《满院落花帘不卷(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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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落花帘不卷(中篇小说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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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连忙用自己的手按住他的手,“不要紧,柏,我会替你安排,我会叫尊尼跟你联络,我跟他很熟很熟。〃 

  他感激得几乎落泪,“伶玉,我早知道我可以相信你。〃 

  〃当然。〃我喃喃说:“当然。〃 

  真倒霉,心中酸甜苦辣齐齐冒起。 

  这场幻象之后,我又恢复同李陈淑馨的邦交——在中环午餐。 

  我例牌用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陈在说:“……成熟女人应该像你这样——〃 

  成熟,熟得烂透,皮都皱了,早掉地下了,称赞一个女人成熟并不是什么好字句。 

  有一个人走过来,手搭在我肩膀上,“表嫂,伶玉,好久不见。〃声音亲昵无比。 

  我一抬头,是柏德烈,是,又遇上了,他身边跟着名模尊尼,尊尼老实不客气的吻我面孔。 

  淑馨睁大眼睛瞪看他俩。 

  他俩打过招呼后潇洒地离去。 

  淑馨问:“怎么回事,喂,怎么回事?〃 

  我苦笑,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男朋友多着呢,对我又好。 

  唉。


成熟女人



  伶玉是有天才的,他们说:毫无疑问。 

  但在今日,有天才也靠不了它吃饭。 

  一个摄影师没有一架好的摄影机简直是个侮辱,但我就偏偏没有。 

  而且我拍摄的照片也非常无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泰半是为少女杂志拍摄时装,模特儿头发如飞蓬,每件衣裳都镶一道金边一颗金星那种,品味坏透,但如果不应召而出,生活恐怕不保。 

  哥哥曾经不悦的说:“好好英国文学毕业的人,沦落到这种地步。” 

  很多同学都做了大班,公司的房子、公司的车子,三十万年薪,而我!收入浮动不定。 

  不过我很会安慰自己,至少我能够睡到中午才起床,避开挤塞的交通。 

  同学李淑馨同我诉苦:“跑马的日子,自中环回太子道要两个小时,当你知道从香港到台北不过是一小时飞机程的时候,你简直想杀人。” 

  自然我是不同情她的,她为什么不乘搭地下铁路呢。她是誓死不用公众交通工具的,活该,为了维持高薪士女的矜贵,活该让她在天桥上困在车内饿死。 

  通常我还真的没有这么黑心,常常穿着粗布裤,梳一条大辫子同她去吃中饭。她们中环人视吃中饭为大事,当一宗祭祠仪式来办,真老土,我常常怀疑,一顿饭下来,薪水还剩下多少。 

  刚刚初秋,李陈女士便穿着薄呢裙子,仿佛不怕流鼻血的样子。 

  我例牌白T恤,牛仔裤,球鞋……坐下来叫矿泉水与汉堡包。 

  她说:”伶玉,有点天才也不必这个样子呀。” 

  “我并没有天才。”我说。 

  “我希望你可以赶快成家立室。” 

  “没有可能,结婚是很庄严的事。”我说。 

  〃我希望你别这么吊儿郎富。” 

  “这是我生活作风。” 

  “艺术家都这个样子吗?我希望……” 

  “你的希望多得要阿拉丁神灯方能应付。” 

  “见你的鬼。”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一边在我脸颊上印上个响亮的吻。 

  我抬头,是男性模特儿尊尼。 

  “尊尼,”我说:“明天下午三点在皇后码头等船到西沙湾,别忘了,你曾经有过失约的袅记录,当心永不录用。” 

  尊尼敬个礼走开。 

  李陈羡慕的说:“你有你的乐趣。” 

  “什么乐趣?”我萎靡的问:“为了一个香吻?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在这一行里,每个女人都有女朋友,每个男人都有男朋友。” 

  “我不相信,你呢?你是正常的。” 

  “我?我的女朋友就是你。” 

  “正经一点,伶玉,我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我不要什么什么公子。” 

  “你不要?死相,你要就有了不行?” 

  我笑,”公子有真有假,鱼目混珠。” 

  我召来侍者付账,刚打开皮包,侍者说有人付过了。 

  〃谁?” 

  “那位先生。”侍者遥遥一指。 

  “唉呀。”李陈大叫,“是柏德烈。” 

  这年头的人都没一个好好的中文名字,因此我眼眉都没抬一下。 

  “来,姨婺憬樯堋!崩畛抡酒鹄础?

