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时路上随着起车刹车飘荡的少女心此刻酸涩饱胀到沉底,无论怎样都无法再动摇一分。
鼎沸人声是恐怖的背景,偶尔会冒出刺耳的杂音。
比如徐艳艳黄莺出谷般清脆却又拖着长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练这么久,真是可——惜——啊——”
又比如张硕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后门附近嬉笑打闹不时发出的尖叫声。
余周周回过头,徐艳艳玳瑁发卡被阳光照着,小小光斑晃进眼底,刺痛了她。
“你真的很烦。”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说,却被淹没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
然而那一刻,愤怒不平的余周周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开心。
并不是阴暗的幸灾乐祸。余周周为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齿,可是她没有办法抹去自己的情绪。她觉得单洁洁终于和她平等了。
或者说,单洁洁终于有可能理解她了。
直爽热情的单洁洁一直是余周周的亲密伙伴,可是亲密不代表无间。单洁洁对余周周了解并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发呆都在想什么。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优越,还有大气的口无遮拦,全部都需要余周周去忍耐和包容。单洁洁从来不曾被孤立或者伤害过,她的世界充满正义阳光,有时也会直率地表达对余周周的圆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不屑。
余周周从来都只是低头笑,不争辩。
而此刻,她轻拍单洁洁的肩膀,很想问她,现在,你懂了没有?
这个世界,喜欢幸灾乐祸。
这个世界,大鱼吃小鱼。
这个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
到了学校,在大队辅导员碎碎叨叨的埋怨声中,单洁洁沉默地换下了演出服,交还老师,然后被余周周拉去卸妆。
余周周觉得她有太多话想要对单洁洁说。安慰也好,倾诉也好——她终于遇到了一个突破口,和这个小伙伴更进一步的突破口。
然而刚刚走到校门口,她刚要开口,单洁洁就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一路向前冲,扑到一位短发阿姨的怀里。
羞耻和委屈搅在一起一并从眼睛中流出来,单洁洁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洁洁妈妈什么都没有问,就是那样抱着她。余周周走到她们身边,闻到单洁洁妈妈身上衣物柔顺剂的清香,缓缓飘进鼻子里,格外安定人心。
“哭什么,爸爸刚才还打电话说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鱼头呢。高兴点!”
余周周怅然,刚刚那个出于阴暗心理作祟而发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间弥合。
她有种失落的感觉,却又实实在在地为单洁洁高兴。
终究是不同的。她妄图对方因为沮丧挫折而变成自己的同类,然而却忘记了,对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可怜虫。
余周周终究还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她想法很混沌,但是莫名地觉得,自己的同类,还是越少越好的。
“你还哭起来没完了是怎么的,大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洁洁妈妈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余周周在一旁温柔地微笑。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
单洁洁的妈妈后来请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儿四处玩,说是散心。单洁洁终于不再哭泣。
于是眼泪会过去。
等到单洁洁回校上课,在余周周陪伴下,指指点点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少。
于是嘲笑会过去。
由于绯闻女主丢丑而人气低落,学校里再也没有关于张硕天喜欢单洁洁的谣言,校门口又听到了“张硕天”“许晶萤”的起哄声。
于是爱慕会过去。
余周周也知道了张硕天为什么喜欢单洁洁。
午休时候她坐在第二排啃着排骨,背后几个女孩子大声的聊天,聊着张硕天的花心——“当初他还喜欢单洁洁呢,他说喜欢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长发美女,正好看到路过的单洁洁,就说是那样的——净胡扯,你看现在他喜欢的那个许晶萤,诶哟,那方下巴,那大脸盘……”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单洁洁。她们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张硕天的名字。
只不过,有天傍晚,某个女生和余周周在同一组扫除,锁门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周周,单洁洁是不是还一直喜欢张硕天?”
余周周抬起头,冰山脸上面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
“你才喜欢张硕天呢,你们全家都喜欢张硕天!”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句话很多年后会流行。
青春中的疼痛和伤害,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过去。
但是,她们还有大把时间。
番外1 :白雪
ˇ番外1 :白雪ˇ
“等一下!”詹燕飞喊住了正躬身推着桌子的李晓智,却没有看他,微皱着眉头观察着乱七八糟的班级。
全省中队会观摩表演,四年七班筹备很久,终于通过了初赛,在评委的指点下再次修改流程和节目,然后继续无休止彩排。包括李晓智在内的二十几名男生正在詹燕飞的指挥下挪动教室的桌椅,先是靠着墙根紧密地摆成一排留出位置,后来又分散开围成一圈,满屋子都是桌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怎么了?”许迪忍不住嘟囔出声,“有完没完?折腾死人不偿命啊?”
