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们,才能把我从漂浮的绝望中打捞起来,不去惧怕下一次碰撞可能带来的粉身碎骨。
除了你们,我别的什么都不要。不做官,不做贤,连好人也可以不做。只要你们能够平安,能够喜乐,能够在我看到的地方一直露出笑容……只要如此,便已足够……
足够这一辈子,都不会为今日所决定的,所放弃的,后悔。
卷三:转 力挽狂澜一线天2
次日隽宗称病,撤了早朝。
只召集了几个贴心大臣入宫议事,然而却把殿阁大学士常悦排除在外。
笑笑好像没事人一样,自己跑到皇宫递牌子要见太女。皇上昨天说的,她可以时常来看望太女,以作教化。
看守永宁宫的侍卫头儿对这太女党不甚恭敬,说开正门的钥匙要跟内务总管拿。
笑笑也不计较,只从偏门进了。
慕容媗像是早就料到她要来,正在书房里画兰,凝神沉腕,一笔一划,丝毫不苟。
旁边一个要作起居注的典礼官闷了半天,在角落里坐得腰都疼了,突然见到有人来,即时精神一振,拿半干的笔往砚池里蘸了又蘸,满怀期待的瞧着两人。
慕容媗却道:“太傅请稍等,待我画完这一幅。”
有宫侍送茶上来,笑笑喝了一口,觉得茶味怪怪的,掀盖子一瞧,都是茶梗。她也不放在心上,把杯子放在桌上,笑对那典礼官道:“这位大人,请问尊姓大名,家乡何处,家里尚有何人?对了,观大人年少潇洒,不知娶夫没有呢?”
絮絮叨叨说了一串,那典礼官答又不是,不答又不好,应了又不知该不该记下,不禁尴尬。
笑笑又道:“这数月来承蒙你每日来此陪伴太女,帮她整饬德容,贴身解颐。我身为太傅,感激非常。初次见面,也没准下什么见面礼,就讲个笑话给你听听吧。”
不待那典礼官答应,自顾自说道:“我的家乡是个小地方,说出来怕也没多少人知道,但胜在山明水秀,风光明媚,还特产一种小猪。这种猪最是风雅,喜欢啃书吃墨,还会分辨好坏。要是见着名家书画,拼着命不要也要大快朵颐。”
“前些日子家乡人要来看我,问我要带什么,我便说要头小猪,带回京城来当宠物养着,定然能讨那些文人骚客欢心。”
“话说上月那人果然来了,足足带了两车东西,什么山上长的,地下挖的,吃的喝的穿的,叫的跑的飞的,都有。就是没有那种风雅小猪。”
“我当然不依了,跟她讨猪,她找了半天,一拍脑门,说定然在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那猪好像得了癫症,滚了一身墨汁,没头苍蝇般倒退着翘屁股四处乱拱……大人,你道它在做甚?”
典礼官听得糊里糊涂,“啊”了半天应不上来。
笑笑又喝了口茶,淡定的说:“那头小猪是在撇兰呢。”
“噗”的一声,那典礼官已忍不住喷笑出来。
慕容媗手中笔一抖,那笔兰叶歪了个卷,成了片败叶。她放下笔,看着笑笑摇头一笑。
典礼官自觉失礼,忙肃容拿起笔来,端端正正记录下:“太傅戏谑,太女失笑,搁笔停画。”
“哎哎,”笑笑道:“你这样偷工减料可不成!皇上见到你这样写,定然会问,太傅讲了什么笑话,你说来听听。你说了,她又会问你,你记清楚了没有?可有遗漏……倒不如你现在先详细录了下来。”
典礼官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忙又急急拿笔记了。
笑笑眼尾瞄着她记录,却自对太女说起话来。
典礼官一心不能二用,听了几句,好像是问太女上次离京外放办事的沿途见闻,她默记了一些,又急急记了下来。
以前这里生人勿近,太女性情冷淡,日常作息刻板规律,她日日也就是记上寥寥数行,是闲得发慌。今日里这太傅突然来访,还是个特别多话的,她真是有点应付不来。
好不容易潦潦草草把方才的话择要紧的记下,吐口气,才抬头,太傅那双色迷迷的桃花眼朝她乱飞,笑嘻嘻的说:“我正跟太女探讨个问题,难以索解,想跟大人求教?”
“太傅客气了,下官知无不言。”
“我有个朋友姓李,她家有个仆人很会赶车。一天那仆赶着车载着几个要办事的从城东到城西。到了酱铺放下厨子,顺路捎了酱铺家两个丫头;到了集市,让办货的大妈跟酱铺家两个丫头下了,上来个闪了腰的老头和他家小子;好心送了老头回家,反正顺路么,不料遇到同乡,聊了一番,搭上车去找吃的……”
她一面说一面瞄着那一脸认真的典礼官,见她嘴里念念有词,正在好一番心算,抿嘴笑道:“大人,你说最后……”
典礼官好不容易等她说完了,松了口气,忙道:“最后自然剩下的就是那车夫、厨子、厨娘大妈三人回去。”
“不,不,大人你误会了。其实我想问的是那可敬的仆人车夫她姓啥?”
