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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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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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时正当仲春,天明似洗,光华阵阵,一片碧蓝无瑕。缘着池周本种了数棵山樱,因正值花期,树上樱花竞相开放,淡粉色团团簇簇,竟似烟霞一样。微风过处,粉瓣点点,细细如雨,落在碧水之上,漾起层层环波,也落在池边的苏颜华身上。
  
  刚出了孝期,苏颜华头上松松挽着个坠马髻,乌黑秀发之间并无珠珞,只斜插着母亲给的那只莲花笄。鬓间些微散发垂下来,随风轻舞,衬得一张脸上肤颜如玉,温润动人。因天气渐暖,苏颜华外面罩着一件烟岚色密纱比甲,透出里面碧色衫裙,淡如烟雾,腰间牙白宫绦懒懒一系,腰身婀娜,盈盈不足一握。风吹裙动,又兼立在水边,仿若才刚出水而来。那樱花瓣瓣,落在苏颜华肩上,她也不去拂,只慵懒伸手拾起一瓣,拿在眼前细看,剪水双瞳顾盼之间,似有似无几分茫然若失,倒让人觉得楚楚可怜。香微寻回扇子一路赶来,远远看见小姐姿态,不禁看得呆住。
  
  净池之侧假山上原有一座缀霞阁,此时阁上纱窗轻启,阁内之人也早看得呆了。沈墨安从阁外进来,见那人对着窗外出神,不敢惊动,只缓缓走到他身后,顺着那人目光望过去,不禁心内暗暗一笑。那人呆了半晌,才对着身后的沈墨安道:“她头上笄子好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沈墨安心念一动,便对着伺候在外间的下人一扬脸,早有人暗暗探访,每日跟着,此是后话,略过不提。
  
  苏颜华几人回到客栈,天色已晚。路上疲惫又心有悲情,晚饭也只潦草,早早便歇息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惊醒,朦胧中听到好些男子的声音在高谈阔论,脚步又极响,嘈嘈杂杂闹了有小半个时辰方静下来。第二天说起这事,香微恨了一声便道:“一定又是那些赶考的举子。这么晚了还嚎丧,他们不睡,人家还要睡呢。也好意思每日读着圣贤书,真讨厌!一个个的,都甭想考上!”
  
  今年本是大比之年。依例,各州府每三年一次乡试,因在八月故称为“秋闱”。上了正榜的读书人便是“举子”,第二年春上到京里参加会试,叫“赶春闱”。朝廷按会试名次选出三百人参加殿试。皇帝自己或委派大臣在殿庭上依次策问,再依好恶划出三甲。一甲只有三个人,叫“进士及第”,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二甲若干人,叫“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人,叫“赐同进士出身”。读书人几十年寒窗,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全在此一举。
  
  历朝以来,会试都定在三月,现因三月十二是太后千秋之日,皇帝纯孝,令举国而祝;四月二十一日又逢皇帝万寿佳节,万国来朝,便将时间挪到五月初才开考。举子们却大都三月间便齐聚京城,有的为了早早安定下来好温习功课,也有的是为了托关系走门子,谋个出身。
  
  只听香微对同兴道:“说到读书,我也不怕你笑话,咱们姑娘才真真是学富五车呢!”苏颜华不由想到旧日在永定,四书五经,策论八股,父亲样样功课都照着男孩子一般教导。自己也曾贪玩默不出书,父亲必有一把大铁尺伺候,因右手要握笔,便只掌左手,下来手掌肿得透亮,父亲又小心翼翼用药膏涂上,还一边叹道:“可惜了,你是个女孩儿,若是个男子——”这时候父亲常常语塞,抬眼看到自己面上神情,萎顿、惊疑,又有隐隐的不服气,便只得默然不语,低下头去。
  
  父亲在时倒不怎么觉得,等到父亲离世,苏颜华才深恨自己是个女子,出不得厅堂入不得世,不然天高海阔,断不至于似今天这般进退维谷。
  
  也不知香微与同兴两人说到什么,只见同兴忽然去到外间,一阵翻弄,拿进来一个长约六寸宽约三寸的木头盒子,开了盖子,里面却是一张绛色稠糊的表帖。苏颜华看着也觉稀奇,便叫拿过来,上手打开表帖一看,见上面写着:“景双阁,年十五,潍州府南巩县应稽乡人士。赋材通敏,操履端纯,庆隆九年潍州府正科乡试,获正榜第十九名,赐尔举人功名。”下面又盖着潍州府衙门的大印。苏颜华便知道这是举子们的身份名碟,凭着这份名碟,再到礼部报名登录,便可参加会试。
  
  苏颜华心里忽的闪出个念头,电光火石之间,惊得自己也怔了片刻,抬头便对同兴道:“同兴,你说景公子父母双亡,并无兄弟姐妹,那老家可还有族人?”同兴见小姐问,便道:“回小姐,公子三代单传,老家早就没有族人了。”苏颜华略一沉吟,又问:“那,可有故交好友?”同兴道:“公子性子孤僻,又终日读书,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儿家一样,哪来的故交好友。断有一个两个,我那日也不会急得要死要活的了。”
  