李晓智安然停下,擦了擦汗,靠在桌边看着詹燕飞,等待新的指示,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还是搬出去吧,”詹燕飞把手中的串联词卷成筒,在空中画了个圈,指向门外,“桌子都搬到走廊去,只留下椅子,摆成半个圈绕着班级。”
大家愣了一下,许迪好像很不爽地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到尖利的摩擦声——李晓智已经低下头开始把手中的桌子往门外推了。
男生们面面相觑,然后也纷纷低下头推着桌子往门口的方向前进,屋子里面顿时又噪音滔天。
正蹲在讲台前给诗朗诵背景音乐倒带的余周周抬起头,看着李晓智瘦小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
站在舞台灯光下,进行最后一次总彩排。作为中队长的詹燕飞宣布中队会开始,全体起立,四个小组集体报数,然后小队长们依次以广播操结束后统一训练的小跑姿势跑到詹燕飞面前,立定,敬队礼,大声说,“报告中队长,第X小队共有少先队员XX人,今日出席XX人,全部出席,报告完毕!”
詹燕飞回礼,然后小队长向后转,再次用小跑姿势回到座位。
就是这样的简单过程,排演了整整五遍。
余周周看着被于老师骂的狗血喷头的李晓智,把稿子捏得紧紧的。
“就这么两句话背不下来?你到底要结巴多少次?你耽误了大家五分钟了,全班一共五十七名同学,每个人五分钟,你自己算算你一共浪费了多少时间?”
这样的话,于老师从小学一年级说到现在。大家集体静坐,某个小朋友动了一下,于是时间延长十分钟——还要加上一句,“你耽误大家的时间,一个人十分钟,全班XX人,你自己算算……”,然后收获全体小朋友对于那个罪魁祸首的仇视目光。
时间是公平的,一万个人的五分钟,还是五分钟。
余周周低下头,一面是掩饰嘴角轻微的不屑,一面是不想看到炙热的舞台灯光下,李晓智亮晶晶的冒着汗的额头。
当她和詹燕飞站在台前一唱一和,背诵着华丽丽的串联词,引导着一个又一个节目,她总会隐约想要回头。
背后穿着校服坐得整齐的同学里,有一个面目格外模糊的人。
…
有时候下午的自习课上,余周周把作业写完了,百无聊赖,就会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空。她们的教室窗户对着的方向,总能看见下午的月亮。
“你看,的确是‘一抹’,对吧,就像是笔刷不小心蹭上去留下的痕迹。”她小声地对李晓智说——三年级时候被老师当作错别字改掉的“一抹月亮”,始终让余周周耿耿于怀。
李晓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先是面露惊喜笑了一下,然后收敛回去,认真地想了想,说,”考试的时候还是不要这样写了。……老师说这是不对的。”
余周周愣了愣,笑,“放心,我不会的。”
很神奇,从二年级开始,李晓智就再也没有打过100分。他总是会出点无伤大雅的小差错,马虎,格式错误……但是,又不至于惊人到让老师单独提出来训斥或者提醒的地步。
大扫除或者冬季扫雪,他很卖力,但又不够卖弄——至少没像某些同学为了表现自己的积极肯干而跪在地上用手捧着雪往垃圾袋里装,倒垃圾的时候也没有故意绕道监工的老师或主任面前。所以每次总结的时候,他得到的表扬总是相同的一句,“其他同学也很辛苦,大家都很卖力”。
余周周不爱讲话,李晓智也不爱讲话。
但是一旦想要表达——余周周可以开口,而李晓智仍然只有沉默。
其实余周周也不知道李晓智到底什么时候想要争辩,或者和自己一样大声表达吸引注意。
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做梦成为变身的小甜甜。
她只知道李晓智很喜欢收集小浣熊干脆面里面的三国人物英雄卡片,但是始终集不到赵子龙——某天她中午和单洁洁到校门外乱逛一圈,听到“张硕天”“许晶莹”的起哄声之后倒了胃口匆匆回班,看到李晓智正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他的收藏品。
“我看到小摊上有卖赵子龙的卡片的,不知道多少钱,你要不要去买?我怕一会儿就没了。就在食杂店对面的那个小摊,摊主是个老奶奶。”
李晓智闻声抬头,腼腆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喜欢自己收集。”
“很慢的。说不定你吃干脆面吃到撑死也集不到。”
李晓智抬头,微笑。
“可是我喜欢。”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余周周听到李晓智用这样坚持这样自我的语气说话。
可是他喜欢。
六年级的下学期,四月份,北方的柳树第一批绿了起来。
少年们的心也第一批绿了起来。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怪叫着说,《美少女战士》我只看变身的那部分——然后一群男生围在一起贼兮兮地笑。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装作小不良,开始在校服里面穿花哨的衣服,只要有机会就脱掉外套,满走廊闲逛。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四处散播张三喜欢李四的谣言。当然,不尽然都是谣言。七班的八婆联盟和八公组织霸道地坚持,每个人都得有一个喜欢的人——于是很多人都被问到,咱们班里,你喜欢谁?