“姓李!”
她答得如此爽快,太傅大人颇有嘉许之色,却还是摇头道:“大人好生仔细,只可惜……此人不姓李。”
“她明明是李府之仆,何以不姓李?”
典礼官目光炯炯,较起真来。
笑笑暗暗好笑,灌了口茶,慢条斯理道:“那人虽然是李府的仆,不是卖进去的,也不是家生的,而是有人寄放在李府上的,她姓刘。”
“你!”典礼官气得手中毛笔直颤,直愣愣的瞪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不骗你,她真的姓刘。那时我喜欢她人少话心软,技术又好,想撬她过来给我赶车,还是她家主子一口回绝的呢。说是人家寄放在她处的,不好处置。”
笑笑伸出根指头,点着呆若木鸡的典礼官面前那张纸,格格笑道:“这么有意思的问题一定要记下来,皇上见到定必凤颜大悦,不定还会升你的官呢。”
典礼官气得毛发倒竖,狠狠的将笔掼在桌上。
太傅笑道:“莫急莫恼,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你记跟不记都没啥,倒不如放轻松些,跟我们一起凑个乐子。”
典礼官瞧着勉力忍笑到满脸绯红的太女,埋下头捡起笔,像只锯嘴葫芦一般,再也不肯吱声了。
这日笑笑说了半天笑话,到告辞那时,房内原本紧张得落针能闻的气氛都教她捂暖了揉化了,成了一团融洽。
她得意洋洋踱出宫门,打道回府。换了一身便装后又溜出来轧大街。东逛逛,西瞧瞧,极度游手好闲。然而被她招惹上的人却极度不得闲,鸡飞狗跳,豆米翻泻,箩蟹横行,垃圾满地,喊打满天。
竟不像是逛大街,而是专程闯祸来的。
一路招了无数白眼。有几回还差点挨了拳脚招呼,这傻瓜竟然一无所觉,有几回家伙都抡到她头顶了,她还是指手画脚的作其困兽之斗,迟钝得令人发指。亏得她随身带了不少银子,紧要关头拿钱救命,求个脱身,只看得盯梢的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这位堂堂一品大员,此番微服出巡,当真是回头一笑神憎厌,六畜走避无颜色。
直到日落西山,也不回府,随便找了一家霉星高挂的小酒楼上去吃饭。
她叫了一桌子菜,便是要请七八人也足够了,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吃。每样都尝一口便不再吃,到了最后一道姜汁烤鲤鱼上来,却一气吃了大半盘,兴奋不已要去厨房见做这道菜的厨子。在烟雾弥漫的厨房跟厨子高声谈笑了半天,还说要重金把她挖回府中给她做菜,结果教酒楼的伙计给客气的撵了出来。
被撵的太傅大人却一点不在乎,掸掸袍子,大摇大摆的哼着歌走回去。
快到府邸之前,突然冲出一个高大女子,扯着衣领直把她逼到墙角,指手画脚,言辞夸张,大呼小叫说让她给骗了。
太傅对着这般风云人物却毫无惧色,咬着那女子耳朵絮絮叨叨了一轮,竟令那女子雷暴变电闪,电闪变阴云,阴云变天光,顷刻间雨过天晴,戾气尽变祥和。
当其时天色向晚,周围居民住宅锅碗盘瓢之声清脆悦耳,灯火阑珊配上四面楚歌,非常之有气氛。只可惜太傅大人口沫横飞的覆盖面过广,不时袭来一阵凉风,唾面自干的滋味,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最后剑拔弩张的两人竟还上演猫狗一家亲,勾肩搭背的去喝酒。喝酒也就罢了,还猜拳行令呼天抢地面红耳赤蚕食鲸吞,让所有人不得安生,最后全店的人一一跑光,可怜的密探跟踪者自然也是沦落街头吹西北风,空着肚子,不住诅咒里面的一对酒囊饭袋,沆瀣一气。
此后的数天,此人的行径便是第一天的行为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身负重任的密探们发回主子的密报也是一封比一封夸张,一封比一封混乱。
通过忠心耿耿的探子们的描述,太傅的形象瞬间变成个集纨绔无知弱智浪费坏心于一身的吃货,此人无所事事沽名钓誉名实不符行为荒诞铺张浪费,加上外表形象又矮又瘦又傻又懒走路像老头,毫无个人魅力和领导风采可言。
到了第五天,隽宗未复早朝,依旧如前两天般只传了几个心腹大臣到御书房觐见,只是这一日,添加了太傅一人。
其时将近端午,御花园内草木葱笼,榴花胜火,一派鲜辣繁荣景象。
笑笑踏石径而来,见到书房外鱼池子边上,假山底下,浓荫处,都有官员三三两两的聚作一堆,交头接耳的正在低声议论,见到她现身,不约而同都住了口,或热或凉,或咸或淡,诸般眼神都往她身上招呼。
