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花桌布上压着她的照片,她就站在一树桃花前面,小脸笑得也像花一样灿烂。那大概是她今年春天去公园拍的,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黄色的毛衣。那件毛衣他见过她穿,明晃晃的像是太阳光。他抬起玻璃,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又从阳台边的水落管子上翻了下去。
那张照片他拿到照相馆去过塑,陪着他走南闯北,等他回到上海开始创业后,这张照片和她的旧裙子放在一起,锁在他的箱子里。要是早知道那张身份证会惹祸,他也会把它们锁在一起。它们本来就该在一起,都是从前的东西,张家花园的记忆。
这次他不用爬阳台了,从黑洞洞的楼梯走上去,拉拉灯绳,没有灯亮起。他对这里不熟,旧式房子的楼梯上多会放一些杂物,他怕踢着,便摸出打火机来打着火照亮。上次来是爬的阳台,看准了不会错。这次走楼梯,转弯抹角,辨不出方向。
二楼有一扇门虚掩着,他从门缝里看进去,看见一角花布窗帘在飘,那就是这里了。他收起打火机,推开门。她连门都没关上,失魂落魄到这种地步。窗帘拉着,但太阳很明亮,透过洗薄的旧花布,房间里一览无余,跟他多年前偷着进来时一个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潘潘睡在床上,盖着散发出陈年宿味的被子。过了这么多年,她总算是回来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比外面还冷。外边还有太阳,里边只有冷风。
他关上门,又过去关上窗,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伏下身去亲她的脸,她脸上泪痕斑斑,冰凉冰凉。他轻轻叫她:“书。”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襻襻头”和何卫国都已经成了回忆,她是他的“书”,他是她的何谓。“书,这里太冷了,当心睡出病来。你怎么一有事就睡觉,总也睡不够?”
潘书低声说话,“你怎么来了?你总能找到我的,是不是?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
“你没地方可去,还能去哪里?再说你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一定会回来。”何谓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
“何谓你有多爱我?爱到不怕翻出旧事?你怎么就这么大胆,敢和我谈感情睡觉,你就不怕我发现,还是吃准我发现了也不要紧?我真是猜不透你的想法。我早说过你会算计我,只是没想到是这样的。我早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怎么就不肯忘了呢?兜兜转转,还是不肯放过我。”潘书从打湿了的睫毛底下看他,才一个早上,他就落了形。
何谓把她脸边被眼泪打湿的头发拨到耳后,“我认识有多久,就爱了你多久。你现在知道我那个时候就爱你了,是不是?你那么骄傲,那么优秀,你读上海中学,我只会打架。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情人,每次你从我面前经过,我就想抓住你,抓住你一通乱摇,想怎么对你好,”
“你对我的好,原来就是那样的?”潘书觉得好笑,她真的笑了一笑。
“是的,我对你的好,就是那样的。我就想抓住你,咬你,舔你,撕你,想用手把你捏碎,或者干脆和你打一架。我想你想得手发痒,既然不能捏碎你打你,就只能去打别人。”
“这是不是最好的恋爱表白?能得到这样的爱,死也值了。”
何谓吻她的脸,吻她的唇,“那时年轻,身上只有蛮劲,不知道别的。你看我现在不是会了吗?会花很多工夫讨好你,会和你调情,会慢条斯理地做爱,让你看到烟花开。”烟花开,黑暗的深渊,天堂般的夜。“我等你长大,你也让我长大。我给你世上最长久的爱,我认识你多久,就爱了你多久,从来没停止过。书,只要你愿意,我多得不得了的感情都是你的,你一下子就发财了,十五间屋子都放不下。”
潘书轻笑,“你又抢我的话。”
“不,是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十五间屋子的爱,那岂不是太奢侈了?”
何谓吻她的嘴角,吻她的笑容,“爱本来就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用强夺不来,多少钱也买不来,只能搭上全部的时间、一生的性命、包括血包括泪。用这样的精力去做事,人类可以上火星了。但我们偏不愿意,我们就要和喜欢的人纠缠不休,什么也不干,斗嘴闲扯,睡觉做爱。”
潘书听得落泪,说:“何谓,我认识何谓的时候没这么爱哭,怎么和你扯上关系就整天只会哭了?”
