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一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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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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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辰初二刻下了早朝,回乾德宫换罢衣裳,按例要去寿安宫向太后问安,因着今日是“女儿行”,料想太后必会宣召命妇觐见,便忙里偷闲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正坐在炕榻上吃茶,却听见暖阁外通政司太监冯凭的声音道:“启禀皇上,允州六百里加急奏帖到了。”皇帝闻言猛一抬脸,伺候在门边的周勇贵见了早打起帘子。冯凭进来行了礼,躬身将盛装奏帖的明黄色软缎匣子放在炕凳上,又退在一旁等了片刻,见皇帝另无吩咐,方垂首却行出了暖阁。
  
  皇帝手里端着茶盏,眼睛却只管看着那匣子一动不动。又半晌方转过脸来,伸出另一只手将碗盖子揭起一道细缝,忽然指间一松,那盖子便又落下去,碰到茶碗边缘,发出叮的脆响。
  
  周勇贵虽是新领内侍总管一职,在御前伺候却已近十年,知道皇帝虽然年纪轻,遇事却颇为决断,少有这样的犹豫忐忑。只那一回,仿佛是五月间,石榴花开得正好,有一天自己正当值,沈墨安沈大人在宫门下钥之前急匆匆赶进来,向皇帝禀报了一件事。沈大人走后,自己伺候皇帝喝茶,皇帝也和如今是一样的举动。记得那天的第二日,皇帝下了朝便换过衣服出宫去,竟然一夜未归。太后闻知此事发了通天大的脾气,转天便处置了胡百田。
  
  他心里微觉不安,正暗自踌躇,忽见皇帝偏头仿佛是看了他一眼。他蓦地灵机一动,上来跪下磕了个头道:“奴才乞请皇上恕罪!”只听头顶抗榻上传来“唔”的一声,忙谢了恩爬起来退出阁去。
  
  等他方便完了转回乾德殿,皇帝竟已经一脸轻松。见他进来,便笑着对他道:“起驾,咱们去寿安宫给太后请安。”
  
  听说皇帝暖轿到了寿安宫,祝隆寿忙带人迎出来接驾。方赶到二门前,皇帝却已经下了轿,正往内院走过来。
  
  缘着道路两旁本种了一溜玉兰。如今正值隆冬,玉兰未到花期,不想经过昨夜一场大雪,雪花飞下来堆在枝头叶间,一团团一簇簇,迎着阳光,白得晶莹剔透,闪烁动人,竟比花朵更加精致绝美。皇帝负手行在树间,忽然却停下来,仰着头看了半晌,面上浅浅一笑,抬腿便往旁边树干上“噔”的一踢。只见树身一颤,枝上雪块扑簌簌直落下来,打了皇帝一身。后面跟着的周勇贵并小太监们见了,忙不迭上去伺候拍雪。皇帝却只是无声而笑。
  
  祝隆寿见此情形早奔了过去,还未近前,皇帝却已看见了他。少时问了太后这几日住行起居,又问了饮食状况,祝隆寿忙一一答了。
  
  进屋来规规矩矩请了安,又在炕榻上坐好,太后看皇帝脸上笑容满面,便笑道:“哟,什么喜事能让当今圣上高兴成这样子?赶紧说出来,让咱们听了也跟着乐一乐。”皇帝面上微微一笑,道:“却也不能说是喜事,不过是长久以来的一桩心事看看就能了了,儿子这才心里高兴。”
  
  太后闻言微微一愣,旋即又笑起来:“得偿夙愿,那还不是喜事?快说说看。”皇帝跟着也笑了笑,却渐渐正色起来,沉声道:“虽是喜事,却也是极要紧的事。儿子今儿来就是想请太后替儿子斟酌斟酌。”太后闻言点一点头,抬首向屋内略作示意,一众宫女太监们已经垂首退了出去。皇帝这才自袖袋内取出一封书信,道:“儿子今儿得到此物,太后一看便知。”说着奉给太后。
  
  太后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醒斋吾兄如晤:来函已览。……兄所虑余庭并江南诸州事,弟竭尽心力而为,虽前番略有反复,幸喜今春俱谐矣。……然永王之心,深不可测,兔死狗烹恐不能免,兄宜早防之。……私钱事,上似有所觉,弟不敢妄意散发,惟待机而动矣。……又及,兄所念之模范子样,今各附一,兄可细览之。……”
  
  太后将信细细看到末尾,微皱的眉头竟一缕缕舒展开来。只见她反手将信纸放在炕桌上,笑着点头道:“嗯,这下子好了。皇帝数年来对赵醒斋处处隐忍,极力以顽劣示人,所等的,就是这一天吧?”皇帝闻言不语,只是面上一笑,顺手端起榻凳上茶来吃着。旁边太后又道:“这信上写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滔天大罪。饶是他赵醒斋再精明,到底也有藏头露尾的一天。”说着点点头含笑又道:“看皇帝样子,只怕早就知道了吧?”皇帝将茶盏往炕桌上一撂,牵着衣角笑道:“赵醒斋于此事上极为谨慎严密,儿子着人密探了这几年,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说着抬头再去看太后,那边却已经正色敛容。太后道:“皇帝的意思,此事如何处置呢?”
  
