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安自知道自己要去允州便料到必有今日,当即拱手道:“皇上请宽心,景公子吉人天相,断不会有事。臣此去允州,必谴全力寻访景公子下落。”皇帝闻言不由叹了口气,道:“只怪朕当初没有拦住她。”话刚出口,他面上神色却忽然纠结起来,半天方道:“你此去当以正事为重,其他的,且勉力为之吧。”
二十三章 他乡遇旧识
第二日天方露白,沈墨安便带手下人离了石塘往西而去。又走了两天,渐渐进入汇杨境内。
十月秋暮江南,原本该云淡天高,稻浪滚滚,鱼美蟹肥菊花香。可几人一路南来,却目睹无数饥民携家带口,逃荒讨饭,哭声惊天。沿路更有饿殍遍野,座座新坟,悲狐厉鬼,无尽凄凉。
这日,几人正走到一片山岗之上。岗下,十月丰江并无半分秋水循循之势,江面漩涡滚滚,激流相撞,一泻千里。沈墨安在马上立目远望,目力渐所不及之处,江水拐了个大弯,往西南而去。沈墨安皱着眉微微点一点头——想必那里江水之下,便是昔日的汇杨城。
汇杨城紧依丰江而建,人烟鼎盛,商贾云集。城北重山渡口,扼地理之利,东西南北水运通达,漕船客商往来络绎,必泊于此,古来即为丰江第一渡。水患过后,丰江改道,江水覆城而过,将昔日江南重镇尽皆淹没在浩浩黄汤之下。他眼见江南鱼米富庶之地,旦夕之间竟变作修罗场,不禁心下戚戚。
少时下得坡来,已是正午,左右请了沈墨安示下便跳下马,在道旁林中寻了块洁净地方,又在树干上挽了缰绳,方将就着席地坐了,取出所携干粮啃食。沈墨安在马上颠簸半日,口中早已焦渴不堪,偏生手中烧饼又干,一时极难下咽。随从见状,忙递上水袋。他正伸手去接,身后马匹却打出几个短促的响鼻。
几人所乘俱是西域良驹,极通人性,遇有生人靠近,常以响鼻之声示警。
沈墨安等人闻声警觉的转过头,只见几步外草丛中立一个小孩,四五岁年纪,形容瘦弱衣衫褴褛,一双眼睛却出奇的大,直定定望着他们手中烧饼,目不转睛。沈墨安只觉胸口钝痛,便伸手将握着的大半个烧饼往前一送。那孩子起先一愣,看一看沈墨安,又看一眼那烧饼,忽然抢前一步,劈手夺过烧饼转头就跑。
地上几人不禁哑然失笑。方笑过,心中却又翻起一阵凄凉酸涩,直梗到喉头,哪里还有胃口。沈墨安强又胡乱咽了一个烧饼,便立起身来。左右忙收拾了杂物牵过马。几人方走到道旁,先前那孩子却又从林中奔出来,拉着沈墨安衣角,也不说话,只仰起头来看着他。沈墨安低下头正要询问,旁边随从却低低的道了一声:“大人。”沈墨安顺着那人目光往前一看,只见林中又走出数人来。
来人总有七八个,俱都是老幼妇孺。个个面黄肌瘦,神态颓然。当先一位白发老翁,一件青白直身罩衫虽已破陋不堪,仍依稀可辨是秀才服色。只见他拄一根枯木做拐,颤微微走到沈墨安跟前就要跪下。沈墨安忙伸手扶住,嘴里连道:“老人家,使不得。”
那老翁见沈墨安说一口章平官话,便问道:“公子打京城来的?”沈墨安道:“正是。”老翁将沈墨安上下打量一番,又环一眼随从马匹,问:“公子欲往哪里去?”沈墨安却没有立时答他,指着路旁空地道:“老人家,咱们坐下说话。”一面将老翁扶到林中坐了,借机略作思索,方缓缓道:“在下原是想去汇杨城。可方才在岗子上见汇杨城已成茫茫水国,便想转去允州府治建兴城。”
老人闻言,昏沉沉的瞳仁仿佛瞬间起了一星华彩,又问:“大灾之下,又有疫病横行,人人只想着逃荒避祸,公子怎么反倒往允州来?”沈墨安早料到他必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的道:“老人家有所不知。在下有一舅父,在南方经商时因病去了,表弟五月里南来,迎送舅父棺木回章平安葬。走到汇杨却遇上这场天灾,失了下落。家慈伤心不已,央求了家严差我来寻他。”
那老翁听了这话先是点点头,面上神色仿佛若有所思,看了沈墨安一眼又摇头道:“是天灾,却也是人祸。”说着又道:“公子,你不该来这里找。”沈墨安心中一突,问道:“敢问老人家,在下该去哪里找呢?”老翁道:“公子可去过石塘城?”沈墨安道:“在下正是从石塘城一路过来的。”老翁便又道:“公子可再回石塘城找找看。”
沈墨安见老人言语之中颇多关窍,想必是个知情人,便恭恭敬敬抱拳道:“老先生,晚生初入允州,方物不识人情未开,到底该去哪里寻找,还请老先生明示。”老翁低头沉吟半晌,又叹了口气方道:“也罢,公子方才半个烧饼,却救了老妻性命,如此恩情,老朽也就直言不讳了。”说着往前探身过来,沉声道:“大水过后,允州布政使方孝严不思救民之术,却全力寻找那些滞在州内的外地富商,软禁在建兴城中,名为保护,实为逼迫他们家里人拿钱来赎。前些日子听说京里派了御使来州里巡检政事,急忙将人挪到石塘去了。”
