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宦晖恐怕要听教训了,〃宦楣告诉他,〃有不少人告诉我他玩得颇大。〃
〃他买的是哪几种?〃聂君好似颇有兴趣。
宦楣想了一想,〃我并不记得清楚,他买一种指数,是叫期货指数吧。〃
聂上游一听,脸上不由自主的变色,连忙转过身子去,不让宦楣看到。
〃你能为我补习一下那是什么吗?〃
聂上游尽量以很平静的声线说:〃那是一种充满赌博性的买卖。〃
〃父亲也不只一次替他结帐了,〃宦楣苦笑,〃男人都喜欢赌博,你呢?〃
聂上游把手插在裤袋里,走到草地上去,风吹进他的西装外套,鼓蓬蓬更显得他无比洒脱。
〃我?〃他过一会儿才答,〃我赌的是另外一些。〃
〃有没有赢?〃
〃赢过数局,也输过数局。〃
〃为什么不收手?〃
他转过头来笑了,〃要生活,怎么收手?〃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远处眺望,这点她明白,把生活降级,实是最难办到的事,她为此失去了邓宗平。
他坐到她身边,〃我们说不定在纽约见过面,我曾为一间叫布明黛的百货公司送过一年的货,虽然只准在后门出入,也见过许多漂亮的黄皮肤女孩子在该店购物。〃
〃你把我想得太奢华了。〃
〃两年后我的英语会话才比较流利。〃
宦楣笑,〃找个金发女郎练习一下保证进步迅速,你听宦晖那口英语,怎么样挑剔都没有唐人口音。
〃我转过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赌馆的打手以及清洁工人,最后因机缘巧合,碰到了欣赏我的老板,派我到本市来做翼轸的主持人。〃
〃你所说的老板,家父也认识吧?〃
〃他们一直有来往,相信这次在纽约也有见面。〃
〃他给你权柄很大呀。〃
〃你怎么知道?〃聂君讶异。
〃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
聂君笑,〃瞒不过你。〃
〃你的生活堪称多采多姿。〃
宦楣本来想加一句英雄莫论出身,后来实在觉得有点庸俗,省下了。
〃的确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
宦楣忽而有一丝感触,觉得她四周围的人与事,也开始有点奇怪。
她说:〃你比我们幸运,你身上集中三种文化,难怪这么聪明。〃
聂君一生何曾听过什么赞美,耳朵发起烧来,一时不知应对。
过一会儿,他见风大,脱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佣过来说:〃小姐,太太说,怎么叫客人坐在园子里吹风,还不快进去喝一杯茶。〃
宦楣有一丝意外之喜。
聂上游笑说:〃有点心充饥的话更好。〃
宦楣也笑,〃一会儿家母瞪着你看,可别见怪。〃
但是宦太太并没有下来招呼客人。
聂君走了以后,宦楣上去看母亲。
她母亲同:〃是那个人吗?〃
〃不过是略谈得来的朋友。〃
宦太太点点头,〃你自己要拿捏得准。〃
〃你呢,〃宦楣笑问,〃你不管我了吗?〃
宦太太似有感触,紧握着女儿双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来的时候,宦楣正在天台观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蝎座。
她听见数下开门闭门声,汽车门开了又关,接着是大门打开关拢,她赶下楼去,只看见父兄已经走进书房,接着房门重重合上。
迎面下来的是她母亲。
〃怎么一回事?〃
〃他们大概有要紧的事商量,妈妈,你去休息吧。〃
宦太太踌躇一会儿,终于上楼去。
宦楣却去找老司机。
老司机哭丧着脸说:〃老爷从来没有骂过我,这还是头一遭。〃
〃他脸色如何?〃
〃铁青面孔,没有出声。〃
宦楣发呆,这么严重。
〃他为何骂你?〃
〃我只不过提到股票两字。〃
宦楣叮嘱:〃太太若问你,你一概说不知道。〃
宦氏父子一直关在书房里没出来过。
宦楣守住门口,开头只听到父亲低声责备,句语却不甚清楚,宦晖一直没有答辩,近天亮时分,书房静寂下来。
只有宦楣一个人敢敲门。
〃爸爸,爸爸,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有人应她。
〃毛豆,毛豆。〃她不放弃,越来越用力敲。
门终于打开了。
宦晖探头出来,吓得宦楣往后退一步。
宦晖满脸是油,秋凉时分,却汗流浃背,湿透衬衫。
宦楣轻轻问:〃这么坏嗳!〃
〃眉豆,替我们准备车子,爸同我要立刻回公司。〃
〃才五点半。〃
〃去,别问。〃
〃爸爸,〃宦楣唤,〃爸爸?〃
她听见宦兴波极之疲倦的声音,〃是眉豆?〃
她走进书房,闻到一阵烟酒气,灯已熄,但窗帘还厚沉沉垂着,房内光线幽暗。
〃过来这边,眉豆。〃
〃爸爸。〃
宦楣挤到父亲身边,与他共坐一张安乐椅。
父亲虽然十分疲倦,却无异样,宦楣放下心来。
谁知宦晖此时跌撞着进来,〃父亲,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他脸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来。
她听见父亲问:〃车子呢?〃
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偕宦晖冲出门去。
宦楣一直追到门外看他们上车。
从上飞机到现在,父子两人恐怕已有两日两夜未曾休息过。
宦太太出来拉住女儿问:〃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眉豆,去问问许小姐。〃
