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周周哑口无言。她知道,如果她处在沈屾的境地,她可能也会和沈屾作出一样的选择。
“这三年失败了,我还有三年。我不信。”
在听到一丝哽咽的语气的时候,余周周抬起头,眼前的沈屾已经转过身离开了。
那是余周周最后一次看到沈屾的侧影,额头上的青春痘还没有痊愈,眼镜镜面反光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清瘦严肃,一如初见。
余周周急匆匆地将刚拿到手的录取通知书塞进书包里,就拔腿冲出了家门。
她换衣服的时候磨磨蹭蹭的,终于发现来不及了,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所以一路夺命狂奔,跑到江边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有个穿着白色T恤个子高高的背影,斜背着单肩书包站在阳光下。
昨晚接到电话,听筒那边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让她一时失神。
“您好,请问是余周周家吗?”
她咧嘴笑起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大步奔向他。
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先是一言不发,低头从书包里面拽出那张小破纸,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落在封面显得有点寒碜。
“喂,我考上了。”
陈桉好像晒黑了些,五官比以前更加硬朗得多,他笑得格外灿烂,好像再也不缥缈了。
“恩,恭喜女侠重出江湖。”
有那么一刻,余周周突然想起沈屾。作为一个和自己一样向着悬崖纵身一跳的落难女侠,沈屾既没有秘籍,也没有运气。她只是证明了,好初中比较容易考上好高中,于老师他们说的话绝对有道理。
余周周不愿意提起沈屾。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用悲天悯人的眼神去为她惋惜。那对沈屾来说,是一种侮辱。
余周周不再笑。她迅速地把录取通知书收回书包里面,仰起脸,仔细端详着陈桉。
“你没有以前帅了。”
陈桉夸张地倚着路灯扶额,“你还真是直白。”
余周周点头,“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更像个活人。”
“我原来不像活人?”陈桉低头笑着问。
“不是。”终于相见,余周周才发现自己在面对陈桉的时候,不知不觉变得如此明朗自信,不再是仰望怯懦的姿态。
“我是说,”余周周歪头,“神仙下凡了。”
陈桉笑得很奇怪,他摸摸余周周的头,说,“你这样想,很好。”
余周周突发奇想,拽着陈桉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说,“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我本来下午有事,不过现在想带你一起去。”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
“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余周周几乎是用贪婪的目光俯瞰着楼下穿着婚纱的妈妈,然后急切地询问陈桉的意见。陈桉温柔地笑了,“恩,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妈妈。”
“真会说话,”余周周斜眼看他,“比你妈妈都漂亮?”
陈桉愣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应该是吧。”
他们站在影楼二层的窗边,楼下的草坪时布景区,泡沫浮雕营造出所谓的欧陆风情。妈妈和齐叔叔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摆着各种姿势照相,香槟色的裙摆在草地上拖着长长的尾巴。
余周周趴在窗台上,突然觉得那个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穿过草坪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正万分憧憬地迈入一段新人生。
生活里一切都好,她自己,她妈妈,她的朋友。
仰望下午三点仍旧炽烈的阳光,余周周忽然哭了起来。
“怎么了?”
余周周揪着陈桉的袖子,半晌才慢慢地开口。
“我好像有点太幸福了。”
受宠若惊,承受不起。
