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司香委屈得很。
正在僵持中,忽然听到宫外乱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有暴民闯进宫来了!”……
一片嘈杂。
皱了皱眉,香宝还没有起身,已见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闯了进来。
“谁是西施?!”四下里打量了一遭,那些大汉吼道。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王宫!”司香怒道。
“哼,我们都是吴国无名无姓的卒子,拼死拼活为了吴国打战,你们却将西施那害死伍相国的祸水留在宫中!难平民愤!”
“大胆逆贼,竟敢出言不逊!”司香大怒,拔剑便刺。
“臭小子,活腻了,看老子宰了你!”其中一个大汉嚷嚷着便冲了上来。
香宝心下了然,这些人一定不是吴人,如果是吴人,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太子出言不逊。忽然想起昨晚越女的话,香宝大惊,这是一场布好的局!再抬头看时,司香竟是节节败退。
“司香,他们并不是吴人,杀了他们!”香宝忙大叫。
“我的盔甲……娘……我的盔甲……”司香边退边大叫道。
香宝傻眼,这个节骨眼,还要盔甲?耍帅么?
“娘……我不会杀人……娘……司香不会杀人……父王……父王……盔甲……”司香语带哽咽,惶然大叫。
香宝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天城楼上射杀阿福的司香,与现在的司香,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香宝刚要上前,已被人用剑冷冷抵住后背,回头,正是越女。
果然是她布的局。
“杀了你,比起引诱夫差回来,可无趣多了。”冷笑,她道。
“西施,西施那祸水在哪里?!”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越女微微一笑,凑近了她,“门外那些,是真正的暴民哦,我散了些消息出去……无非就是伍子胥因你而死……吴国会因你而灭,你是越国的英雄呢……”
香宝咬牙瞪着越女,越女伸手一推,便将香宝推了出去。
“西施在哪里?西施……”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闯了进来。
被一群暴民推搡着出了醉月阁,香宝心下恻然。
史连,该我承受的,怎么也逃不了呢。
“放火烧宫。”身后,传来越冷冷的声音。
香宝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凝结。
“越女!你要杀的是我!放了司香!”香宝转身,红了眼睛,大吼。
“越女!放了司香!”
“史连因你而死,苍梧因你而死,如今这吴太子,也是因你而死……我要你知道,你是不折不扣的祸水。”虽然相隔很远,但越女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香宝的耳中。
醉月阁燃起了雄雄大火……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仿佛要将香宝的耳膜刺破一般。
“司香!司香!”香宝大叫,挣扎着要冲进醉月阁,可是那些暴民推搡着她,让她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火助着风势,吞噬了司香的声音。
“娘……”
香宝的心痛得快要麻痹了。
香宝挣扎着,身旁有人狠狠将她勒住,“你这祸水,休想跑!”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在里面……司香……司香……”香宝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臂被扭得脱了臼。
“放开我……放开我……司香……司香……”
她挣脱不开,她挣脱不开……
那个孩子,那个唤她娘的孩子,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温暖的孩子……他在里面……他在火里挣扎……他在喊她,他在喊娘,他在喊她娘啊……
“祸水,你这祸水!你这祸水……”耳边,有人狠狠地骂着。
香宝仿佛失去了灵魂了木偶娃娃一般,被那些暴民推搡着拖离了王宫。
醉月阁上方,一片浓烟滚滚……
那个曲着腿坐在水池边的寂寞身影,他光着小小的脚丫在池里戏水,他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他让她教他打水漂……
他喊她娘,他说他会保护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她……
他害怕打雷,睡觉的时候像她一样会做噩梦,会咂嘴,会喊娘……
那个唤她娘的孩子……
香宝睁着空洞的双眼,双手被捆绑着高高地吊在城楼之上,那个曾经吊着史连的地方。果然,该她承受的,谁也代替不了。
“祸水……祸水……”耳边一片凌乱,各种各样的眼睛在看着她,贪婪的……充满欲望的,痛恨的……不屑的……
突然之间,好累。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一了百了?