  香微见小姐尽问些不相干的话,心里疑惑,便拿眼睛看定小姐。只见苏颜华合上名碟,递还给同兴,徐徐的道:“难为你还收着这个。同兴,如今我若要顶了你们公子的名,去应会试之考,你觉着有无不妥?”香微见小姐说出这话,不禁觉得十分有趣,将头一歪,笑着道:“姑娘,香微常听戏文里边讲,有女子代父从军,当了大将军,难不成姑娘如今也想女扮男装,考个状元当当?”苏颜华看了香微一眼,并不理会,只等着同兴回话。同兴道:“同兴收着这个,原是想到底主仆一场,好歹留个念想。如今公子已经去了,小姐若代公子应考,考中了,也是光耀景家门楣,原没什么不妥,只是,”他皱了皱眉头,又道:“只是同兴觉着,小姐真的考中了,只怕倒有数不尽的麻烦。”
  
  苏颜华早料到了这一层,只是没想到同兴也有这样的见识,垂下眼睛只默了默,心中主意早定,便神色平常的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如今去应考只是为了一尝父亲的夙愿,考不考得上还两说呢。若当真考上了,我只托病一走了之,那些人只知道找景双阁,万不会想到是我苏颜华的。”
  
  几人到底年轻,见小姐拿定了主意,当天便量了苏颜华身材尺寸,找到家裁缝铺子,做了数套儒衫。这日取了衣服回来,苏颜华细细试穿装扮停当,又将满头秀发在顶上正中束成一髻,莲花笄写意素雅正好用作发簪,外面包上网巾,又戴好软帽,启开手中折扇轻轻一摇,再学着客栈里那些举子们的模样,迈了两个方步,缓缓走到窗前,收起扇子双手往后头一背,见香微与同兴两人目不转睛看着自己,便掌不住哧的一笑。
  
  香微此时方回过神来,拍手笑道:“姑娘这样装扮,十足是一位俊俏公子了!”旁边同兴倒是十分细致,笑着道:“香微姐姐怕是要改口了吧?”香微闻言恍然大悟,退了一步,又对着苏颜华福了一福,道:“公子莫怪,奴婢香微给公子见礼。”
  
  苏颜华也不答话,走过来将香微通身上下细看了一遍,想了想又叫同兴找出一套小厮衣服让香微换上。香微撅着嘴走出来,一万个不如意,苏颜华便道:“知道你不习惯,可如今我成了公子,一路风尘上京赶考,却白白带个丫头在身边,算什么?你也换上男装才方便行事。名字嘛,就叫良喜。”同兴少不得将景双阁家中背景、饮食起居、乡风民俗一一告诉苏颜华和香微两人知道。





十一章  友朋寻胜境

  苏颜华连日来刻意留心勤加练习,早有小成,外人等闲识不出她女儿身份。为防露了马脚,从前的客栈是不能住了,几人又四处寻访,这日正走到六安街。
  
  章平原是九朝古都,一座皇城居中而建,皇城周围方圆数里是为内城,城中多住天子手足,皇亲贵胄,内城以外九门之内统称外城,达官显贵、富商巨贾的宅邸星罗棋布,外城又分东西南北四方,以西城最为热闹繁华,店铺林立,游人如织,到了夜间,煌煌一片灯火璀璨,车来人往川流不息。
  
  六安街便在这西城之内。因章平官贾富户多以搜寻古玩旧物为乐,城里便衍生出无数经营古玩字画金石博物为业的商户,云集在六安街上。苏颜华自小受父亲濡染对古玩一业颇有兴味,只是少有机会亲触,因此一到六安街上,便忘乎所以一家店一家店挨着转起来。
  
  六安街上的规矩,店面上陈设的东西都是杂货,上不了台面,遇上有熟客进来,便邀到后面厅里喝茶,再拿出好东西供其鉴赏。
  
  苏颜华负手缓步踱入一店,店堂不大,光线却好,三面靠墙安放着博古架,架上摆放器物若干,远远的也看不清楚年代成色,正对面架子中间悬一布帘,隐约可见帘后有一小门,直通后面小院。一个伙计坐在进门右手边柜台里面,只略略瞥见苏颜华面上神色,便知并非买家。也不搭理,仍旧低头解手上的九连环做耍。苏颜华转到一副博古架旁,见一枚铜镜倒扣着放在架子上。镜背用螺钿细细拼出一幅鱼跃龙门的图画,便拿在手上把玩。虽是古镜,翻过来一看,镜面却光亮灼目,匀净无瑕。正看时,镜中却映出背后一个人来。
  
  因是午后,天色正好,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阳光自外面照进来,笼在那人身上,一团红红黄黄的暖光,明亮灿烂。那人侧着身子背靠在门框上,十七八岁年纪,身量匀称修长,头戴一顶皂色素缎软帽,帽中间嵌一块秋葵黄和田玉帽正,垂下皂条双带舒舒挂在背间,身上和自己一样都是玉色细绢皂色镶边的儒衫,圆领直身宽袖,只是腰间系着五色蝴蝶鸾绦,缀下香袋玉佩数样什物。因他手上正把玩一件琉璃麒麟兽,垂着双目,一束光线挂在他隐隐翘起的睫毛上,睫毛镶着金边,一下一下跳动,在颊上留下浓浓暗影。像是知道有人在看他,那人忽的抬起眸子,一双眼睛深茶色,静似一潭春水,忽而又精光四射,神彩焕人。
  