  我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坐下!女人一结婚果然立刻变鱼眼睛,你少骨头轻。” 

  “狗咬吕洞宾。”她回骂我。 

  “以后我都不陪你吃中饭,让你在中环活活闷死。” 

  这时候那位柏德烈先生走了过来,很礼貌的叫一声表嫂,然后眼光落在我的身上。 

  李陈淑馨索然的介绍,“这是我先生的表弟,这是辜伶玉小姐。” 

  我挤出一个三秒钟的笑容。 

  那位柏德烈先生向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赶时间,我要走了。”随手取过大袋袋,便逃离这个社交场合。 

  我不是对柏某有反感,而是对人家故意替我扯皮条有恶感——你嫁不掉了,可怜的人,让我来做一件好事吧,谁叫我认识你那么久? 

  也许我是多心了,据说所有的老姑婆都是多心的,我为什么要是例外?三十岁的人了。 

  街上没有什么吸引的风景,独身女人最怕空档。也许我可以回家睡一觉,等电话出差。 

  一到公寓就听到电话狂响,我跑去接。 

  是阿施,淑女画报的编辑。 

  〃你人呢?〃她抱怨,“你应该装个电话录音机。〃 

  〃老土。〃 

  〃什么都属老土,我告诉你,人最老土便是要吃饭。〃 

  〃喂,别趁机发作好不好?〃我问:“什么事?〃 

  〃有一篇访问要你去拍照。〃 

  〃小姐,我几时变成突发记者了?〃 

  〃不是突发,有一个人在国外拿了一个特别的奖,我们为他写了一篇访问,要配照。〃 

  〃是男是女?〃 

  〃男人。〃 

  〃男人接受访问?好出锋头,最受不了。〃 

  〃你管他呢。〃阿施骂:“又不是叫你嫁给他,你接不接这个客?〃 

  〃说得真难听,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 

  〃下午不行,我要到西沙湾去。〃 

  〃上午?〃 

  〃上午我不起床。” 

  〃见你的鬼,傍晚六点,人家下班,刚好接待你,告诉你,大洋两千。〃 

  〃真是小人,告诉我那个人的地址姓名。〃 

  〃金玻璃大厦兴昌工程公司,叫柏德烈。〃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柏德烈,不会是同名同姓另外一个人吧。 

  〃你们的伙计什么时候到?〃 

  〃访问早已写好,你拍了照片就可以走,拍得好一点。〃 

  〃知道了,噜嗦。〃挂上电话。 

  我把器材取出准备好,听音乐看电视,做一个鸡蛋寿司,吃了便看小说。 

  未婚有未婚的好处,时间全是自己的,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点烦恼都没有,啥人也不必应酬,太美妙了。 

  半夜有人打电话叫我到的士可跳舞,我回绝:“老了,跳不动,这已是辜伶玉罢跳三周年纪念。〃 

  我很早就上床。 

  第二天跟尊尼到西沙湾的惨情不提也罢。 

  那小子迟到四十分钟,我差些一个耳光赏过去,后来他道歉得几乎哭出来,我又一次原谅他。 

  他带的助手提看三大包冬季服装——在沙滩上拍冬装?不知道是谁的鬼主意——但是这一天阳光普照,晒得我们几乎褪皮,整个夏季都不及这只秋老虎厉害。 

  我心里很气,都三十岁了,皮肤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一晒,皱纹与雀斑必然趁机报到,这份该死的工作,简直要我的老命。 

  不过尊尼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他带来的衣服也别具风格,我努力在三十度摄氏的天气下尝试拍出严冬海岩的肃杀——快变成创奇者了。 

  镜头望出去的风景出乎意料之外的漂亮,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尊尼(多煞风景的洋名)就站在浪花围绕的石堆上——哗。 

  他们都说我拍照片的意境好,应该专拍美女照。但我没有兴趣。美妇人通常不肯搭车乘船到阳光空气底下来拍照。她们喜欢坐在空气调节的室内搔首弄姿,镜头上加两百层纱,为求四十岁看上去像二十岁。 

  我不是整容师,我没有这么大的技术。 

  我们收档的时候是五点正,预料中一小时赶回中区是有馀的。 

  我浑身是汗,T恤贴在背部,异常不舒服,整个人咸味十足。真是血汗钱。 

  我的朋友李陈淑馨此刻在做什么?坐在会议室做梦吧,那简直是一定的,说不定她在怀念华伦天奴新出的冬装,我应当给哥哥骂,真是的,那么舒服而不需要天才的工作不去做,捧着只破相机到处走。 