一道红光突然灼痛了她的眼睛,香宝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卫琴……
他满面阴郁,单臂执剑,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
“司马大人?”有侍卫见是卫琴,忙迎了上去,“这祸水……”
话未完,一道鲜血喷出,侍卫已经身首异处。
人群刹时恐慌了起来。
卫琴杀红了眼,见人便砍。
一片修罗地狱。
那是她带来的修罗地狱。
恍惚间,香宝忽然记起年少时,那个春日的午后,她在街上初遇卫琴,有一个邋遢的老头儿,他对着她吐口水。
他骂她祸水。
莫非是命中注定么?
“住手!”突然,有一把剑横在了香宝的脖子上。
卫琴噬血的双眸猛地瞪向那人,被卫琴的眼睛吓到,持剑的人手微微一颤,在香宝的脖子上划下细细的一道血痕。
“你若敢伤了她,我要你满门皆灭。”卫琴的声音森冷得宛如从地狱深处传来。
持剑的人吞了吞口水,稳住了颤抖的手,“我……你……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她……”
卫琴单手执剑,站在原地,双目森冷得可怕,却没有再动分毫。
“哈……哈……哈哈……”持剑的男子神经质的笑了起来,“你怕了……你怕我杀了她……”
此话一出,那些刚刚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皆蠢蠢欲动起来,纷纷逼近卫琴,看那阵势,仿佛要将卫琴生吞活剥了一般。
香宝知道他畏惧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定然不会还手。香宝忽然侧了侧头,持剑的男子没有料到香宝会傻得自己往刀口上撞,慌忙收刀,香宝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卫琴瞪大了眼睛,那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握着剑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你疯了!”持剑人吓了一跳,怒道。
“卫琴你听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杀你,你若不还手,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信不信?”
卫琴抬头看她。那些原来蠢蠢欲动,打算对卫琴痛下杀手的人一时不敢不弹。僵持着,香宝被吊得四肢无力,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唉,如今香宝总算明白,原来她的下场竟是被活活吊死。
六、千里之外
越军兵分两路,范蠡领兵由海道入淮河,欲阻断夫差的归路;畴无余、讴阳从吴国南境直袭姑苏,勾践亲率中军随后。
消息传到黄池的时候,盟会还未开始。
“大王,有人在帐外求见。”王孙雒匆匆走进帐中。
“什么事?”夫差低头拭剑。
王孙雒快步上前,凑到夫差耳边,轻轻说几句。
夫差面色微微一白,抿唇,“让他进来。”
“是。”
“见过大王。”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看不准是什么人。
夫差没有开口,仍是低头拭剑。
“小人就是来带句话,西施夫人在姑苏城门上吊着呢。”见夫差不理会他,那人颇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
原就苍白的神色愈发的难看了起来,薄唇微眠,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
“寡人讨厌被威胁。”夫差抬头,淡淡看了那男子一眼。
只一眼,便让那人颤抖,他开始后悔为了贪点小利而走这一遭了。
剑光一闪,暗红的血溅在了帐子上。
“还有谁见过他?”淡淡瞥了一眼横在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夫差道。
“在我之前,还有几个副将见过他。”王孙雒神色一厉,道。
“都杀了。”夫差收剑回鞘。
“是。”
“传令下去,即刻起兵,夺下盟主之位,明日返吴。”
“是。”
吴王夫差连夜起兵,向晋国挑战。适逢晋国内乱,吴王夫差顺利得了盟主之位,班师回国。一路急行,因怕沿途列国得知越兵攻吴的消息中途截击,夫差一把火烧了宋都外郭以示威。
姑苏城门上,吊着一个狼狈而苍白的女子。城门下,一个红衣独臂的男子持剑而恃,如孤狼一般守着城门上的女子。
几天了?香宝不记得了,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却始终放不下城门下那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独臂男子。
香宝想,也许挣扎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越军围在姑苏城外虎视眈眈。
突然,远远一骑而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被越军围困的吴兵兴奋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长躯直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剑抵着香宝脖子的男子手舞足蹈,大喊。
夫差……
马蹄翻飞,血染戎装,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开城门!”