〃妈妈,许绮年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父亲告诉她的。〃她停一停,〃妈,这话不是你说的吗: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
这句话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杀手锏,不知帮她下了多少次台,有亲友来说是非的时候,她轻描淡写的一句〃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就把来人吃瘪,杜绝流言。
就算前两天在牌桌上,她也刚用过这句话,有人艳羡的猜测:〃品芳,兴波的财产早已上亿了吧。〃她也推说:〃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们。〃
她并不是说着敷衍人的,宦兴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没兴趣理。
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许绮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时拨电话过来汇报。那女孩子从上午八时到下午七时的答案是一样的:〃两位宦先生都在开会。〃
她们母女面面相觑。
宦楣强笑道:〃他们总得睡与吃。〃
九点钟,女孩子说:〃宦小姐,我要下班了。〃
宦楣忽然羡慕她,心不由主,竟然脱口问:〃约朋友?〃
她甜甜的笑:〃是的,说好去看场电影。宦小姐再见。〃
宦楣感喟,他们才是最最快乐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权、势,一点起不了作用,对他们没有影响,因为他们知足。
宦楣轻轻放下电话。
父兄仍然没有音讯,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难所看星,十多分钟后,已经心平气和。
〃没有新发现?〃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看见邓宗平上来了。
〃我想,只有我一个人有资格上天台。〃
宦楣微笑:〃未必。〃
邓宗平知道她脾气,不去挑战她这个答复。
宦楣见他双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诧异的问。
〃来聊几句。〃
〃是宗棘手的案子?〃
〃你对刚公布的民意汇集处报告有什么意见?〃
宦楣愕然,过了一刻,她哑然失笑,原来小邓心中烦的是这个,呵他们俩的路越走越远,迟早如参商永不碰头,不不不,她才不关心这些。
〃试想想,二十三万个附着身分证号码的签名,只算是个人意见,我对报告书投不信任票,我们有权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宦楣看着他,〃宗平,你真的为这件事入了魔。〃
〃不管如何,民主派还是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宦楣叹口气,不出声。
他听见了,〃对不起,我知道你不管这些。〃
〃没问题,你需要一双耳朵的话,我这一对随时奉陪。〃
邓宗平笑。
各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为政治,有些为期货指数,而女人,为他们的失眠而失眠。
〃宦先生已经回来了?〃
刚在这个时候,宦楣听见车子驶上来的声音。
〃这是他们了。〃
邓宗平说:〃我也该走了。〃
〃宗平,〃宦楣忍不住问,〃你为何来得这么勤?〃
邓宗平看着她良久,怔怔的答:〃我不知道。〃
又过一会儿,他又说:〃我们毕竟还是朋友。〃
最后他终于承认,〃我身不由己的就来了。〃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发觉他的语气不像个小老师。
她说:〃但是宗平你知道我永远做不到你要求的水准。〃
他没有再说什么。
宦楣送他下楼。
他问她:〃你爱上了别人?〃
声音低得不得了,蚊子声一般的钻进宦楣的耳朵,她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但隔了一会儿,她还是回答:〃还没有。〃
回到屋中,第一件事就去敲宦晖的房门。
他没有锁门,亦没有应门。
宦楣进房去,发觉他脸朝下伏在床上,身上没有衣服,正在沉睡。
她伸手去推他,〃毛豆,毛豆。〃
宦晖怎么醒得过来。
宦楣急了,在他身边喊,〃醒醒,醒醒。〃
他根本已经陷入昏睡,天掉下来都不管了。
〃眉豆,别吵他。〃
〃妈妈。〃
〃让他睡。〃
〃我非要问个究竟出来不可。〃
〃你爹都告诉我了。〃
〃爹怎么说?〃
〃他说他会摆平。〃
〃这当然,可是——〃
〃能叫毛豆修身养性,花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宦楣啼笑皆非,〃赶明儿我也做浪子去,叫你拿金来换。〃
宦太太看女儿一眼,颇含深意,只是不出声。
宦楣这才自嘲的说:〃早知不该自动回头。〃
〃去睡吧。〃
宦楣还是不放松,趁母亲走开,拍打宦晖的裸背,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5章
待宦晖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时候,股市已经下跌一千一百点。