  皇帝道:“儿子欲效郑庄公故事。”
  
  “效郑庄公故事?”太后不禁低道。
  
  皇帝点头道:“儿子想着,赵醒斋谋逆之罪,可说证据凿凿,只消传旨下去,即刻便能擒了来。他在朝几十年,虽然亲信四布,根系极深,但终不过肘腋之患。到时首犯一去,其下自然树倒猢狲散。只是如今这当中牵上了永王——却又两样了。”皇帝说着趋前靠在榻凳上,见太后稳然而坐,沉吟不语,只是一下一下拨弄手中数珠,便又道:“儿子以为,永王是儿子的皇叔,在国中又颇见德名,儿子仅凭一纸书信便贸然拿了他,恐不能服天下。儿子有意学郑庄公克服共叔段的样子,以静制动,让他们自取其祸。”
  
  太后听到这里,紧皱了眉头抬起脸来道:“皇帝糊涂!你只知效郑庄公故事,可保全圣德,却不知这是断腕之计,用之则必起刀兵之祸。到时候兵祸一起,天下屠戮,稍有差池,国恐不国!你想想,这信七月便写就了,到今日才落到你手上,中间隔了这几个月的日子,他们只怕早就知道了。这信关乎生死,他们一旦失去,焉能不有所动作?如今咱们在明,他们在暗,阴谋诡计暗枪冷箭可谓防不胜防。你不想着快刀乱麻,反而要以静制动。你打算如何制他?”
  
  皇帝闻言,哼了一声道:“他们知道了更好。如今他们失了信,知道事情败露,其心必乱。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如今情形,天下即为大利,有此利做饵,咱们正可作示之不用之态,却暗中布置,坐等其乱,而后趁乱取之!”
  
  太后闻言抬首直视着皇帝,双目中清波凛凛,仿若千丈深潭,其深不可量测。皇帝却也不偏不避,迎着这目光安然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太后方转过头去,微点了一点,沉声道:“按说,朝政上的事,原不该我管,但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讲。皇帝既为一国之君,便该知道一个稳字。宗圣曰: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此事关乎祖宗基业,江山社稷,皇帝若是一意孤行,”说着竟已语气凛然,“你可要想仔细了。”
  
  皇帝本是盘腿坐在炕上,听到这个话,当即起身走到太后跟前,躬身行了一礼道:“太后教诲,儿子谨记。此事儿子定会审慎而为。”说着直起身来又道:“太后,想那赵醒斋在朝时,狡黠阴诡,目无君上,百官中俯首弭耳者大有其人,却独独对永王礼遇有加。儿子早就疑心永王为其身后主使,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但是太后,您再想想,永王赵醒斋之流自然鬼胎深重,江南诸州怀贰心者亦是溃堤之蚁,终有一天毁我长城。有此二颗毒瘤不除,儿子江山不稳,卧榻难眠。既然如今他们联成一体,儿子便想设计将他们一并剪除。儿子前番有意放出风声,欲将赵醒身调职回京,便是故意打草惊蛇。儿子这里早已布置了一个弥天大网,正等他们往里钻。太后若是不信,可静观其变!”
  
  太后见皇帝在面前端然而立,目不斜倚,言语中王气凛然,颇有乃父之风,不禁甚感欣慰。只见她作势怔了半晌,面上一副痛心疾首之状,叹了口气方缓缓的道:“皇帝长大了,心思也大了,太后的话,该得要抛到脑袋后面去咯。”皇帝闻言面上一愣,正要软语宽慰,太后那里却已经叱的一笑。
  
  皇帝脸上诧异神色转瞬即逝,终于也笑起来。太后欠身将皇帝拉回炕上坐好,笑道:“皇帝既然已经安排妥当,咱们就依着皇上的意思办。”说着顿了顿又道:“方才话赶话的,我这里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和皇帝讲呢。”便将起先赵夫人禀奏之事对皇帝细细说了一遍。当下两人又是一番商议。
  
  锦岚本是太后心腹,每逢此时便退在正屋门旁等候,亦兼做警视。那正屋里虽也拢着地炕火龙,却到底高阔敞亮。她静静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双手双脚渐渐血脉不通,一丝一丝僵冷起来。阁内兀自人声起伏,她虽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心中却也无端悬念。正凝着神,案上西洋报时钟忽然响了,锦岚吓了一跳。待十二道钟点敲过,太后笑吟吟的声音也从暖阁里传出来:“锦岚,传膳。”她放下一颗心垂首答一个:“是,太后。”转身打起帘子走出屋去。




三十一章 不义终自毙

  赵夫人午正时分方回到侯府,丫头玉钿、蝉儿见了忙上来伺候太太更衣。
  
  卸下头上沉重的冠帽,赵夫人闭上眼睛转一转脖颈,忽然问:“方才进来时,北房门口站着那个人,我看着眼生,不是咱们府里的人。那是谁?”
  