一路策马飞奔直入,夫差仰头,望向那个双手被缚,高高吊在城门上的女子,她脸上沾着血,长发纠结,却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握紧了手中剑,夫差开口。
人群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留不得!请大王处决!”
“哦?她是谁?”夫差淡问,不动声色。
“她是越人!害死伍相国的越人西施!”
“错了。”夫差淡淡道,“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是香宝,是为吴国赴死的英雄……”夫差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要离之后。”
香宝迷迷糊糊的想,他果然是一早就知道的。
“什么?是要离先生的女儿?”他们交头接耳,一时傻了。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寡人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先前爬在城门上拿剑挟持着香宝的男子怔了怔,伸手解下绑着香宝的绳子。夫差上前,牢牢将香宝接住,抱在怀中。
卫琴双眼如狼,跃身上前,一剑将那男子从腰间斩成两段。
“大王!大王!”人群又惊又惧,又恨又怒。
夫差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那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卫琴如疯了一般杀人,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夫差抱着香宝,看也不看便策马回宫。
吴国的议和书送到勾践手里时,他怒不可遏,狠狠甩在地上。范蠡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者的怒意。
“范大夫,你为何撤兵!”
如果不是范蠡突然撤兵,夫差怎么可能会回得那么快!
“君上,你答应过我,会保证香宝的安全。”范蠡淡淡看向坐在一旁的越女,“如果不是公主殿下自作主张,微臣又岂会轻易撤兵。”
越女面色青白。
再三权衡之下,勾践终是撤兵返越。
事死如事生,司香的葬礼在越军退兵之后的第二天。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殿外,有人凄声大呼。
人初死,先有招魂之礼。由人持死者衣物到屋顶,对着北方主阴之处,对着天、中、地三呼死者之名,是为招魂,招魂不成,才可举办葬礼。香宝坐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灼伤,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乎辨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远远的,有侍女不敢上前。
“大王,复礼已毕。”有人来禀。
夫差点头,随即皱眉看向坐在榻边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夫人,太子殿下要沐浴更衣,您先出去吧。”看到夫差皱眉,梓若上前劝道。
香宝摇头,“最后一次,我来帮他沐浴更衣吧。”
“这不合规矩。”
香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他娘呀。”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她是他娘,为什么不合规矩?
梓若看了一眼夫差,见夫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褪下衣袍,司香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左臂一直到胸口都是焦黑一片。
“娘……”恍惚间,司香红着脸别扭地喊她。
香宝呆呆地伸手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连哭都哭不出来。
天阴沉沉的,十分闷热。“轰隆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香宝,香宝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司香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轻拍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身体,香宝喃喃安慰。
他是最怕打雷的呀,那个孤单的孩子,最害怕打雷了……
“夫人……”看香宝痴痴的样子,喜乐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香不怕,娘在呢……”香宝一下一下轻拍着司香的背,“娘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娘教你打水漂呀……你醒过来好不好……”
夫差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香宝,示意梓若上前帮忙。梓若忙走上前,帮着司香沐浴穿衣。
香宝挣扎起来。
“别闹了。”夫差皱眉,她手腕上被绳子勒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包扎着,但他还是不敢去捉她的手。
“你放手!你听到没有,在打雷呀!司香会怕的!司香他会怕的!”香宝挣扎着嚷嚷起来,“他会哭的,他会哭的……他还会做噩梦……你放手!”
“他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夫差沉声低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疯。
香宝被他吼得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上迅速蒙上一层水蒙,扁了扁嘴,眼泪涮地一下流了下来。
对……那天出征前,他说,“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再做噩梦了。”
“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