这种被孤立的状况她早已习惯,随便抖抖袍子,像只抖落身上露水的孔雀一般,自顾自昂首挺胸往御书房进发。
过了石棂,花架后闪出个人来,行了个礼,淡笑道:“皇上正在跟大理寺卿聊着,太傅稍后再进吧。”
此人正是甄绣,当日笑笑回京,她恰逢外派,近日方才返京。笑笑却碍着非常之事,非常处境,不曾与她打招呼。不想三年来首次单独会面,竟是在这御花园中。
士别三年,今日的她稳稳当当升作了个三品侍郎。
笑笑瞧着长高了,有威严了的好友,抿了抿嘴,一拳擂在她肩膀上。
甄绣不避不让,承了这一拳,龇牙咧嘴的皱了下眉头,脸上却笑开了。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就此擦身而过,心里却都暖融融的像喝了杯浓浓的酽茶。
笑笑在御书房外面等了一会儿,便见乔珏独自走了出来。
略略皱了眉头,不知为何,此人最近每次见面,总是不快乐。
大理寺卿像是没有看到太傅,直接就从她身边走过,深紫色的官服下摆轻扬,笑笑却总是觉得那是月白色的,不禁回头去看。
乔珏直直往前走,那群候着的官员突然都围了上来,有袖手让道儿的,问好的,点头哈腰的,搭讪的,各种媚态各具一格,难以尽述。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内务总管余芳正微笑看她,见她回神,行礼道:“太傅大人,皇上有请。”
她整整袍子,昂起头,迈着四方步踏入御书房。
这些官员都是最懂风向的人,她们已经完全把自己忽略掉了,急着去讨好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看来,皇上已经准备去做那件事了。
一时间,她的心里不辨悲喜。
图穷匕见,这一日来得还真是快呢。
卷三:转 力挽狂澜一线天3
当日,关于太傅从御书房退场的版本有两个。
一说,太傅出来时面如金纸,脚步踉跄,挣扎两步后便由宫侍扶持方能出宫。
另一说,太傅出来时神清气爽,面带笑容,兴奋过度以致不曾留意足下,一脚踏空摔伤了腿,由两名宫侍扶持退场。
太傅与皇上在御书房密谈一事真相如何,已是无人得知,但太傅由宫侍搀扶退场,随即出宫后立刻回府,不曾再步出府门一步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表现似乎更符合于前一种猜测,太傅受到了某种打击,是以闭门不出。
事实上,学士府内的家主,很忙。
笑笑一回家,便把官服脱了,换上一身普通衣裳,在府里钻来钻去,一时松土,一时剪枝,一时糊窗纸,忙得不亦乐乎。
烟岚听得仆人禀告,出来看时,见到小姐站在水阁中,满手泥土,正瞧着荷花池出神。
此际夕阳半落,远处彩霞满天,温暖的淡金色映得碧波粼粼,整个荷池生机盎然。池中莲叶田田,近处湖面几无空隙,远处水面却宛若一面明镜。荷花自密密的叶片中挤出头来,或婉约含苞,或灿烂盛放,清风徐来,香气四溢。
小姐临池而立,夕阳光线淡淡照着她的脸,微眯的眼中,点点光亮若倒映在海面的星光,若隐若现,浮浮沉沉。眉头微蹙着,嘴角平缓着,侧面看去,将逝的阳光轻轻点染了她的眼睫。
这是……?
原来那张狡黠而生动的脸,侧面竟然也可以是这般忧郁而深邃的。
这一刻,常悦留给旁人的印象是如此简单而又鲜明:一袭半旧布衣,有些凌乱的发型,敛尽跳脱张扬之后只余潭水般的沉寂。
旁边一个小仆手里拿着绞好的毛巾,痴痴的瞧着他的主人,丢失了上前的勇气,耳根红通通的。
他听到脚步声,见到是烟岚,惊慌的要行礼。
烟岚接了他手里的毛巾,——被那孩子生生握得热了的,打着手势让他先走。悄然到旁边的水盆过了一遍,绞得半干,过去轻轻的印在小姐脸颊上。
笑笑吃惊,一转脸,两人打个照面。
烟岚吓了一大跳,小姐眼眶泛红,眼内泪光莹然。他忙别过脸去,装作看不见。
笑笑却若无其事的接了他手里的毛巾,自己擦着。
瞧着印在雪白毛巾上的黑印子,红了脸,忙在池子里净了手。一面笑着说:“一下午我干了不少活呢,出了一身汗,体力劳动其实很不错。”
烟岚想想说:“小姐下次也要叫上我,我也劳动下筋骨。”
“下次再说,现在先陪我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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