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掌不住,笑道:“还不赶快出去。”锦岚也一笑,自然领着众人齐齐退出阁去。
皇帝原就悬着心,到底不敢久坐,只说了几句话便行过礼出来。见着廊下的锦岚,又仔细交待了两句,方出了寿安宫。
锦岚将皇帝的御驾送出了宫门,一转头仍走进暖阁来。只见太后闭着眼睛歪在榻上,双眉紧扣,一言不发。午后本就炎热气闷,她一路又走得急,此时虽强自镇定,仍不禁气息紊乱。太后许是听见了,长长叹出一口气,幽幽的道:“别慌,别慌,该来的,终归,躲不过去。”这句话一字一顿,在她的耳朵里转了好几个弯。她起先以为是说给她听的,可细一斟酌,又仿佛是太后的自言自语。她一颗心愈发的七上八下,全无主张,直定定的站着,好半晌方觉得手心里隐隐的生疼。她微垂了目光,缓缓打开紧握的双手,原来两个掌心早被指甲掐出殷红的血痕。
太后慢慢撑坐起来,她只得稳了神上前扶住,一面凑在太后耳边颤声问:“太后,不如——”话犹未完太后却已经摇了摇头。太后道:“多做多错。”没招没落的一句话,她仍然听懂了意思。只是——她心里一丝希望尚存,不禁又道:“皇上不见得就信了他们的话。”太后闻言转过脸来看着她,一双眼睛冷噤噤的,仿佛三九天冰封的湖。太后道:“到这个时候你还这么以为?你也是瞧着他长大的,他的心思,怎么会这么浅?他为什么巴巴的过来告诉我这件事?他没有全信却也生了疑惑。他想看看咱们作何反应,可偏偏我又那么失态。”说着摇着头又叹口气。
锦岚闻言正暗暗叫苦,忽见太后眼中波光一粼,不过瞬间功夫,再说出话来口气便已经松了七八分:“不过,齐王违抗先帝圣旨,戕害辅政大臣,私调亲兵进京,妄图专擅国政,他那时虽然小,也是亲眼所见。”说着顿了顿,忽然转头问道:“那件事,此时宫里还有谁知道?”锦岚顿时领悟,沉吟片刻摇一摇头:“她宫里的人,都已经遵旨殉葬,其他各宫里又都不知道内情——”
话犹未竟,只见太后眉梢一跳,猛地睁大着眼睛看住锦岚,牙齿缝里冷冷挤出三个字:“胡百田!”
四十四章 太后恨未休
“他!”锦岚心头一跳——想当年,胡百田是乾德宫的内侍总管。他为人机巧,善伺圣意,很得先帝宠信。因为知道先帝与齐王有嫌隙,便常有言语不恭,张势傲慢之处,见罪了齐王。先帝晏驾之时,他怕齐王治他死地,便暗中投到了太后跟前。隆庆元年的宫变,太后在朝上坐镇,他便会同祝隆寿等人在后宫主持接应。事成以后,太后念他有功,便让他接着服侍新皇帝,直至那一日皇帝出宫一夜未归——她忽然惊惧,抽了一口冷气道:“您的意思——那件事,皇上他早已经知道了?”
太后闻言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摇头道:“那倒还不至于。他没那么傻。”锦岚顿时恍然大悟:“封锁承秀宫、监视敬妃自裁,都是他出的面。他若把这件事告诉皇上,自己也先就脱不了干系。”太后低低的嗯了一声,点一点头:“不过,他在宫里终究是个祸端。都怪我那个时候心肠太软,不想多伤人命,此时方知道贻害无穷啊。”转脸问道:“他现在哪里?”锦岚道:“皇上原本把他打发到惜薪司当差,不过此时天热并不用碳,便在安乐堂打杂。”
“安乐堂?”太后偏头想了想,道:“你回头去一趟太医院,传高瑞坤。就说我头疼,让他赶快过来瞧瞧。”锦岚一番迟疑,抿了抿嘴方低道:“太后可是要裁处胡百田么?”太后摆手道:“不。无论皇帝知不知道,这时候都动不得他。安乐堂是太监们瞧病的地方,高瑞坤是太医院的院判,让他找个妥当的人监视他的行动,若有什么古怪,咱们也好早做防备。”锦岚此时方放下一颗心,低下身去回道:“是,太后。”
太后脸上颜色至此方缓和了些,回身又歪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到底是上了些年纪的人,方才又多多少少受了惊吓,她只觉背心里早被汗浸湿了一团。锦岚忙伺候换过衣裳,方欲出去传话,又听太后兀自低语:“只是不知道那人和他都说了些什么。唉,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逃不掉,逃不掉啊。”
那话音越到后头越是低沉凝滞,渐至无声,而太后倚在榻上,一脸的倦色,眉心也揪着,竟忽然老了好几岁。锦岚心中顿觉凄凉。她暗暗叹一口气,宽慰道:“还能说什么,无非是为桓玮喊冤。可是太后,您方才说过,桓玮私自调兵进京,乃是皇上亲眼所见。他即便不是弑君谋朝,也坐实了乱臣贼子的罪名。据奴婢猜测,皇上至多是做做开明圣君的样子,赦免他们满门的罪,脱去他的贱籍罢了。再说,”顿了一顿,“苏姑娘身上还挨了他们一剑呢。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太后闻言笑笑道:“我怎么倒把这事给忘了。”说着又是一阵缄默,终于叹一口气:“难为她,还差点丢了性命。”
锦岚见话到此处,心里不由得好一阵忐忑。她只觉胸口有一句话憋着难受,但左思右想却不知如何开口。太后倒先发觉了,淡淡的低声问:“你有什么话?”锦岚狠了狠心,试探的道:“太后,时下这个当口,皇上的神思心意定然全都在咱们这里,苏姑娘的事情,是不是缓一缓?”
