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好好劝劝凌翔茜她妈,凌翔茜在我和蒋川面前再怎么装,其实我俩都知道,她那个神经病的妈妈——好好好,我尊敬长辈,我尊敬长辈。反正,凌翔茜这么大压力,全是她妈妈造的孽……好,我不胡说八道,我尊敬长辈……”
余周周在一旁听得很想笑。她喜欢看林杨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突然林杨沉默了很长时间,表情也渐渐严肃。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妈妈,这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他挂下电话,再一次轻轻地揉了揉余周周的脑袋,充满了安抚和保护的意味。这么长时间以来,余周周这么多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毫无成见地观察他,她一直以为他还是一个被爸爸妈妈和周围人寄予厚望的、一路顺遂的小男孩,自以为是,充满阳光,可是此刻才发现,他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发芽,无关优秀,只是岁月。
“你们……在谈什么?”
林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你。”
你。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就在这个时候,余周周突然接到米乔爸爸的电话。
米乔今天早上突然间陷入昏迷,现在还在抢救中。
林杨和余周周的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医院里面度过。又是长长的走廊,冰凉的塑料座椅。余周周后脑勺抵着墙,突然不那么害怕医院。
她曾经在医院经历过最初的死亡,倾听了最忧伤的回忆,也得到过最绝望的消息。
也许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他们的目光还不够长远,看不到中转站之后的世界,可是那里未必不美好。
对余周周来说,米乔是个奇迹。她敢在生命最后几年的时光里若无其事瞒着所有人开开心心地上学,闯祸,cosplay,骂脏话,跟主任吵架,也能在医院里大咧咧地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指导余周周削苹果皮,被余周周的笨拙惹怒了之后抓狂地直接扔枕头砸护士长——当然余周周问起她为什么自己犯错却砸护士长的时候,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我几年前就觉得那个护士跟我爸之间有点意思,我在给我爸制造机会跟她道歉。保媒一桩胜造七级浮屠……”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米乔哭泣,没有看见过她像他们一样悲悲戚戚自怨自艾地四处倾诉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和挫折。在大家一起玩cosplay的时候,她可以指着自己深陷的恐怖眼窝主动请缨扮演《死亡笔记》里面的L,好像病情给了她多么得天独厚的机会一样。
坚强乐观是可以伪装的,米乔的快乐,没有一丝造作。
林杨轻轻地抓住余周周的手。
“我给她白写了那么多张卷子,她还没做到她答应我的事情呢,她就是想跑我也不会同意的,”林杨勉强装出轻松的样子,“相信我。”
就在这时候,大夫推门走出来。余周周站起来,说了一句非常TVB的台词,“大夫,情况怎么样?”
大夫被她殷切的目光逗笑了,“没事了。”
世界上最美妙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没事了。
也许是林杨的笃定起了作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米乔刚好平安踏入第二天,脱离了危险。
余周周正抚着胸口庆幸,突然在走廊尽头看到了奔奔。
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胡乱地朝余周周和林杨打了个招呼,就趴在门口焦急地朝里面张望着。
余周周有很多话想问,但是却突然不想要打断他。趴在玻璃上张望的奔奔看起来那样焦灼不安,那样陌生,可是却那么温暖。
她和林杨悄悄地向米乔父亲道别。
就在这个时候,林杨接到了蒋川的电话。凌翔茜已经被他送回家。
“她的情绪比我现象中稳定,真的,”蒋川笑了,“相信我,一切都好。”
林杨挂了电话才突然发现,他竟然完全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蒋川说话的时候不再吸鼻子了。
一切都好,一切都顺着时光不断向前。
…
医院的地址比较偏,他们出门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只剩下橙色路灯,连一辆车都没有。宽广的十字路口上只有孤单的斑马线和红绿灯。
余周周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她疲惫地笑了笑,四下无人的午夜,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机器猫,最喜欢的一集就是,他们用缩小灯把自己变得很小,然后在自家后院造了一个小型城市,只属于他们几个的小型城市。在那个城市里面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实现自己平时做不到的愿望。大雄希望可以一直站在漫画店看免费的新番漫画而不用被老板赶出去,胖虎可以使劲儿地吃炸猪排饭,机器猫买了好多铜锣烧都不用付钱,静香也拥有了自己的玩具店……”
林杨笑了,“都是很棒的愿望。”
“可是,”余周周看着他,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橙色路灯下,竟然有泪光,“我最喜欢的是里面有个无名小配角的梦想,只有一个单幅画面,一笔带过。”
“什么?”林杨温柔地看着她,像在哄着一个偷喝白酒结果喝醉了的小孩子。
“那个小孩躺倒在空旷的大马路上,四仰八叉,对着天空大声说,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在大马路上了!”