  回程中我正在船舱内打盹,忽然水手暴喝一声,船缓缓停了下来。 

  尊尼气急败坏的自甲板跳下来(他一直躺在那里晒太阳,维持他的太阳棕皮肤),“船坏了!〃 

  我瞪大眼,“你说笑!〃 

  〃真坏了。〃他说:“他们在抢修摩打。〃 

  〃怎么办?〃 

  〃不要紧,自有别的船经过来搭救我们,我们不会做鲁滨逊。〃 

  我很懊恼,“要迟到了,我还有下一档的工作。〃 

  〃伶王,〃他还诧异,“你干吗这么辛苦?〃 

  〃要赚些老本买一套哈苏,明白吗?〃 

  他松口气,“我以为你要储钱结婚呢。〃 

  〃结婚,希望不要花我的血汗钱。〃我喃喃说。 

  船在一小时后修好,我急得跳脚。 

  终于驶回皇后码头,共迟了一小时零三十分,我飞奔到金玻璃大厦,心中并没存希望。我那客人自然已经走掉,那还用说吗?等打玲也没有等一个半小时的事了,我赶来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阿施痛骂我的时候,也可以有些抓拿。 

  我推开兴昌工程公司的大门,出乎意料之外,女秘书马上站起来问:“辜小姐?〃 

  我歉意的点点头。 

  一身臭汗,吹干了又再赶得冒汗,整个人有种异味,像一把脏地拖在太阳下蒸晒久了的模样,我的衣裤皱得如一箸菜,我的头发散乱,我整个人如越南船民,我完蛋了。 

  〃柏先生等了你好久。〃女秘书说:“请进去。〃 

  我提着重达三十磅(我磅过)工具箱跟着女秘书进〃总工程师〃室。 

  柏德烈并没有坐在那很伟大的桃木写字台前,他背着我们,站在长窗前,把所有的灯都熄了,除一盏台灯。那种幽黯的落寞感令我震惊,我忘记了疲倦与急躁,这个男人的气质,令人神往。 

  他听得女秘书开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我也就走。〃 

  我说:“柏先生,我来了……我遭遇一些意外,迟了许多,对不起。〃 

  他转过身来,意外,然后说:“我们开始吧。〃 

  我说:“我想……要杯饮料。〃 

  他点点头,“我们有水有酒。〃 

  〃有没有契安蒂白酒?〃我异想天开。 

  〃有。”他坐下。 

  我掏出摄影机,装上大光圈的镜头,这时女秘书给我递上冰镇的白酒,我贪婪的一口喝下。空肚子最易有酒意,一刹间胃部便觉得暖洋洋,整个人松弛下来,酒真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 

  我按着快门,柏先生似乎有点诧异:拍人像真的可以这么快么?在廿分钟内,我已经得到我所要的,而酒意也比平日出乎意料的浓。 

  我收起摄影器材,跟他说:“谢谢你。〃 

  他说:“不用客气。〃 

  我掠掠头发,本来以为还有下文,但等了很久,感觉上很久,没再听到什么,便转身走了。 

  回到家,我累得扒在床上,十秒钟内入睡。 

  第二天起得早,五点半就醒了,从头到脚的将自己洗刷,肚子饿得瘪了进去,人真是不经用,一餐没着落就落得如此下场。 

  连忙做一客总会三文治塞下肚子,总算找回一点人生乐趣,电话铃又响,我取起话筒。 

  是阿施。“你这死鬼,你失约了是不是?人家叫女秘书搜你,你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拍到他,九点钟我会借用贵杂志社的冲印间。〃 

  她没声音。 

  我问:“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接受访问?〃 

  〃是广告性质的。〃 

  我明白了,“是宣传他们公司的成就?〃 

  〃对了,他与公司的成绩。〃 

  〃原来如此。〃我说:“我想他不会是自动愿意接受访问的人。〃 

  〃接受访问有什么不好?〃 

  “贵杂志又不是时代周刊或新闻周刊,能写得出什么好文章?连这种小小虚名儿都不放过的男人,正式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 

  〃好撇清的一个人,啧啧啧,可是现在他的名字还不是要登在我们杂志上,沦落到理发厅里太太小姐的手上。〃 

  〃为生活另作别论,〃我笑嘻嘻,“像我这样,为了生活的大前提,不得不与你这种贩夫走卒打交道,痛苦长久埋在心底。〃 

  〃伶玉,你算了吧你。〃她摔了电话。 

  我将湿头发梳了条辫子,整理好昨日的底片,到阿施那里去。 

  这么早,已经这么挤的街头,车人争先恐后,香港是越来越叫人、心惊肉跳了。 

  一进杂志社我就发牢骚:“这种山卡罅地方!开头在中环,后来搬湾仔,现在是筲箕湾,每况愈下,他妈的,几时乔迁南丫岛?太倒霉了。〃 

  阿施瞪眼说:“来人哪,用乱棍将这泼妇打出去。〃 

  我连忙躲进冲印房。 

  把相纸往药水里浸,看着影象缓缓如鬼魅般出现;是我最大乐趣。 

  照片中柏德烈先生的落寞叫人心中〃碰〃的一声。 

  在他之前,我一向认为科学家没有灵魂,生态跟机器人相若。 

  我用手取出湿照片。 

  阿施进来看见,“咦,怎么像性格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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