太后闻言仍旧歪在那里,好半晌一动不动。她的双目微阖,神气也是淡淡的,可她越是这样,锦岚越觉得她分明是在立目直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上下仿佛在火上烤着一样,焦辣生疼,一颗心也慌得直往下坠。太后道:“锦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锦岚忙垂下头道:“回太后,锦岚从没有欺瞒过太后。”她看见自己交握的双手,手指关节之间紧紧扣着,旁边的皮肤绷起来,泛着一层淡淡的苍白。只听太后又道:“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的说这种话?”锦岚忙道:“回太后,奴婢只是瞧着他们俩,实在可怜。”
太后忽然睁开眼睛看住她,那目光仿若一把冰锥,锋利寒凉,只片刻却又柔软下来。只听她道:“你好糊涂,只知道一味的心软。你忘了,当年咱们就是心软,方害了你姐姐繁霜。如今我为什么这么做?这里边的缘故,你难道比我清楚的少么?她和皇帝——”说着忽然一顿,锦岚心里也是一顿。太后又道:“你不要怪我狠心,这会子看着,好像咱们在害他们,其实咱们是在救他们。你不用再和我说,这个事情,我不是在和你商量。”说着将头转到一旁。那里有凉榻高横的靠背,遮住了阳光,也遮住她半边脸。暗影里,她的眼睛闪出一线幽冷的光,又过了良久方听她再开口,声音滑滑的,似乎带着极细微的颤音:“我歪一会儿,自己下去办差去吧。”
锦岚只得行了礼慢慢退出阁去。
皇帝回到乾德宫,方换过了衣裳,用眼睛往旁边周勇贵脸上一瞧,转身便进了御书房。周勇贵见皇帝脸色倒是一片淡然,只是眼神里的光十分晦涩不明,连忙谴退了众人跟进去。
只听皇帝道:“胡百田现在怎么样了?”周勇贵忙道:“回皇上,您吩咐不能惊动他,奴才便着人从旁打听,说他如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顾埋头当差,不肯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踏一步路,从前骄纵拿款的性情,竟然全都没有了。”皇帝点点头又道:“你下去立即想个法子,悄悄安排个人,日夜跟着他。和什么人说些什么话,有没有什么古怪,处处都要留心。”想了想又道:“那人要极妥当,不能和太后那边有任何瓜葛。”
周勇贵忙垂首应是,等了好一会,那边却毫无动静。他只得悄悄抬起头,见皇帝端坐在御案前沉思,神情深邃黯然,仿佛有几分疲惫,全不似平日敏捷明快样子。他不知道皇帝在太后那里遇上了什么事,只能打起十万个精神小心陪侍在一旁。
五月已入仲夏,天气自然一日热胜一日。乾德宫虽然殿宇高阔,树木葳蕤,却仍旧连一丝风也没有。暖阁里良久悄无声息,周勇贵一动不动的站着,微微垂首,余光所见,对面秋香色的窗屉上映着花木繁乱的影子,枝蔓茎叶,影影重重,也都静静的,一动不动。他鬓边微微发了痒,一滴汗轻缓的顺着腮边滑落下来,也不敢抬手去拭。屋外的蝉声倒是十分嘹亮,“知——了”,“知——了”,一声一声此起彼落,竟象开了赛会一般。他心里忽然一亮,笑着道:“禀皇上,奴才前儿奉旨去颐华宫瞧苏姑娘,看见苏姑娘领着众人在树影花丛里穿来穿去,又笑又闹,好不快活。奴才斗胆猜测,苏姑娘身上的伤,只怕是已经大好了。”
皇帝面上果然微微一松,隐约有了些笑意,道:“阖宫里,恐怕也只有她敢这么没规矩。她们在做什么?”周勇贵道:“奴才也这么向苏姑娘请教。苏姑娘说她们在捉树上的蝉,做什么却不肯说。”皇帝道:“不知道又在闹什么稀奇的名堂。”到底一笑。周勇贵也连忙陪笑。
少时皇帝笑过了,却忽然问:“这些日子,各宫里的人都说了她些什么?”周勇贵一愣,迟疑的道:“回皇上,各宫里听说苏姑娘是为救皇上受的伤,都赞叹苏姑娘虽然身在巾帼,却勇气可嘉,佩服得——”皇帝打断他道:“你这么帮他们描摹,他们平日里给了你多少好处?”周勇贵悚然一惊,只瞬间便回过神来,跪下道:“奴才实实的冤枉!他们知道皇上看重苏姑娘,哪里敢胡说八道?况且,奴才又是皇上的近侍,想来是他们怕闲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便不敢当着奴才的面议论。”
