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话题聊到《梁祝》的时候,贺佳的舅舅忽然向我发问:“周小姐觉得这首曲子怎么样?”
“千古绝唱!”我答。
“你怎么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他接着问。
“忠贞不渝,感天动地。”
“你怎么看他们两个人?”
我有些不明白的看他。
他肃着脸,盯着我说:“两个身份、家庭、地位有着那么大差距的年轻人,你认为他们的之间会有真正的爱情吗?”
我看到章恺端着酒杯的手忽的颤了一下,不禁在心里为他和阿敏感慨。
贺佳的舅舅怎么会和我探讨这样的问题,我有些奇怪,但是没多想,答:“这不过是传说中的爱情。因为人们向往那样的真挚感情,所以才会被后人传唱。”。
“那你认为把这两个人拆散的人做的对不对呢?”这回问话的却是贺佳的父亲了。
我心里有些了然了,看来今天把我叫进雅间里来是有目的的,并不只是想听曲儿解闷儿。一桌的人都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今晚第一次毫不遮掩、认认真真的看了一眼贺佳,他正咄饮着高脚杯里的红酒,目光虚无的盯着前方,不知看向哪里,反正就是没看我。
心中升起一股孤勇,破釜沉舟一般的勇气直冲脑门,退到无路可退便无需再退了,索性放开来,无限坦荡。
我挺直脊梁抬起头,不再谦恭,直视着贺佳的父亲。他有一刹那的晃神,我突然就笑了:
“我认为他们的做法欠妥。”
“哦?”老人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他挑眉的神情和贺佳酷似,神情倒是很和善的。
我听到自己沉静的声音如水般流淌:“其实要拆散一对恋人有什么难的?但是一对相爱的人生离死别,会让当事人抱憾终生,而所有的旁观者也会无比同情。做事何必如此决绝?
“老先生有没有想过:如果梁山伯真的和祝英台生活在一起,他们之间的爱难道就真的地久天长了吗?我倒是觉得,不如放手让他们相处,总有一天,爱情走到尽头,两人会生出许多嫌隙,甚至彼此厌恶,悔恨当初为什么会爱上对方。就像这位先生刚才说的:两个身份、家庭、地位有着那么大差距的年轻人,他们的之间怎么会有真正的爱情呢?
“到时,来自两个世界的人必然会彼此罢手。这岂不比拆散他们更省心省事,而且永绝后患!”
说完这话,我都被自己冷酷的声音吓着了。
房间里悄无声息,一桌子的人好像也被镇住了,心中反而升起报复的快感。我轻轻的起身,弯腰,低头,告辞。完成我应尽的标准礼仪,没有看任何人,到一边拿起我的琴,高傲的走出这间让我压抑的房间。
刚打开门,就看见安哥拿着我的手机在听,脸上惊慌不安的,我的心一下子就往下掉,而且看不到底。他看见我,递过手机:“阿敏出事了……”
我急切的接过来,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喂……”
“你好,这部手机是你的吧!”
“是……”
“我们是交警大队的,死者最后一次拨的电话是你的号码,他刚才超速驾驶,撞上了路基,车翻了,当场死亡,你认识死者的家人吗?过来办理一下后事,在附属医院急救中心……”
“死者”?!
我的眼前一黑,晃了晃,萎软的靠在墙上,手中的琴和手机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我看见安哥在对我说话,他的嘴在动,可我听不见,全世界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却好像有无数张嘴重复着,耳边不停的回荡着:“死者!死者!……”
原来我的预感竟是对的!他打电话时的突然掉线真的是出了事:他是为了躲避那些偷拍他的人,开了快车……
“阿敏……”好久我从喉咙深处发出声音,却模糊的仿佛失了声似的,眼泪狂奔,直泻而下。
“小雨,你怎么了?”
遥远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是章恺,我回头看他,他站在座位旁边,一手扶着椅背,看着我,神色有些担忧。刚才仓皇之下我没有关雅间的门,扶着门框,现在只有倚着它我才有力气站立,泪眼迷蒙中仿佛那一桌子的人都在看我。
“章恺……”我泣不成声:“阿敏、阿敏、他……”
“当啷”一声,然后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我看见贺佳猛的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杯摔到墙脚,玻璃碎片崩散、鲜红的红酒溅了一墙。那触目鲜艳的红色像极了鲜血。
章恺忽的跑了走过来,抓住我的肩,眼睛逼视着我,急切、惊慌、还有恐惧:“阿敏?他怎么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快说呀!”他大力的摇着我。
“阿敏、阿敏在附院,他、他出了车祸……当场、死亡……”
章恺的瞳孔忽的放大,愣了一下就冲了出去,我被他猛的推开,勉强站稳。
“回来!你这个逆子!”愤怒的咆哮声出自章恺的父亲,他站在酒桌边,怒不可遏,没有喊回儿子,把怒气向我泼来:
“周雨心!你们这些文艺圈里的穷酸匠,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给带坏了!你一个女孩子掺和在这些肮脏的事情里就不觉得羞耻吗?”老人激动得头发有些凌乱了,在场的人看着忽然的变化,一时间静悄悄的,安静的吓人。
我能理解他,我真的能理解他,可是谁又能理解阿敏和章恺的苦楚?看着这位鬓角斑白的老父亲,心中更是难受。阿敏已经付出了代价,还要怎么样呢?