【病去如抽丝:happily never after】
漫长的冬眠
ˇ漫长的冬眠ˇ 余周周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张开眼睛的一刻,梦境就像电影的结尾一样缓缓落幕,画面淡出,苍白的雪地重归一片漆黑。
这样的自然醒有些诡异,毕竟她刚刚结束了一个噩梦。噩梦的结尾就算没有尖叫,就算没有猛然坐起手抚胸口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似乎也不应该了结得悄然无声。
她把手背贴在额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手机。诺基亚熟悉的开机画面已经看了几百次,一只大手拉住了小手——只是今天这个画面让她心口有些疼。
显示的时间是“7:00”。昨晚以为都准备好了,结果忘记定闹钟,高二开学第一天,她就濒临迟到。余周周对着空气无声地尖叫了一下,立即翻身下床,叠被,脱下睡衣换上床边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T恤和背带牛仔裤,冲到洗手间洗漱完毕然后坐到厨房的椅子上抓起大舅妈昨晚已经放在桌子上的面包片,胡乱涂了几下奶酪,咬了两口,又“腾”地起身拉开冰箱门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牛奶。冰凉的牛奶经过喉咙时她着实被呛到了,强忍着把口中剩下的一点咽完,努力压制着自己把咳嗽的声音减到最小,生怕打扰了早晨的安宁。
拎起书包和挂在椅子上的白色校服上衣,轻轻打开保险门,没有打扰到还在熟睡中的舅舅一家。
也许是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时间把牛奶缓一缓,下楼时胃有些隐隐地疼痛,余周周把校服卷成一团抵住胃部,微微地弓着背,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点。嘴里面还残留着黄油和面包混合在一起的滑腻感觉,包裹着牛奶味。凉牛奶感觉像水,没有四溢的香味,只有回味的时候才会有腻腻的香。
原本大舅妈是执意要给她做早饭的。余乔刚上大学时大舅再婚,新的大舅妈是个贤惠传统的女人,不过以前值夜班的工作让她养成了晚起的习惯,余乔放假回家,她也只是让他胡乱地吃几口前一晚上的剩饭菜,或者到楼下去买小摊上的豆浆和油条。
周周仍然记得自己站在大舅家的门口仰起脸喊大舅妈的时候,对方复杂的眼神。当然,并没有嫌弃。
再婚的女人都是希望对方家里没有负担的。然而大舅刚刚从上一个负担中解脱,转手又接了下一个。
大舅妈是个好女人。比如她坚持要给余周周做早饭。她可以用油条糊弄余乔,却不可以用它来对付周周。有时候“一视同仁”往往不是个褒义词。余周周知道,一股仗义和热情让大舅把自己接进门,然而热情耗尽的时候,她的存在就是生活上的慢性折磨。比如,每一个早晨的早起。
更痛苦的是,大舅妈做的饭菜很难吃。
而余周周不好意思剩饭。
“我可不可以每天早上吃面包喝牛奶?”
“那怎么行?那东西当零食还差不多,不好好吃饭的话上课哪来的精神头啊?”大舅妈的嗓门很大,眼睛瞪起来有些怕人。
“可是面包片比馒头营养,牛奶钙质高……”余周周想了想,“对长身体有好处。”
“可是,没有这么办的,”舅妈迟疑了一下,“像什么话。”
有时候像不像话比营养要重要,然而舅妈的举动可以理解。余周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努力地让自己说话的方式既有说服力又不强硬。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吃早饭的,我喜欢吃面包,妈妈也一直让我这么吃早饭,都习惯了。”
舅妈愣了一下。
“那好,好……但是我必须早上起来给你煎荷包蛋,热牛奶。”
“我喜欢凉牛奶,我讨厌鸡蛋。”余周周低下头,声音有些冷。
“不行!就按我说的做吧。”
一阵沉默,“好吧,大舅妈,每天早上辛苦你了。”
她能看到听到这句话之后大舅妈眼睛里面闪过的光,和当初把自己接进家门的时候一样复杂,那种夹杂在热情和疼惜中间隐隐的不安忧虑。
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表情淡漠的孩子从来没有让自己觉得亲近可爱过。余周周有时候会听到大舅妈压低嗓门问大舅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随她去吧。”大舅永远只是啜着茶水,盯着电视,轻描淡写的一句。
余周周终究还是个乖巧的孩子,偶尔意见不和的时候,也不会有争执,她要求的并不多,也不曾任性。只不过热牛奶的香气让她想呕吐,荷包蛋她也只是吃蛋清。
“不好吃?”
