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却只哧的一声笑,厌弃的甩开锦岚的手。她此刻心中异样的寒冷,就仿佛三九天硬往胸口塞进来一块冰,一块铁。冷得她只能狠狠的喘着气。忽然间嘴里晃过一丝腥味的甜,她抬手拭了拭唇边,只见手上一抹猩红的血迹。原来方才失神,咬破了嘴唇也全然不觉。此时一牵一牵的疼痛弥漫开来,竟比心口的更甚。她缓然转过头来,冷冷瞧定锦岚的脸,怨毒的哼声仿佛惊雷,响彻锦岚耳际:“你求我?这个时候,你想起来求我了?你瞒了我几乎二十年,二十年!这二十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眼睁睁的瞧着,却没有一句话!那个时候,你怎么没想起来求我?”又咬了牙:“你把我当傻瓜一样瞒着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求我?此时来求,晚了!”
“且不说姓苏的那个丫头是你姐姐的孩子,跟我毫无关系,就算是皇帝那里,你好好想想,桓定既是我的亲生儿子,那么敬妃害死了他,跟我结下的血海深仇自不必说,单单谋害皇嗣这条罪名,他们庄家满门获罪抄没九族都是应当的。她还想同齐王谋朝夺宫,我处置她,可谓是堂堂正正!我不计前嫌的帮一个仇人的孩子,帮了十几年,为什么还要再帮?再说,”她稍稍一顿,语声不由有些沉涩,“多亏了你,如今他只道我为了皇后的位子,狠心将自己的孩子抛在宫外不闻不问;只道我为了嫉恨他的母妃,害得他们母子分隔差点至死都不能再见。现而今皇帝心中的我,恐怕只有‘蛇蝎心肠’四个字。他恨我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再信我?你要我成全他俩,我索性告诉你吧,此时此刻,莫说同他讲话,只怕临到我死,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能有了。”好一阵寂寂的沉默,太后竭力探起身子,阴晦的目光不带一星人气,“你说,这些都是因为什么?因为谁?锦岚,你好好想一想再来告诉我,你说我该不该帮你?”
锦岚闻言心下一片凄凉!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她当年自以为是一个的小聪明,却铸成如今这样难以收拾的大错!泪水不知何时迷朦了双眼,又夺眶而出滑落到腮边。太后的身影渐渐低下去,长长的叹息却又传上来:“唉,这都是命——命啊!”
命!锦岚甩甩头,颊上奔涌的泪水也随着四散而飞。
“命?”这个字在她心中不断盘旋重复,激起无数疑问只不得解答。什么是命?生杀予夺,我为刀俎人为鱼肉的权力是命?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穷奢极侈的富贵是命?还是她和姐姐蝼蚁一样低贱卑微的性命是命?“不!”她暗暗念了一声。要知道,蝼蚁尚且贪念残生,更何况她是一个人!她凭什么就不可以去挣、去拼?她凭什么就应该认命?不!她绝不认!她慢慢站起身来,双拳紧握,她心中仍存了万一的希望,她要亲自去求皇帝!
锦岚来到乾德宫,早过了未时。
自古好事不出门,太后惹恼了皇上的事,此时阖宫里早传遍了。不过,古语里还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谁又能断定这不会是他们母子俩演的一出戏?周勇贵无奈的浅笑,一面脚下生风赶出二门,脑子里却仍在暗暗沉吟:那锦岚品级上虽只是个宫女,可毕竟是太后跟前最得力的人,如今皇帝虽然说了不见,让他出来打发,他也不得不以礼相待。
迎面便是值房,周勇贵抬脚走进去,立身未稳,左手坐着的锦岚已经行下礼去:“宫女锦岚见过周公公。”他忙上去扶住,笑道:“姑娘这么多礼,叫我怎么担当得起!”说着好歹按在椅上坐了。锦岚见他一团客气的样子,不禁猜到了七八分,心中更见焦虑,也顾不得礼数劈头就问:“公公,皇上怎么说?”周勇贵本想寒暄过后慢慢找机会细说,见她一口气问出来,方一愣便又笑道:“皇上现正歇中觉,没敢打扰。姑娘有什么事情不妨告诉我,回头皇上起来也好代为禀报。”
这样的托词,锦岚只听了前面第一句就已经明白了。她只是不死心,想一想压低了声气又道:“事情倒是不大,只不过当中关系着苏姑娘,皇上必定着急知道。劳烦公公再跑一趟吧。”见周勇贵面有难色,便又道:“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天大的罪责只我一个人承当,断不会牵涉到公公身上。”
周勇贵闻言叹了口气:“姑娘误会了,不是咱们不敢担当。能达上听的事,件件都是大事,更何况关系着苏姑娘。说一句僭越无礼的话,皇上对苏姑娘的心意,这宫里只要长着两个眼睛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实在是因为皇上昨晚睡得不好,挨着枕头便着了。皇上的脸色,姑娘方才也瞧在眼里,这样的情形,谁还忍心搅扰?”说着忽然掉转话头:“说到苏姑娘,倒是刚来过,没见着皇上心里只怕也不好受。说去寿安宫向太后请安,姑娘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碰上?”锦岚心中咯噔一声,脱口而问:“皇上为什么不见?”周勇贵笑道:“这个么,皇上的意思,我这样做奴才的哪敢妄自揣测?”