何谓答:“患得患失。”
“你真的记得?我说的话你都记得?”潘书问,“那我现在说的话你也要记住。”
“只要你说,我一定会记住。”
“何谓,上海的冬天太冷了,你不在我身边,我会更冷。我要到束河去晒太阳,这一次你不要跟来,好不好?”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何谓一震,脸都白了。
潘书别开脸,说:“你不会因为说你一直爱我,就忘了你做过什么?何谓,我那年只得十四岁,我上学早,十四岁就初中毕业了。你对一个十四的孩子产生那种想法,做出那种事情,是不对的。”
“我知道我知道,”何谓哄她说:“所以我们见面后我就一直等,等你自己愿意,心甘情愿和我做爱。你记不记得我一直在对你说的?我要你的真心,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真心。”
潘书哭出声来,“何谓,你的要求太奢侈了,我们两个人,要去说爱,那只能是看得见摸不到的奢侈品。”
“可是我真的爱你,爱得你心都痛了。”
“可是我不能爱你,我不能爱一个差一点强暴了我的人。”
何谓心灰,放开她,“你要是一直只记住这个,那就是硬要让我们不好过。本来我们可以很幸福,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结婚了,我们可以坐飞机飞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渡蜜月,只要你说得出,我就办得到。”
潘书听出他声音里的寒意,冷得她怕,反过来抱住他,“可是我忘不掉,我一闭上眼,就看见我吓得要死地从这里偷偷溜走,我怕你再次抓住我,我怕你会讲给别人听,我好长一段时间走路都怕看见影子。何谓,你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何谓看着她,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痛苦得脸都缩小了,像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女。他爱了她那么久,等她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只要她说,他就能办到。他点点头,“好,我等你。你知道我总是等你的。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潘书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绳索一下拼命点头,“好,我听你的。”
何谓却又不急着走了,重又坐下,抱住她一下一下的亲她,亲得她闭上眼睛,何谓伸手解她的衣扣。就算这里冷得像冰窖,有他的热情,他也能让潘潘暖和过来。事情从什么地方开始,就要在什么地方结束。上次没有做完,这次就要补上。
潘书任他的手在她身上肆虐,用她的温柔化解他的烦躁和恐惧。她完全感觉到了他的烦躁和恐惧,就像她看到他脸上的焦虑和狂喜一样。当何谓在她怀里安静下来后,她想,原来我是这么的爱他。我竟然不忍心看到他皱着眉头的样子。
何谓替潘书订了去丽江的机票,又开车送她到机场,在安检口旁若无人的亲吻她,像是一出好莱坞电影。
潘书踮起脚回吻,说:“像不像一出爱情电影?你记得多少电影有这个镜头?”
“你要是再这么闲扯,我就把你拖回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胡说八道的时候是最可爱的?”何谓拉拉她的长发卷,“天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
“说,想得出哪一部?”
何谓笑,“让我想一想。《爱德华大夫》,两个人在火车站检票口亲了又亲,然后交给检票的老头两张票。我记得那个老头奇怪的表情,既然是一起走的,为什么要像生离死别一样。你呢?”
“《乱世佳人》,瑞德把斯佳丽送到回家去的路上,忽然想起要去打仗,就抱着斯佳丽亲。电影海报也是这个画面,是不是?”
“是。”
“何谓,没想到我还能跟你聊爱情电影,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男人不看这种东西。”
何谓这次不生气,只是好笑地问:“我是怎样的男人?”
“冷静,孤僻,深不可测,一肚子阴谋。像个有故事的人,像盖世太保。”潘书的目光留恋在他的脸上。
“盖世太保多不好听,为什么不说像个军人。”何谓被她眼里流露出的柔情魅惑,又要舍不得她走了,“你不知道我当过兵吧,要不要我说给你听,我是怎么想起去当兵的。”
潘书亲亲他,“下次吧,下次再说。再闲扯下去,我就要误机了。”最后拉一下他的手,“我走啦,这一段时间,你不许和别的女人勾三搭四。”放开他的手,把机票身份证包大衣都放在安检台上,站在脚凳上,让安检人员拿了工具检查。她一直看着外头的何谓,等过了安检区,拿起所有的东西,冲他笑一笑,掉头进去了。
只稍坐了一下,就开始登机。潘书上了飞机,在商务舱坐下,何谓坚持要给她最好的照顾,他不能在她身边照顾她,那让她坐得宽一点也好。
陆续还有人在登机,大包小包拖着行李从她身边走过。潘书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册《红楼梦》来,随手翻开一页往下看。这书是从何谓的书架上拿下来的,她没想到他居然还看《红楼梦》,就像她没想到他还知道李颉人一样。她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他们相处的时间太短,质变的过程太快,从元旦到春节,不过一个月多几天,就从普通熟人变成了情人,要不是出了变故,还成了夫妻。她不知道这个变故对她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翻着书,并没有看进去,只是对着书页发着呆,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坐过太多次飞机,知道要想不被人搭讪,最好的方法就是拿本书,不管看不看。这时又有一个人上来了,在她前头坐下。她并没有抬头去看,只是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她忍不住笑了,合上书,轻声叫:“何谓。”短而促,语气是凶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前头那人转头过来看着她笑,“喳。”
“说好不跟来的,怎么又来了?”潘书有点高兴,又有点无奈。
何谓低声说:“我想过了,没有一个人渡蜜月的道理。虽然你临时耍赖,不肯跟我去办证,但我还是当你是我的老婆,啊,不对,是新娘子。”
潘书收起笑容,瞪着他。
何谓警告她说:“你不要闹,这可是在飞机上。你一闹,人家把我们当劫机犯,可不好办了。就算我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这个罪名也是怕担的。”
潘书啐他一口,“我才没闹,是你在胡闹。我是一等一的良民,遵纪守法,纳税投票,开车从不违章,过马路都不闯红灯。”
何谓接口道:“嗯,你是模范市民,道德楷模。”
不知为什么,这两个这么道貌岸然的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带着调笑的意味。潘书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伸出手去下死命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
何谓把嘴伸到她耳边,说道:“你这个浪荡女,想到哪里去了,嗯?”