余周周也大声喊起来,好像一刹那被那个小孩子附体了一样。
林杨突然拉起她的手,朝着十字路口的交叉点奔跑起来。
“你做什么?”
“当然是,躺在大马路上!”
林杨将目瞪口呆的余周周带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面的红绿灯仿佛精神错乱一般全部变成了红灯,把路口围成了一个安全的死角。荒芜而没有边际的四条路,全部通向无尽的黑暗。
他们一齐躺倒在十字路口,摆成两个“大”字,又好像小时候用剪刀白纸剪出的最原始简单的那种紧紧牵着手的小人。
晚上的阴天呈现一片压抑的血红色。余周周反而没有感受到想象中那种因为玩火而带来的刺激感。
她感觉到自己重新归入了大地的宁静。
这样的一天,终于结束。
在这场盛大的考试中,每个人终究作出自己的选择。
就连米乔也选择了,要继续活下去。
他们走过一个个十字路口,一次次分道扬镳,也许兜兜转转会再遇见,也许从此天涯两端。可是此刻,四条路各有方向,余周周却不想要考虑以后。她们终究要道别,要长大,要腐朽。
她从小到大,做过太多的梦,没有一个真正实现。
她不是白娘子,不是女侠,不是希瑞,不是小甜甜,不是任何人。
她只是一个想要躺在大马路上的无名小配角。
长大的过程,就是余周周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女侠的过程。
她在兜兜转转的过程中,最终还是弄丢了圣水,放弃了蓝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轻轻捏捏林杨的手,朝着天空大声地,旁若无人地大喊。
“终于可以躺在大马路上了!!!”
她在林杨的怀里哭到哽咽。
再见,旧时光(大结局)
ˇ再见,旧时光(大结局)ˇ
余周周很久之后才知道,其实在奔奔不再是奔奔,却也还不是慕容沉樟的时候,他的大名叫做冀希杰,应该是那个酒鬼养父的冠名。在奔奔以冀希杰的身份用一双拳头在那个混乱的小学里面打出一片天地的时候,班级里面成绩最好的米乔,是他的铁哥们。
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继续做不良少年,他来到振华,他交了很多女朋友。
余周周抓住的是小时候那点微薄的记忆。
然而和余周周一样,奔奔的生命中也有太多属于别人的轨迹。
余周周觉得奔奔永远是奔奔,而米乔则坚信,冀希杰永远是冀希杰。
那是一段留存着太多空白的区域。余周周不想问米乔,也不想去问奔奔。
这样很好。
…
和初三一样,余周周再一次在高三失去了同桌。
彦一离校的那天,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更有神采。
“所以再见面我可能就是你的学弟了。”他笑了。
余周周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最终作出决定,降级一年,离开振华回到学籍所在的高中,准备下一年的艺术类考试。
也许是因为米乔告诉他,“你再这样犹豫下去,就老了。”
当那个苍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余周周忽然很想告诉正在新加坡读书的温淼,你知道吗,其实如果我们足够勇敢,东京真的不远。
只要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因为米乔说,这就是青春。简单而酸溜溜的话。
过期不候的青春。
辛锐最终还是跑到教导处去给凌翔茜说情。她并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可是仍然一遍遍地担保,凌翔茜只是忘记在考试前把资料收到书包里面去了。她坐在凌翔茜后桌,看的一清二楚,对方绝对没有伸手碰过那堆资料。
虽然于事无补。虽然不够勇敢。
然而这世界百分之百的事情太少。
凌翔茜并没有再来上学。她留在家里备战高考,据说是有很多事情她还想好好考虑。学校的卷子都由余周周整理好,再经由林杨或者蒋川送到她家里面。
余周周、林杨和凌翔茜都失去了学校推荐名额,在楚天阔等人忙着去北京参加面试的时候,他们三个加上蒋川一起去了冰雪游乐场。
余周周觉得很好笑。她这一路,好像真的是踏着陈桉的足迹在走,甚至包括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最关键的机会。
三月初的时候,她又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里面对于去年一整年的失约只字未提,余周周也没有追问。她爽快地定好了时间,然后早早地站在酒店门口等待。
这个男人,总是轻易承诺,轻易毁约,然后对过往只字不提,却仍然能语气温和地打来电话。无论是当初对妈妈,还是后来对待她。
余周周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某个方面也很像他——或许是在欺负林杨的时候?