仿佛是一种身份证明。推三阻四,说实话或者放烟雾弹,总之还是要说的。
也有被绯闻惹得苦恼不堪的人,比如余周周。
然而,当余周周拿小刀在桌子上偷偷地一刀刀划,不知道在诅咒谁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李晓智羡慕的眼光。
一种并不确定的羡慕。
余周周无奈地趴在桌子上听着班里的老八卦新八卦被翻来覆去地谈论,体活课上,女同学们也不再跳皮筋,开始发育的大家都不再喜欢满操场乱跑,跳皮筋也好,跳大绳也罢,胸前的累赘总会既疼痛又让人羞涩,所以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花坛边或者紫藤架下,继续叽叽喳喳地聊天,时不时爆发出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的尖叫声。
男生竟然也开始心猿意马。他们仍然踢球——可是瞄准得比以前还差,好像球门长在女生堆里,一脚踢过去,女生们的尖叫和咒骂比进球后的喜悦还让他们满足。有时候也会恶趣味地集体把某个男孩子朝着他的绯闻女友身上推,乐此不疲。
夕阳西下,目光温柔地笼罩在余周周身上,只有李晓智和她坐在座位上发呆。余周周突然犯懒不想动,她不知道李晓智为什么也没有出去。
“今天,白雪来学校找我了。”李晓智的声音很轻,极为羞涩,甚至有些犹豫。
空旷的教室里,这句话让目光涣散的余周周以为自己幻听了。
“呃?”
“没什么。”他不再说,站起来急急跑了出去。
白雪?余周周歪头盯着他的背影。
还是那么瘦小。
可是后来,向来默默无闻的李晓智突然成了热点人物。
余周周不知道白雪这个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八婆们的讨论中的。李晓智突然很受男生欢迎,一举一动都非常受人关注。曾经的那些起哄游戏里面,现在又多了一个选项。
这个选项,叫白雪。
“喂,周周,你知道白雪是谁吗?”单洁洁放学的路上问。
“听说过。”
“那是谁啊?”
“不知道。”
“真的?别装了,告诉我吧!”
“我真的不知道。”
“你都不问问嘛?你们是同桌诶——”
余周周觉得李晓智有些奇怪。他对自己躲躲闪闪的,大家突如其来的关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又甘之如饴。他开朗了许多,和那些男同学们的关系也更亲密了,大家讨论美少女战士或者灌篮高手足球小子的时候,也会带上他一个。
当他评论自己喜欢水野亚美的时候,会有人怪叫,白雪和她谁比较漂亮?
“李晓智”“白雪”“李晓智”“白雪”……
终于有一次,他被围在其中。
当然,也有看不过眼的,会在旁边酸一句——名字挺好听,长的肯定不咋地。
余周周从来没想到,涨红了脸的李晓智竟然会出手打那个出言不逊的人——他们在大家的尖叫声中翻滚到一起,互相揪着领子、头发,像两只幼兽。
被匆匆拉开,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斥,被女同学视为英雄典范。
为女人打架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是惹女人喜爱的。
哪怕,没人知道白雪是谁。
每当有人问起,他总会回答,“今天晚上白雪可能来我们学校,我们一起回家。”
“哪个是啊?”
“她拎着黑书包,米奇的黑色书包。”
当单洁洁再问起余周周白雪是谁,余周周总会回答,“一个拎着黑书包的外校女生——呃,米奇的黑书包。”
小学升初中的制度突然改革。他们要抽签,只有一半的人能进入师大附小对口的师大附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