“不是,我从来都不吃蛋黄。”还是一句没有表情的话。
余周周记得舅妈脸上有点受伤了的表情,忽然有些心疼,可是仍然憋住了一脸的冷漠。
她已经记不清舅妈到底坚持了几天的荷包蛋和热牛奶,只是有一天早上起来看见安静的厨房里摆着面包片和独立包装的奶酪。周周坐下来,慢慢地吃,好像这一场景已经持续了多年。
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表现才能成为惹人喜爱的女孩子——她曾经一直是这样,纯天然。
“陈桉,我始终相信,真正的亲密不是慈爱地拥抱和相视微笑,不是撒娇和宠溺,而是不客套,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地提出要求,是大声说‘妈妈给我买电脑吧’‘那条裙子真丑不要买’,是被赶下楼去吃油条和剩饭,甚至是争吵和吼叫,丝毫不在乎关系破裂也不在乎破坏表面的和谐……所以我知道,一旦假惺惺的亲切氛围营造起来,我和舅舅舅妈都会很不自由。你能明白吧,所有人都为了摆脱尴尬和冷漠而把感情大火加温,矫枉过正。但是,总有一天,还是会因为某些事扯破彼此之间和和美美的面皮。”
余周周重新开始给陈桉写信,只是她有了更快捷的途径。短信是可以即时送达的,陈桉不必再因为信件的延迟而阅读几天前甚至一个月前的余周周,然而,余周周却再也找不到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带来的内心的安定。
其实,余周周对舅妈撒谎了。她小的时候是没有福分吃到奶酪和面包片的,而等到长大了,生活稳定了,妈妈也常常没时间给她做早饭,豆浆油条才是常事。那些关于营养和习惯的一切,只是为了说服舅妈胡诌的。
甚至,是为了圆一个小小的心愿。余周周只记得四五岁时候开始,妈妈为人做推拿按摩,作息很不稳定,错过了饭点就会随手掏出一块钱两块钱让她去食杂店买些东西吃。
周周,去买面包吃吧。
只是不可以买口红糖。
奔奔他们总是很羡慕余周周,她是食杂店的常客。然而余周周羡慕的是电视上那些香港人和外国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喝牛奶,吃烤土司。甚至在大家玩过家家的时候都用湿润的建筑用沙子做包子饺子的时候,她就开始蹲在一旁埋头研究如何做方形面包片。
不过,生活变好了之后,她反而忘记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了。也许是因为物质和精神都不再短缺了。
现在,反倒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关于妈妈。
余周周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她脚步顿了顿,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大步地奔向车站。
余周周站在站台上的时候仍然觉得很疲惫,好像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一样。远处一辆8路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来,仿佛一个吃多了撑到走不动的老头子。抬手看表,7:06。
今天一定得坐这一辆了。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
8路车有两种,一元钱一位的普通巴士,两元钱一位的空调巴士。空调巴士车比较少,也比较宽松,每天上学她都要等六点五十左右到站的空调巴士。只是为了不迟到,她今天必须要挤普通车了。
余周周几乎每天都能目睹惨烈的挤车大战。车刚刚从拐角露面,站台上就有了骚动,随着车靠近站台,大家都调整着自己的方位和脚步,推测这车大致会停在哪里以便抢占有利地形。她曾经见到过一辆刹车距离过长的8路,硬生生引得一路人追车狂奔,一个中年妇女不慎扑倒被后面的一群人踏过。
车一停,拉锯战就展开了。小小的上车门像蚂蚁洞一般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余周周有一些心疼那辆臃肿的车——每一天每一站,它都要把这些上班族吞进去,里面一直挤到窒息,挤到前门进去一个就会从后门掉下一个的程度。还没有挤上去的人仍然死死地抓住前门,抿住嘴巴不理会车上的人的大声叫骂。许多刚刚挤上去的人也回头大声地斥责他们耽误时间,要求他们等待下一辆车。
余周周每一天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上演,心里没有任何评价。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马路对面新建的花园小区,漂亮的欧式建筑,铁艺大门吞吐着闪着炫亮车灯的豪华坐骑,呼啸驶过人满为患的站台。
这个世界有两条截然不同的神经。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衷,也有各自的真相。妈妈曾经说过的。
余周周已经记不清这模糊的声音到底是不是妈妈的。但是那只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余温还在。余周周始终没有明白妈妈想要说什么,或许她只是喝醉了。只是一年的时间,潮水般回忆一波一波淹没她,她也只是这样睁大眼睛沉在水底一言不发。
每到六点五十,空空荡荡的空调车就会幽灵一般地来,余周周踏上车,与拉锯战现场擦身而过。她记得空调车上的另外两位常客,也是在振华上学的女孩子,她们每一次看见站台上的那一幕都会大声地笑,耸耸肩嗤笑着说真的不明白就差一元钱遭那么多罪值得吗。
余周周并不知道值不值得,然而她知道自己挤车不在行。半天过去了还是呆呆地站在外围,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车门。被踩了好几脚之后,她愤而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叔叔,振华中学。”
你啊,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仿佛听见妈妈带着笑的口气。
钻进车里面,周周扭过脸没有去看8路车旁胶着的战况。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在身后交织成迷离的网,她觉得有些冷,穿上校服,把头埋进奥妙洗衣粉残留的香气之中。每一次闻到洗衣粉的味道她都觉得很安全,安全到昏昏欲睡,昏昏欲睡到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囍”字,高高悬挂在昨晚梦境的天空中。
那个梦。
前半段喜庆华丽,后半段却像一个魔咒,生命的旋律急转直下,差一点就戛然而止,好像一个拙劣的作曲家在生硬地表现作品的跌宕起伏,只不过笔锋转的太过凄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