这场戏里没有一个人好活!
我倚着门框,泪水滂沱,顺着脸颊汇集到下巴,然后一滴滴的坠了下去,落在胸前的衣襟上,有的落在手上,一片湿滑。我听见自己虚弱无力的声音:
“章院长,郑敏行死了……你最讨厌的人已经死了。他超速驾驶,撞上了路基……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超速吗?因为有人偷拍他、跟踪他,他想躲开那些讨厌的人……”
章恺的父亲惊愕的看着我。
我深吸口气接着说:“无论你多么讨厌他,一切都结束了;这个结局你应该是满意的……可是,章伯父,他才二十九岁……” 我颤抖的声音哽咽了……
老人颓然的掉坐在座位上,他现在会是什么心情呢?
我要去见阿敏,可怜的阿敏,二十九岁的阿敏……
别哭,我最爱的人
我是跑出陶然轩的,站在酒店门口等车,身旁是大堂经理,帮我拿着琴,帮我叫了出租车,他和阿敏相交不错,让我先过去,有难处就给他打电话。我已经恍惚了,泪水迷蒙的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依稀看到许多昏黄朦胧的灯光。
一辆车停在面前,车门打开,有人说“上车!”我坐了进去,缩进座位里无力的闭上眼睛:“附属医院。”
车走走停停,最后停了下来。“到了。”
“谢谢,多少钱?”我睁开眼,准备下车。司机没有说话,我侧目寻找计价器,没找到,不是出租车?诧异的看向司机,却看见那张清俊熟悉的脸庞,他正看着我,表情复杂得分辨不出情绪贺佳!
我怔怔的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走吧,我陪你送送他。”他叹息着说,下了车。我看着他带上车门,喃喃的说:“谢谢……”
急诊楼门口停着几辆警车,进了门也有几位警察聚在一边。我直盯盯的看着他们身后的那扇门,游魂般的走了过去,直觉告诉我:阿敏一定在那里!
果然!走到门口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阿敏:身上盖着白单子,一直盖到脖子以下,安详的睡着,墨黑的头发滑落,露出全部脸庞,脸色青白,五官细致,还是那么好看。
阿敏身边的椅子上是失魂落魄的章恺,他没有过于激动,只是在轻颤,呆滞的看着阿敏的脸庞,双手紧握着阿敏了无生气的手,放在唇边,嘴唇不停的颤抖着、喘息着。手指缠绕,都是吓人的惨白色,泪水湿了脸庞,湿了衣襟,湿了阿敏盖着的白单子,湿了他们紧紧相握的手……
我不忍再看,轻轻的退了出来,就让他们彼此相处吧,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
转身看到贺佳呆立在身后,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里面的章恺和阿敏,然后目光移向了我,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话。
“你们是郑敏行的亲友?”一位警察过来,问。
“是,我是他朋友。”我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点点头。
“是你刚才接的电话吧?”
“是。”
“这是他的遗物,你拿好,清点一下,签个字儿。”说着给我一个塑料袋。
我接过来,里面有阿敏的证件夹,有他的项链,有他的钥匙,有他的手机,都沾染着血渍,殷红的颜色鲜艳得刺人眼睛,刺到心里。一份纸笔递了过来,我拿起笔,可是手抖得厉害,根本拿不稳。一只手拿走了我手中的笔,替我签了字,我知道,是贺佳。
“他,他是,怎么,怎么……”那个不祥的字眼儿我始终说不出口。
“车翻了,撞碎了挡风玻璃,碎片扎进了颈动脉,失血过多,来的路上人就不行了。太年轻了……”那位干警猜出了我的问题,答着,言语中不乏惋惜。
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难受无法形容,我无力的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闭上眼睛,抱紧怀里的袋子,再一次的啜泣出声……
这一定是梦境!这个世界怎么了?像是被照进了扭曲的镜子,所有的事都变了形、走了样……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轻轻拍我的背:“别哭了,还得安排后事,你看看还需要通知什么人,他的父母在哪里?”