一番话,听得沈墨安不禁心内骇然——自己监察御史之职乃皇帝暗中相授,并未对外宣示,自己一路微服,就是怕露了痕迹。如今刚到允州,地方上却早已闻风而动!沈墨安暗忖——皇帝身边,怕是颇不宁静。
只见他面上却露出一片喜色,站起来对老人长偮到地,道:“多谢老先生指点!晚生这就返去石塘。”
沈墨安问知老翁等人乃是去南面不远庄上投亲,便吩咐随从将所携干粮匀出大半,分给众人,又目送他们过了隘口,方转过身正欲翻身上马,忽听由远及近一叠声呼喊:“沈先生——沈先生——”抬头只见坡上奔下来一个人,花糊着一张脸,身上衣衫早已不见本色。那人伸着手边跑边喊,不料脚下一软,便从坡上滚落下来。几人忙围拢过去,七手八脚搀扶着站起来,沈墨安定睛一看,不由低低一声惊呼:“同兴!”又道:“哎呀,可伤到了没有?”
同兴连忙摇头——他膝上肘上下颌磨破了皮,火辣辣犹自生疼,可这疼痛比起他数月来经历的万丈悲辛,却轻飘飘如雁羽一般没有半点重量。他此刻心中悲喜交集,开口欲言,却只剩下呜咽。
沈墨安却欣喜不已,暗道这可真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蹲身下去,由脚至头在同兴身上细细捏过一遍,见他并未受什么大伤,便又问:“景公子在哪里?”沈墨安不问则已,他这一问,只见同兴抬起脸来,嘴角抽动两下,眼中两粒豆大泪珠早夺眶而出。沈墨安顿觉不详。他抬起头来看看左右,随从几人俱都面色沉重。他双眉紧拧,低头咬咬牙根又道:“景公子怎么了?”
同兴狠了狠心,向下一跺脚,道:“公子,公子怕是已经不在了!”
原来,苏颜华主仆三人五月底离京,七月初便到了继城。在井泉庵迎出父亲棺木,又请尼姑做足七天法事,方上路北去。主仆们一路行行停停,到汇杨城郊已是八月二十一日。因城门下了钥,只得在城外找地方休息。客栈旅店见有棺木同行,怕招惹晦气,哪里肯收?吃了许多闭门羹,已近亥末方遇上一户祈姓人家。祈太太四十几岁,面善心慈,见他们疲累不堪,好歹收留下来。
那太太叫出自己十几岁孙儿宝盛,帮着同兴将棺木放在柴房,又让孙女宝含到楼下与自己同睡,将苏颜华等人安置在楼上东屋里。因是男女一室,几人只得和衣而卧。刚躺下,外面街上却响起纷繁杂沓的马蹄声,间或又有人声、车轮声混在里面,一起一起的,响了直有一个更点。同兴一路上奔波打点,此时早累到极处,听着外面渐渐安静下来,翻过身去便睡着了。
到了下半夜,却忽然被一阵尖利的呜呜声惊醒。那声音也不知打何处传来,紧一阵慢一阵,惊得人心中乱跳。几人再也睡不着,点了灯披上衣服坐起来。只觉四下里水汽浓重弥漫,呛得人难受。片刻之后又听到轰隆隆几声巨响,震耳欲聋;连地也跟着晃动,紧接着便是狂风大作。同兴这时再也坐不住,忙开了门去看。楼下西屋和北屋的门也开了。只听宝盛回头对北屋道:“奶奶,妹妹,你们进去歇着吧,我去看看。”说着几步上去开了大门。同兴忙抢上去,跟在他身后。
两人到了街上,旁边也有无数人家出来瞧究竟。他们顺着响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前面忽然奔来一匹马,马鞍一侧拴一口黄铜大锣。骑马那人单手抓着缰绳,一面猛敲那锣,一面撕着嗓子高喊:“丰江大堤决口了,大水冲破了城墙,眼看就过来了,大家快逃命吧!”说着一阵风似的去得远了,只留下锣声嗡嗡,在耳边盘旋。
在场的人全都懵住了,犹若未闻一般面面相觑。等同兴回过神来,宝盛早不见了踪影。街上人人都在疯跑,也有人一面跑一面在哭。同兴也跟着众人跑。可越跑那轰隆隆的响声却越近。同兴这时才听清楚,那是房屋倒塌的声音。
正跑着,同兴忽觉自己飘起来了。他正想喊,一个浪头打过来,便将他掩在水里。他下意识蔽住气息,伸手在水里一通乱抓乱划,好歹浮出水面。眼前正见一个大木盆扣在水里。他便抓住木盆爬上去。这样一浮一沉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失了知觉。
等他再醒过来,已是第三天早上。他卡在柏树枝头,方捡回一条性命。
沈墨安听完同兴一番话,心中不禁叫苦不迭——那景公子,他摇摇头,只怕凶多吉少了吧!