  只见那人在镜中挑起嘴角冲苏颜华微微一笑,目光中一丝狡黠之意忽闪而过,倒唬得苏颜华心里一紧,将铜镜往胸前一扣:“难道他认出我是女扮男装?”苏颜华稳住心神悄悄将自己身上打量一遍,自觉毫无破绽,又竖起铜镜往门边照过去,却见门上一片空洞的白光,哪里还有人在。
  
  苏颜华不觉有一丝意外,笑了笑,将古镜重又在架上放好,忽听得身侧一个男声笑道:“恭喜公子。”没头没脑的,不禁疑惑,转头一看,正是门边那人。
  
  虽不是第一次与陌生男子说话,又兼穿着男装,苏颜华面上还是泛起阵阵酡红,也不敢看他的脸,只低头轻轻的道:“不知何喜之有?”那人将古镜拿在手上,指着背上的鱼跃龙门图道:“这本是枚神镜,传说拿过它的举子应试俱可高中。”
  
  苏颜华见那手指纤长疏朗,指甲盖上透出微红色的亮光,不由想起父亲的手来。记得刚到永定,家里并没雇下人,每天早上父亲便过来给自己梳头。先用篦梳将头发梳通,又一分为二细细辫出两股,在头上绾成小小的双髻……那双手,细致轻柔,象对待心爱的宝贝——女儿都是父亲的宝贝。如今宝贝早流落在外,尝尽世间雨雪冰霜,父亲大人却孤零零躺在庵堂里。他头上寂静白发,丝丝缕缕,锥心刺目。棺木上钉的时候,苏颜华几乎要晕厥过去,天人永隔,天人永隔,万箭穿心,无尽悲凉。
  
  面前一切忽然扭曲了模样,泪光泫然之中那人手上多了一方素绢帕子,缓缓递过来。苏颜华自知失态,伸手接过帕子,低头拭了泪,又还与那人方笑道:“一时感怀身世,见笑见笑。”那人但觉绢帕上微微淡香,丝丝入脾,反手便揣入怀中,微叹了口气道:“世上人皆有各自的难处。”稍顿了顿又道,“若不介意的话,不如将来龙去脉告诉我,或可分担一二。”
  
  苏颜华怔了一怔,记起自己此时应是一名男子,名叫景双阁,便将幼时父母双亡,如今上京赶考,客栈嘈杂自己正寻下处等事说与那人听了。那人听了苏颜华的话,面上神色仿佛若有所思,低头沉吟片刻便道:“我知道一个极清净的去处,双阁可随我去看看再做决定。”
  
  苏颜华见那人气宇磊落目光柔软,不知为何难以拒绝,便行礼道:“敢问公子贵姓大名,今后也好致谢。”那人闻言愣了片刻,还礼笑道:“在下免贵姓宁,单名一个寰字,年纪上虚长你两岁有余。”顿了顿又道:“咱们虽然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谢不谢的多外道,好像我图你什么似的。再说那地方还不定合不合你的意呢,哪里就谢起来呢?”说得苏颜华也只得笑起来。
  
  出了门,香微与同兴早在外面等候多时,三人便跟着宁寰一路穿街入巷而去。
  
  说来也怪,六安街上何等热闹繁华,可进了街中一条巷子,街上喧杂人声却已寂不可闻。只见两边均是青砖垒起的入云高墙,中间两三人宽的巷子,分割出一线青天。一行人左倒右转又行了片刻,便听宁寰说了声:“到了。”
  
  苏颜华抬头一看,面前乃是一处章平寻常人家的宅院。两个石墩子左右倚门而立,当中三步台阶上紧闭两扇黑漆木门,门上有一匾额,不是张宅李府,却写着“不亦乐”三个字。苏颜华想起论语上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心中不由得暗暗喜欢。宁寰道:“这客栈原是我朋友的产业,京里知道的人极少,故而环境清宁。”说着上前扣了扣门上的铜环,早有小厮过来开了门,见是宁寰几人,便恭恭敬敬请进去。
  
  进门顿觉豁然开朗,眼前是一个两丈上下的小院,一幅砖雕影壁正对大门而立,七彩琉璃方砖中间用红漆油出一个半人高的“福”字,夕阳黄暖色的光只斜斜一线挂在上面,却反射出满眼金碧辉煌。往左一拐方进了前院,左手一排倒座南房和东西两间鹿顶是住客登记之处并账房、伙计们的住处,右手一扇垂花门,中柱穿枋下悬着两个檐柱,细细镂刻着莲瓣莲叶,象一对含苞待放的花蕾。外面的两扇棋盘门大大开着,看得见里面四扇油绿木屏门上金漆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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