是啊,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抬起头,擦干眼泪,用力的拍打额头,希望把自己拍的清醒一点儿,调整好声音拿起手机打电话:给阿敏的父母。接电话的是阿敏的父亲,老人承受不了,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他已经崩溃了。然后打给周洲和魏然,他们也都说不出话来……
我拿起阿敏的东西走到章恺旁边,他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有变化,冰雕一般。
“这是阿敏的,你看看吧。”我说。
章恺慢慢的回过头看我,灵魂出窍了一般,眼里没有一丝光华,许久才看向我手中,轻轻放开阿敏的手,接了过去,打开,径直拿起了那条项链。项链很长,泛着银色的光泽和鲜血的暗红,链子上有一枚素戒,和章恺无名指上的那枚一模一样,两枚戒指交相辉映,想必那是他们之间的信物。他紧紧的攥住,仰天叹息,面容惨淡。
“谢谢你,小雨,”他哽咽的说:“你回去休息吧,已经很晚了,女孩子留在这里不合适,也不吉利。这里交给我,我会给他操办后事的,贺佳,你带她走吧,已经很晚了。”说着,他站了起来,强打着精神。
“你说什么呢?阿敏也是我朋友,我留下来帮忙。”我坚持:“我告诉周洲了,他说马上来。阿敏的父母也通知了,他们说坐明天一早的飞机过来。”
“不过老人过来以后恐怕也帮不上忙,还得找人照顾,他的葬礼还得我们来办?”插话的是贺佳,原来他还没走。
章恺点了点头,神情凄然:“小雨你还是回去吧,明天再过来帮忙,我等周洲过来。”
我还要再说什么,他已经不再看我,只是低头看着阿敏,无限的眷恋和哀伤。
贺佳轻轻的拉着我的胳膊:“走吧,我找几个人来帮忙,放心吧。我先送你回去。”
也好,我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了,眼睛涩得睁不开。看看章恺和阿敏,转身跟着贺佳往外走。
“送我回学校吧。”车开出医院,我对他说。
他静默,没有说话。我看着路前方匆匆一闪而过的盏盏路灯,渐渐迷蒙。过了一会儿,听见贺佳清凉的声音带着迟疑:“章恺和阿敏,他们……”
我的脑子还处于混沌状态,听到他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依稀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搭话。
“是吗?他们是、是那种、关系?对不对?”贺佳的声音带着试探,带着不确定。
我一下一下的用力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让大脑转动起来,看着前方的路,费力的说:“我累了,我想休息,我想回学校。” 哭了两天,我的声音已经哑了。
车里又恢复了寂静,他把我送回了校园。
这一晚; 没有像前一晚那样不停的纠缠,但是我依旧没有睡着,可能是困倦到极度就会没了睡意,就像悲伤到极限反而没有了泪水和伤心。
每一个生灵都会结束生命之旅,我经历过许多的送别和永别,那可怕的空虚感觉终于又来到了我的身边。
又一次切身体会到:这世界,除死无大事!
阿敏,你的魂灵在哪里?在离去的刹那你在想什么?你可看到这凡尘间的许多人都在为你伤心、流泪、叹息……
临近破晓,我终于昏沉沉的入睡了,在昏睡中都知道自己在做梦,梦了许多人、许多事,纷纷杂杂,醒来后却都忘了。看到桌子的正中放着今天十点钟的火车票,走不了了: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更何况还有阿敏……
给周洲打电话,他说阿敏的灵堂设在殡仪馆,我匆匆的往过赶,已经有许多人在,周洲、楠楠、还有他们那一届的许多同学都在,魏然也来了,说是开了一晚上的夜车赶过来,阿敏的父母还没有到,已经派人去接机了。不见了章恺,周洲说他去了阿敏的公寓,收拾东西。
“你们忙了一晚上?”我问疲惫的周洲,吊唁厅布置得井井有条,有几个陌生人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不是,昨晚贺佳叫他们公司工会的人过来帮着张罗的,到底是经常操办这些事儿的人,办得周到、妥当。他没跟你说?”周洲答。
我愣了愣:“没有。”
魏然说:“这次贺佳帮了不少忙,用车用人的事儿,也就他有这个方便,以后好好谢他吧。”
我低头不语。
“去给他上柱香吧,阿敏最喜欢你……”周洲说着,红了眼眶,楠楠也低下了头,魏然看着阿敏放大的照片,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我给阿敏上了香,走近照片,仔细的端详他:照片里的阿敏端正而亲和,眼里一片坦荡,唇角微微上翘,略显不羁。黑白照片特有的明暗效果,带着回忆的味道,既温暖、又沧桑。我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