二十四章 冷暖劫后知
江南十月小阳天,日间虽然晴暖,夜里却已经起了浓浓湿雾。草棚四面透风,雾气从外面沁进棚里,团在棚顶上,再落下来便成了夜露,晶晶明亮,却也滴滴寒凉。
苏颜华在棚角缩成一团,仍只觉得冷——这天气,怕是该穿小毛了,她身上却还是一件群青色府绸夹衣——这还是宝含好容易讨来的。她将身子蜷得更紧些,又伸手拢一拢衣领袖口,指尖触到腕上碧玺手珠,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香微啊香微,记得临出章平前一晚,你将手珠取下数粒,又收细了线绳为我拢在腕上,笑说今后看见手珠也只当看见人了——未想竟一语成籖。难道你早料到会有今日一劫?如今手珠仍在腕上,人事却已全非。宁公子,你我还有缘再见否?恍惚间,前情往事历历翻上苏颜华心头,短短数月,竟如隔世一般。
那一日,祈太太听见了骑马人的话,早将孙女宝含和苏颜华、香微集在天井里。孙儿宝盛好歹抢在水来之前跑回了家。进了门方察觉走失了同兴,宝盛转身就要去找,却被苏颜华一把拉住:“我去。”——那隆隆巨响一阵近似一阵,大水眼看就要淹过来,她断不能连累了旁人!
两人正在理论,只听祈太太厉声喝道:“谁也别去!宝盛,到楼上开顶窗。”宝盛连忙应声去了。祈太太上来握了苏颜华手道:“姑娘,这会子谁也救不了谁,看各人的造化吧。”苏颜华见自己女儿之身早被觉察,不由一阵尴尬。祈太太却就势拉着她就往楼上去。
楼上拐角已支好一架单梯,楼顶木板被掀起来,露出黑樾樾一个方洞。顺梯爬上去,椽檩之间又有几级梯步,再上面便是顶窗。苏颜华走上梯步向外一望,眼前已是一片青色小瓦。祈家祖孙三人立在顶窗旁的木板上向她直招手。她方要钻出去,后面香微忽然“哎呀”一声,转身便跑。苏颜华只得返过身去追。方跑了两步,只听砰的山响,脚下地板猛然一抖,她便直摔出去。其时情势紧急,苏颜华哪里顾得上疼,连忙爬起来跑到方洞前,香微已从下面探出头来。苏颜华伸手去拉,香微却气喘吁吁举起官箱递给她。
待到两人从顶窗钻出来,外面大水已经漫到了房檐下。苏颜华心中一阵后怕,再晚几步,只怕就得命丧水府。她长吁一口气,转头去看香微,只见香微身上衣裳齐腰以下早已经湿透了。
几人在楼顶上困了四五日,大水虽没有涨上来,却也丝毫不见退势。大水一望无边,在日头低下泛着阵阵白光。水面上杂七乱八漂着各样什物:房梁、木板、破桌烂草、衣服鞋袜,还有尸首。人的、牲口的,泡得发胀,胀得发白。祈宅所在地势甚高,祈家这楼又是去年新盖,还算结实,方能抵挡住那晚水头。旁边几户人家倒是奔上了房顶,可水头往房子跟前一扑,房子便豆腐一样倒下去,瓦上的人呼天抢地也只能卷到浪底。十几年朝夕可见之人,叔婶伯姨相称,拂髻总角之交,宝盛宝含他们眼巴巴看着,却救不得。
因水来得急,祈家并未备着粮食,这连日水米不进,几人早饿得没了生气,蔫头耷脑坐在房坡上。香微那日湿了衣服,夜里便受了寒,这会子正烧着。苏颜华小心翼翼挨到水边,打湿了手巾给她敷在额上。一转手,却将香微身边放着的小官箱碰倒了。只见那官箱顺着坡势骨碌碌一气滚到檐边,咚的一声栽到水里,转眼就沉下去。
官箱里面有数锭宝银,几样首饰,还有父亲留下的金银存票。苏颜华原打算将父亲安葬西山之后,便在山下置些个田产。如今官箱随水而去,往后可该靠什么营生?正在忧虑,旁边香微却捂着额上帕子坐起来,安慰道:“姑娘,钱财身外物,去了也就罢了。”苏颜华听见倒是好一个没料到,楞了一下方无奈一笑,道:“你当初生死不顾下楼去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个话来。”香微面上一笑,正要开口,一旁坐的宝含却指着前面叫起来:“有船!”
苏颜华抬头一看,远远的一条木船正往这边划过来。房上众人忽一下子来了精神,宝盛宝含立起来对着木船一阵吆喝,祈太太也喜得直念经。
少时木船渐渐靠近,几人方看清这是条两层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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