“闭嘴!”潘书恨不得掐死他。
第十七章 潘二世
束河的太阳果然跟潘书想像中的一样暖和,风柔柔地拂在脸上,阳光一点不刺眼。潘书眯起眼睛,仰脸享受日光浴。她半个月前才去过三亚北海这样的地方,太阳也好温度更暖,但束河却是一个可以彻底放松的地方。就像一首老歌里唱的:春风她吻上我的脸。是春风春阳,和煦温软,不是夏天酷辣的爆晒。
潘书在她住的客栈二楼露台上的藤椅里歪着,闭着眼睛,听何谓絮叨。露台上撑着一把白色的帆布大伞,露台的栏杆上挂着旱金莲,开着一朵朵金黄的花。圆圆的叶片像小张的荷叶。潘书喜欢这个地方,晚上在客房里睡觉,白天在露台上睡觉。偶尔睁眼看一眼蓝天白云,和远处雪山的山尖。满足得只想哼哼。
何谓只过了两天这样的日子,就无聊了,说:“不要整天睡觉好不好,出去玩。我问过老板娘了,她说附近有黑龙潭拉市海松赞林寺白水河可以玩,玉龙雪山要不要去看?啊?还有虎跳峡。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除了睡觉你还喜欢什么?早知道你是这个样子,我就不和你结婚了。”
潘书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隔一会儿回一句,“我们没结婚。要去你自己去。我来这里就是睡觉晒太阳的。等睡得不想睡了我自然会出去玩。”
何谓推推她,“等你睡够?我就不知道你还有睡够的时候。等你睡够了,我的公司都要垮了。我不能像你一样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像猪一样。我只能在这里呆三天,初九一定要回去。初十我手下的人开始上班了,我不能不在。”
“听,听。已经开始说我是猪了。”
“你什么时候回去?”何谓拿她没办法。
“不回去了。等我睡够了,就找个工作,在餐厅收银也好,在酒吧端咖啡也好,就这么混日子。我那点存款,够我在这里住上个十年的。要不我还是把房钱拿来买间客栈自己经营,就白住不花钱了。要不你花钱投资,我帮你经营如何?这个买卖划算啊,你就当在这里买了间别墅,有空就来住几天,晚上还有我陪你睡觉,你跟康熙乾隆一个档次,这里就是你的承德避暑山庄。我算是你的三宫六院之一。”
潘书想想真是滑稽,明明是为了躲开他,才到的这里。谁知这个人厚颜无耻,住客栈要的是两人套房,房间里是一张六尺宽的大床,铺着雪白的床单,玫瑰红的地毯,桃红色的纱幔,屋顶上还悬着白色的羽毛垂饰。比任何一间房间都要像新房,即使是她自己布置新房,也不会弄得这么娇艳。而他在要房间的时候,说的也是我们来度蜜月,我太太如何如何。潘书觉得他真无耻,同时也觉得自己无耻。
晚上睡在六尺宽的床上,比她的床比何谓的床都要宽上一两尺,两个人在床上翻云覆雨,连打三个滚都不会掉在地上。无耻之极。尤为无耻的是她食髓知味,享受得不得了。但到了白天她又消沉起来,提不起任何精神。她一方面希望何谓快点离开,好让她想一想两人的恩怨纠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