他母亲猜得不错,这次教训叫他沉默下来,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涣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档问他:〃你到底买了多少,赔了多少?〃
他只是答:〃别问。〃
〃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同任何人说,毛豆,打小时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过去,我已得到教训,眉豆,不要再问。〃
宦楣总觉他的气色欠佳。
宦晖紧紧拥抱妹妹,〃别为我担心,知道吗?〃
〃那么我要你现在跟着我说:宦晖以后做个乖孩子。〃
宦晖问:〃你记得艾自由?我会带她到家里吃饭。〃
〃她才真是个乖孩子。〃
〃眉豆,听说你也有新朋友,唤他一起参加如何?〃
〃还未到时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结婚。〃
〃你,宦晖?〃他妹妹大吃一惊,用手指指着他,〃你想害谁?〃
宦晖闻言低头不语。
宦楣即时后悔,不该在他不如意的时候打击他。
于是连忙说:〃好,你先去注册,我跟着来。〃
宦晖忽然问:〃你想会不会有人愿意同我们结婚?〃
宦楣一怔,立刻强笑道:〃怎么没有,前仆后继。〃
但是宦晖没有笑。
宦楣亦感觉到一丝强颜欢笑的气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过去了。
这个城市天赋异禀,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无痕迹。
只有老司机一个人还在诉苦:〃要命不要命,四块九角半会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乡。〃
宦楣也并不十分同情他,愿赌总得服输。
宦晖没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经脱胎换骨,现在两兄妹常常在家陪母亲晚膳。
宦太太开头觉得高兴,稍后就有点担心,〃出去呀,你们出去玩呀。〃她受宠若惊,担当不起,就希望恢复旧状。
宦晖变了一个人似的。
宦楣总不相信他会学乖,在父亲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兴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亲的神色,不见有变,略为安心,她不信这么大的事故会没有后遗症,只要父亲稍露端倪,她便盘问到底。
她要父亲说宦晖,父亲偏要说她,〃你又是几时决定做乖女儿的?〃
宦楣想一想,已经有了答案,当我发觉自暴自弃一点帮助也没有用的时候,但嘴里却说:〃我自出生就是个好女儿。〃 宦兴波莞尔,〃是吗,你是吗?〃
〃当中身不由己的误会太多而已。〃
宦兴波回味这句话,顿时百感交集,当下不露声色,只说:〃你叫宦晖把那女孩带回来我们瞧瞧。〃
噫,父子双方都有诚意。
艾自由上来那一日,穿着时下少女流行的名贵便装,水手领藏青夹白条子毛衣配宽身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头青丝用根缎带松松扎在脑后,宦晖跟在她身后,替她拿着书包,他刚自补习老师处把她接来。
宦楣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为什么对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几年前的宦楣。
当日拿书包的那个人是邓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请坐,家母马上下来。〃
自由朝宦晖笑一笑,一点不觉拘谨,在沙发中伸一个懒腰。
宦楣万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当日那个自己找回来,走遍万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顺利。
宦晖有点紧张,〃我去催催母亲。〃
宦楣趁他走开,问自由:〃你觉得宦晖怎么样?〃
自由坦自爽直,〃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宦楣微笑,〃是怎么样的喜欢?〃
自由并无腼腆之色,〃很深的喜欢。〃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问:〃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晖了,你仍然喜欢他?〃
自由诧异的问:〃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吗?〃
〃可以,人会变的。〃
〃不,〃自由笑说,〃你的意思是环境会变。〃
〃对。〃这小女孩真有意思。
〃环境不会比现在更坏,宦晖说,许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对他有企图。〃
他那样说过?宦楣大大讶异,她一直以为他喜欢那些人,爱搞那种关系。
看样子兄妹之间了解不够。
〃他说他有点厌倦,有机会的话,他想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