锦岚闻言一时没了主张。外面却进来个小太监,向周勇贵附耳回了几句话。只见周勇贵把脸一横,厉声道:“糊涂东西!还不带我去看!”说着却转头向锦岚望过来。锦岚只得站起来告辞。
五十六章 残言可伤心
为求行事隐秘,锦岚去乾德宫只带了个不当紧要的小宫女随行。她在周勇贵那里碰了个软钉子,眼见着回天无力却心中不甘,当下打发小宫女先行一步,自己又去了一趟太医院,至申初方回到寿安宫。还没进二门,远远看见几个人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过来。锦岚忙赶了两步迎上去,曲膝肃道:“锦岚见过苏姑娘。”
苏颜华神色本有些怔忪不宁,见她行礼只得强打精神去搀,一面笑道:“姑姑如此大礼,民女无德怎敢生受,快请起来吧。”锦岚便也笑道:“姑娘哪里话,应该的。”见苏颜华曲膝还礼,忙又道了声:“哎哟,不敢当。”反手将她一把扶起来。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苏颜华便向她告辞。锦岚往廊外张了一眼,只见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得远近刺眼的明亮,便皱了眉道:“这会子天气这么热,姑娘毒日头底下一路赶回去,只怕对身体不好。”说着又向后面送行的宫女道:“你们也是的,当了这么些年的差,怎么越发没了眼色?这时候,是好让姑娘走的么?还不赶快去预备地方让姑娘起坐。”见宫女们连忙答应着去了,便又转脸过来对苏颜华道:“姑娘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方才回来的路上正碰见小厨房的人,进呈了刚做的丝窝子、虎眼膏、裁松饼、减煠几样点心,偏巧都是姑娘爱吃的。姑娘辛苦过来一趟,好歹多坐坐,等过了酉时天光弱下去再走吧。”
苏颜华忙摆手道:“不必了,姑姑的盛情,苏颜华铭记在心,不敢稍忘。只是如今太后身上不好,姑姑跟各位姐姐必然事情杂乱。民女在这里不仅帮不上忙,反添了无数的麻烦,叫我怎么能心安呢?待改日太后大好了,民女必然再来。到时候,姑姑跟姐姐们可不要嫌弃才好呢。”锦岚闻言连忙一笑道:“瞧姑娘这话说的,服侍姑娘是咱们做奴婢的福分,怎么敢嫌弃?”说着又道:“怪不得皇上跟太后这么疼爱姑娘,您推己及人这份心思,阖宫里真是无人不夸呢。”她这话才刚出口,自己先暗暗失悔起来。再看苏颜华,脸上果然微微一僵,不过转瞬间已经掩饰下去,胡乱的一笑道:“姑姑太过夸奖了,民女实在愧不敢当。”
锦岚也只得陪着一笑。此时情形,她早猜到是苏颜华来给太后请安却被婉拒出来。想着这孩子一日之间两番被拒,个中缘由闷葫芦一般不知内情,却还要强作笑颜的敷衍别人,心中不禁万分哀怜。当下也顾不得尚有初月、传星两人在侧,沉声安慰道:“姑娘可别想多了。皇上那里,此时虽有些误会,可说到底并不是姑娘的错。以他素日对姑娘的心意,咱们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解释解释,必定能够翻转过来的。至于太后么,”轻轻一叹,“不是我说些犯规矩的话,她老人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难免有几分固执。不过,她毕竟知道姑娘您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太后她经历过那么多风浪,这件事当中的关窍,她怎么会想不明白?她心里这个疙瘩虽然结得紧,久而久之的,也能散开了。到那一天,说不定还能帮着咱们说几句好话。”
这些话不提也还罢了,红口白牙的说出来,偏偏又说得不明不白,更让苏颜华无言以对。眼见她脸色越发沉凝,手中一张帕子似乎心不在焉般绞缠着,不停的转圈,越拧越紧,便如绞着锦岚一颗心。初月、传星此时早识趣的避在游廊一旁。锦岚有意无意抬起眼来,瞧了她们一眼,想了想方又道:“往后一段日子,宫里必定流言四起。有什么不好听的,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横竖等着云开见日那一天罢。”
苏颜华到此方笑了一笑。那笑靥花一般映在午后通透的阳光下面,明妍不可方物,只一牵便不见了,换了她低微的声音:“但愿如姑姑吉言。”
两人依依惜别,锦岚一面竭力开导,直送出寿安宫宫门外面好远,见苏颜华的凉轿慢慢消失在宫墙夹道的最深处,方转身回宫去。