皇帝哧的一声冷笑:“你是宫里有头有脸的掌事太监,宫里这些个杂七杂八的事情,你下边真没个人向你禀报?还不快老实的说给朕听,欺君罔上的罪名,你倒是掂量掂量。”周勇贵早吓了一头的汗,“是”了一声方道:“苏姑娘方入宫的时候,各宫里不知道她的来历,纷纷猜测,说什么的都有。”说着一瞥皇帝脸色。见皇帝毫无喜怒坐在椅上,只得又接着道:“后来他们见皇上愈发荣宠苏姑娘,不敢得罪,宫里的闲话便渐渐少了。只是最近——”他咬了咬牙,又道,“最近有人风传,说苏姑娘与赵珩丰赵大人颇有渊源。”皇帝道:“渊源?如何个渊源法?”周勇贵小心翼翼的道:“他们说,赵公子表赠私物,不当心将反逆赵醒斋的罪状也一并交给了苏姑娘。”
屋里又是一阵寂静,周勇贵伏在地下,不知道皇帝是何反应,只觉得外面仿佛是起了些微风,地上的影子摇动起来,象一根根手指,抓着了什么,又放了什么。暖阁门前悬着的帘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扑在门框上,发出“哐当”,“哐当”的轻响。屋外成群连片的蝉鸣,“知——了”,“知——了”,不尽不休,让人心中生出一股腻腻的烦闷。
皇帝却忽然笑了,哼了一声,淡淡的道:“这宫里果然没有一刻平静,用这样下作的法子,也亏她们想得出来。”说着又道:“你下去好好给我查一查,是谁造出这样的谣言,无论是谁,都立刻禀报给朕知道。”
四十五章 痴人玻璃胆
用过晚膳正是日入时分,周勇贵见天色尚早便进暖阁向皇帝请旨。周勇贵行了个礼道:“皇上,已经酉正了。”皇帝正吃着茶,只冲他点一点头,他便会意的道:“遵旨。”说着自去预备不提。
少时御驾出了乾德门,往西面一拐,顺着夹道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颐华宫。
因皇帝有旨不用通报,御驾一路进了颐华门,方见着掌事宫女初月出来迎驾。皇帝问了苏颜华起居饮食的杂事,又问了用药的情形,事无巨细,初月忙一一禀报清楚。且行且讲之间,不觉已到暖阁门前。只听里面两个人声一问一答正聊得兴起。一个人问:“那夜里呢?”另一个人便答:“到了夜里,咱们的船就泊在一个水湾边上。那儿水缓,慢悠悠温吞吞的,水声也是细细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响。”那声音圆润轻柔,皇帝不觉微笑了起来。
初月早听出那是苏颜华的声音,便要打帘子通传,见皇帝抬手止住她,连忙退到周勇贵身后站好。
只听里面又道:“那时候虽然已经开了春,却还有点儿微寒。我前一天夜里没有睡好,醒得早。推开船窗,外面的天还是蟹壳青的颜色,又泛着些微的紫。四围笼着薄薄的雾,又细又淡,水汽盈盈的。远远的是山,被水汽一隔,若有似无,真是应了如烟如黛的话。前面是农家的田舍,看得到屋顶上的炊烟,直直的,冒到天上去。岸边就是成片的油菜花,只用看一眼,满脑子都是黄澄橙的颜色。”传星道:“呀,那得多漂亮呀。”却又叹气:“唉,可惜我连油菜花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她到底年纪小,又是活泼明朗的性情,不过片刻神伤,便又兴味盎然的问道:“姑娘,还有呢?”
苏颜华便又道:“还有白鹭,就这样贴着水面在飞,和我们隔着极近,一点儿不怕人。一时开了船,掌舵娘子就唱山水调,细声细气的。好听着呢。”传星便又笑着打岔:“姑娘快给学一个,让咱们也听听。”苏颜华笑道:“可惜我学不来。她唱的是乡调,用的是她们那里的土话。”传星只得哦了一声,忽然又道:“那就唱一个别的。姑娘你嗓子这么好,唱出来一定比她们好听。”苏颜华一番推脱却推脱不得,只得道:“我原本就不会唱歌,只这一支,是极幼年时阿姆常常唱给我听的。我从小丧母,阿姆一直看护我,视如己出,直到六岁时候离京,她年纪大了不能远途奔波,这才辞别了她。到如今也不知她身在何处,又或者是否尚在人间。”说着叹一口气,轻轻唱道:“山荆香,飘万里,游子坐窗底。归家归不得,泪如雨,脉脉吟,故乡曲……”
歌声轻缓入耳,皇帝好半晌动也不动,直如入了神一般。这短短数十天,他经历了那许多变故,一直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