迎面走过来的穿着风衣的男人,看来已经需要再染一次发了,发根新出现的白茬让他看起来儒雅却苍老。余周周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没有丝毫特别的感觉。
他太陌生了。
“周周?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余周周微笑点头。
“进去吧,一起吃个饭……对了,今天学校不补课吧?”
“我不饿。”她摇摇头。
余周周的爸爸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他觉得余周周在跟他耍小孩子脾气,所以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头——却没想到余周周竟然在那一刻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直直盯着他举到半空的手。
他有些尴尬地放下,说:“那就……走走吧。”
学习是不是很紧张,打算考哪所学校,最近还有没有再考试,每天晚上学习到几点……一问一答,虽然冷淡,但也很平和。
余周周不得不承认,她对身边的这个人,好像没有一丁点的记忆。她只是好奇,想知道妈妈为什么爱他那么多年。
她想自己找不到答案了。也许应该六七十年之后,直接去问妈妈——如果那时候妈妈还记得理由的话。
懒懒散散地回答着问题,正想要找借口离开,突然看见街边小超市的窗口里面,有一排四小瓶独立包装的饮料,米黄色的瓶身,锡纸封口,名叫“喜乐”。
她记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时候,她们总是单买一小瓶,插上细细的吸管,一口一口的,舍不得喝光。
余周周停住,看看身边的男人,又看看橱窗里面的喜乐。
大约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吧,第一次对父亲有了印象,却是妈妈情绪失控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门,一不小心划伤了胳膊。这个男人将妈妈送进医院,然后带还没吃饭的余周周出门买零食。
她记得他俯下身,说,“周周,我是你爸爸。”
也记得他给她买了一排四个的喜乐,都是用塑料薄膜封好的,这在余周周看来简直是最美好的礼物,受宠若惊。
没舍得打开,却在回家的时候被妈妈抓起来直接扔出了窗外。
她连哭都不敢哭。
甚至后来,都不敢再当着妈妈的面喝喜乐。因为她们的生活中没有喜乐。
原本以为都忘记的事情,竟然又想了起来。
“爸爸,”她第一次喊,也刻意不去看这个男人眼睛里面的惊喜,“给我买一板四个的喜乐吧,就是那个。”
她朝着窗子指了一下。她父亲点点头,像告诫小孩子一样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出来。”
余周周想起,如果是妈妈,一定还会加上一句,“谁来领你都不许跟着走哦!”
她鼻子有些酸。
没有人会来领她。她自己的路,自己会走。
这样就够了。
余周周的父亲拿着那一排喜乐出门走出超市的大门,门口已经没有了余周周的身影。
…
那天,余周周终于鼓起勇气坐车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那个小小的家。她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转了转,沿着以前和妈妈一起饭后散步的路线,漫画租书屋,凉亭,还有食杂店。
美香食杂店。
余周周拐过路口的时候,刚好看到老城区拆迁的工人将“美香食杂店”的牌匾拆了下来,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她抬起头,竟然看到了辛锐。
“终于拆了。”辛锐说。
余周周点点头。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
余周周笑笑。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没关系,初中时候我欠你太多话,现在正好还回来。”
余周周摇头,“辛锐,你没有欠我什么。”
“不,”辛锐的笑容很平和,“我欠你很多。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还,我到现在还是妒忌你。我想,我做那件事,也是因为我妒忌凌翔茜。因为……因为我喜欢楚天阔。”
余周周突然笑出声来。
“辛锐,你都到了现在,还是那么不诚实。”
辛锐却不再笑。
“我以为你都看出来了。”
“你不是因为喜欢楚天阔所以才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