苏颜华坐在轿中,只觉心绪翻腾不能片刻停歇。如果说她起初心中的那些念头还只是怀疑,到此时却全都得到了确认。锦岚的话,掐头去尾没有来由的那些话,一字一句犹如利刃刺入胸间,激起的疼痛漫无边际,比那时的刀伤伤人更甚。他到底还是恼了她。那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他是全都信了?或者只信了当中的一句?还是两句?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到底还是信了,他到底信了旁人。
凉轿仍在前行。杏黄色云鹤纹暗花纱的围子,斜纹显花织四合如意云纹和飞鹤纹,四周衬托着珊瑚、方胜、火珠、鼓、板、古钱等杂宝花纹,两排一循环,循循不绝。后宫各主位的轿子,除太后、皇后用明黄外,其余皆是绿围红绊,二人一抬,独独她特旨许用杏黄的四人小轿。宫里都说她比先帝的敬妃娘娘恩宠更甚,真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长恨歌》里的句子,她记得后面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彼时的他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只是一个浸透在深情里男人;她也不是显贵尊荣的贵妃,而是一个沉醉在甜蜜中的女人。比翼鸟,连理枝,只羡鸳鸯不羡仙,料不到结局却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外面天光想是艳到了极处,从方窗内望出去,目光被细密的湘竹帘割裂成琐碎的片断。空隙间,看得见暗红色的宫墙在阳光下越发触目惊心,象凝滞的血,不停闪退,漫长着,仿佛没有尽头。耳边不间断沙沙的轻响,是轿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伴着轻微的颠颤,在逼窄的空间里变得异常巨大,让人气闷、眩晕。
好容易到了颐华宫,守门兼打杂的几个小太监赶忙过来,合力提起门槛放在一旁。凉轿又往前行了一刻,至二门前方停住。初月上来揭起轿帘,只见里面的苏颜华满头是汗,神气也蔫蔫的,唬得她心中一跳,往旁边飞快的抛了个眼色,传星等人自然过来帮手。里面的苏颜华却笑了,虚搭着初月的手缓缓走出来,一面道:“我没事,只不过热的,进去歇歇就好了。”几个人这才放下心来。
少时进了暖阁,小宫女捧来日常的起坐衣裳,初月伺候苏颜华一一换好,又替她平整了袍脚袖口方让在榻上坐了。传星早奉上祛暑清热的药茶,苏颜华瞧着乌沉沉的水面发了一怔,不等初月来劝,已经端起来一饮而尽。薄荷与山楂的清凉甘辛之中绵延着莲心的苦涩,淡淡的,却一缕一缕在唇齿间回转,长久不绝。
只听初月轻轻的在问:“姑娘还在担忧么?”苏颜华纾解了眉头笑一笑,将茶盏搁回榻凳,答道:“怎么会,只是今儿的药茶太苦了些,赶明儿还是喝碧香齐云露吧。”初月忙也笑道:“是,姑娘。”说着一面把眼去瞧苏颜华。只见她眉目间兀自疏疏的笑意,氤氲着,远山一样寂寥迷朦,却仍旧掩不住错落的忧色。引得她好一番踌躇,到底还是开口:“奴婢斗胆,姑娘光担忧有什么用,方才锦岚姑姑也说了,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好好想想到底是哪儿出的错,惹恼了皇上。再找个机会跟皇上解释解释。这么藏着掖着闷着,被那些心酸嘴毒的人利用了去,一个误会怕是要套出十个误会来呢。”
“误会?”苏颜华出了半晌神。
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她在宫中怎会不得闻?那转身之后鄙薄的眼神,虽只是背影她却也觉察出来了。
“整日的卖弄风情,媚上惑主,哼,也怪不得会这么轻狂,无父无母的孤女,有娘生没娘教罢了。”
“何止啊,结交匪类,私相授受,真是连礼义廉耻也不顾了!这样子大逆不道的人在宫里,从今往后,咱们只怕是再没有太平日子咯。”
这些话,初听之时她并非没有觉得伤心,可她都掩饰过去了。掩饰得那样好,就像她始终不曾听说过一样。因为她心中有一根擎天的巨柱,支撑着她,让她有力量去面对,让她甘愿去领受。他的心,印着她的心,热的,滚烫的,风霜万里等闲过,情牵一抹也是甜。
“误会——”她终究一叹:“有什么误会我早都一一跟他解释过了,可他却不信我。他是皇帝,他愿意信谁就信谁,我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
初月闻言心里只是一颤,见苏颜华无声坐在榻上,脸上淡淡的没有喜忧,那乌亮的瞳仁,仿佛汪洋之中的一只鸥燕,哪怕奋力扑展双翼,却还是倏的一声便落入重重涡心里去。
五十七章 节宴无瑞兆
转眼便要六月十四。因这天恰巧入伏,乃是大周朝一年一度的伏月节。
依着历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