  芸喜一早随赵夫人入宫并不知道内情,只得拿眼睛看向玉钿。玉钿却也撇着嘴角摇摇头。小丫头蝉儿年纪最浅,却向来喜欢打听这些细枝末节,当下笑道:“回太太,奴婢听老爷身边的魏仁安说,那是永王府的人。”赵夫人闻言点一点头,又问:“那,屋里是谁?”婵儿本捧了衣裳立在门边,见又问,便大胆走至太太身边,低低的道:“老魏原不肯多讲,我央告了好一会子,他方说是永王府里的长史官大人,午初时分从后面便门悄悄进来的。”赵夫人心中忽然一紧,待仔细想了想,却又说不出什么来由,只得哦了一声揭过此事不提。
  
  少时换了家常衣服,赵夫人抬起双臂让丫头们打理下摆裙脚, 一面偏头又问:“大少爷呢?”玉钿忙道:“回太太,大少爷还在前面偏院儿自己房里。老爷吩咐守住不许出来,说是——让大少爷闭门思过。”赵夫人不由低低一声哀叹,又静了好一阵子方道:“待会我瞧瞧他去。”
  
  老爷有令不让大少爷见人,可夫人毕竟是家中主母,芸喜玉钿等人正琢磨如何回话,却只听后面哐的一声闷响,分明是夹帘子的腰板重重磕在门框上的声音。众人不禁回头去看,只见老爷赵醒斋裹着一股寒气正走进来。
  
  老爷从来少往太太房中走动,今日这情形真是殊为难得。下人们暗暗惊诧,正欲行礼,赵醒斋已经沉着声音道:“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你们服侍了。”他虽然是在和底下人说话,一双眼睛却只冷森森盯在赵夫人脸上,目不转睛。赵夫人方才正坐在镜前理妆,见老爷进来只得也站起来,此刻被那眼光一掠,不禁胸口一阵憋闷,全身气血直灌上脑门,头皮也一阵阵发麻。
  
  赵醒斋缓缓走近前来,逼视着她,半晌方道:“你今儿进宫,和皇太后都说了些什么?”赵夫人只觉头顶上响起一个惊雷,震得她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只听老爷又道:“为什么太后要屏退了宫人太监方才听你讲?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说啊!”他那里语调沉缓一字一顿,听在赵夫人耳中却句句都浸着幽幽的寒意。
  
  赵夫人向来不善欺瞒哄骗,此时被捉住了痛脚更是哑口无言。她心中又惊又怕,浑身止不住的微微发抖。赵醒斋却直勾勾瞪着她,怒目圆睁。他的瞳仁黑得发亮,倒映出她的脸,一片惨然的白色,仿佛行将就木。她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脸去,一低头,泪水不觉滚落下来,他的声音也再次响起:“快讲!”她颤着嘴唇愣了半天,狠了狠心方咬着牙根低低的道:“我求太后看在老爷十几年为国辛劳的份上,宽恕老爷和咱们一家人的死罪。”
  
  赵醒斋只觉耳朵里轰然一声,双膝一软几乎栽倒在地,连忙撑在案边方立住脚。他先时听到永王传来的消息,心中虽然极度惊惧,却兀自存了一线希望。送走齐王的人,又在北房坐了一刻,方打起精神过来求证,一路上麻木沉钝只如在梦中一样。此时明明白白听到这句话,瞬间惊醒,万念俱灰。
  
  他额上冒出涔涔的汗来,背心里却忽的腾起一道彻骨凉意,上上下下无孔不入的乱钻。他伸出手来,指着赵夫人,手指却在微微发抖。他呼吸紧促连鼻翼都在煽动,说出的话也颠乱无常:“愚妇!你——你以为她会饶恕你,饶恕咱们赵家?愚不可及!她给你灌的那些迷魂汤!你以为她象你一样傻?你以为她当真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她几句话你就信了她!你忘了么?你想想,十年前敬太妃是怎么死的,齐王是怎么死!你信她!你信她,却不信我!”
  
  赵夫人闻言顿觉胸间像要炸开一样疼痛难言,几十年辛酸苦楚,一句“你信她,却不信我”瞬间将她击溃。她信他,几十年来她信他。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天,她怎么能不信他?她只能信他。可他却不信她!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他经营这么些年,却何曾向她和儿子吐露过半分?
  
  他还在说:“你和你那儿子,你们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多年心血,全被你们毁于一旦!到如今,我若事败,你们一样难逃一死!……”不听此话还好,听他提到儿子,赵夫人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仰起头看向他的眼睛,狠狠的道:“赵醒斋!你谋朝篡位天地不容,过一万年也是乱臣贼子!你有什么面目来教训我?你枉读了圣贤书!你不得好死!你想要拉着我和琪儿,你做——”她“梦”字还未出口,对面赵醒斋手上却已经多了黑黝黝一个物件,直往自己头上砸过来。
  
  她头上剧痛难当,一股热流顺着额角淌下来,方欲伸手去摸,已经眼前一黑往后面倒下去。那身子瞬间轻起来,飘飘忽忽只往前面飞,飞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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