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宝摇头。
夫差眼中一片幽黑。
“大王,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
“既然如此,就当寡人从未来过。”夫差伸手,从她手中拿过那竹简,扬手便要丢入火中。
香宝微愣。
“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侍卫冲了进来。
“怎么了?”夫差皱眉,负手而立,不着痕迹地将那竹简置于身后。
他……决意要保住她吗?
“馆娃宫外聚集了数以千计的民众,皆称要为伍相国讨回公道。”那侍卫气喘吁吁道。
夫差抿唇,香宝看到他握着竹简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大王,世人皆传伍相国是为西施夫人所害,如今伍相国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若是不交出西施夫人,只怕是……”
香宝一下子呆住,夫差他……是会保住民心,还是会保住她?若是失了民心,他的江山岌岌可危,他……会把她交出去吗?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不是怕死,而是害怕他会将她交出去,让她一个人孤军奋战,被那些暴民□而死……
那样的凄惨,只是想想,便已经令香宝遍体发寒,颤抖不已。
夫差仍是看着她,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
“大王……”那侍卫有些着急地道。
“那是史连的手笔,与夫人无关。”史连的声音忽然响起,仍是一贯的低低沉沉,没有半分起伏。
香宝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他,他良心发现?
夫差回头看他,“这字,是你写的?”
史连没有回答,只是一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来,低头咬破了手指,“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一笔一划,他在那布上写下了两行字。
那字体……与竹简之上的,一模一样。
那字体,与香宝的字体,也一模一样。
“夫人的字,是临摹着我的字体学会的,自然一模一样。”抬头看着夫差,史连竟然淡淡地笑,这是入吴以来,香宝第一次看到他笑。
夫差握着竹简的手松了松,“来人,把他押出去,交给门外的乱民吧。”张口,他道。
两旁有侍卫上前,缚住史连。前一刻,他还是将军,这一刻,他已经沦为阶下囚。
“等等,把这个带上。”夫差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一旁的侍卫,“证据。”
侍卫将那竹简塞进史连被缚住的双手之间,便押着他出去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押着史连出去。
“要不要去看看?”伸手拥着香宝入怀,夫差低头看着她。
香宝低头任由他将她拥入怀中,“如果史连没有承认,大王,你会把我交出去吗?”低低地,她问。
她想知道答案。可是他没有回答她。
“出去看看吧。”他拥着她,走向门口。
香宝无法抗拒地随着他走,未到宫门口,便听到了一片打骂声。
“打死他!打死他!”
“打字这个害死伍相国的畜生!……打死他……”
“这个叛徒,卖国贼……卖了越国还不够,还来祸害吴国!……”
“打死他……”
“打死他,打死他……”
香宝咬了咬唇,突然有些不忍去看。
“看看吧,夫人。”耳边,夫差低低地道。
香宝突然明白了,他这是在杀鸡儆猴。当初伍子胥杀了玲珑,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上,如今,他却要她亲眼看着史连被那些暴民活活打死。
她终究还是成了那只可笑的猴子……
馆娃宫门口,香宝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史连站在愤怒的人群之中,双手被缚,任人宰割,连还手都不能,那样心高气傲的他,位居将军的他……抿着唇,仍是寒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被愤怒的暴民推来搡去,却是一声不吭。
他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拿着写有血字的布片……就那样被人狠狠地踢打辱骂。
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头,殷红的血一下子从额角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染红了他的半边脸。他的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起来,被人推搡了一下,有些站不稳了。
他忽然转过身,看向香宝,被血染红的半边脸狰狞可怖。
香宝微微颤了一下,硬生生地撇开头没有看他。
“砰”地一声闷响,不知是谁手中的木棒打中了他的头,已满身是血的他摇晃了一下,终于一头栽倒在地。
“把这逆贼吊在城门之上,以告慰伍相国在天之灵。”夫差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那样残忍。
人群暴发出一阵欢呼声。
香宝看着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史连离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被血蒙住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直到被拖远……
暴民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
馆娃宫又成了一处宁静而华丽的世外桃源,只是宫门口,多了一滩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转身,夫差看向香宝。
香宝看着他,迎着他的视线,半步不让。
“自己小心。”半晌,他只是淡淡道。
“只是这样?”香宝的声音十分疲倦。
他伸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随即忽然抽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香宝仍是怔怔的。
那一晚,夫差没有留宿醉月阁。香宝做了一宿的噩梦,梦里,史连沾着血的眼睛一直看着她。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夫人,夫人,着火了,着火了……”有侍女披头散发地冲进房来,拉了香宝就往外跑。
走了不知有多久,快被浓烟呛晕了,还是没有走出去,那侍女却突然倒了下去,无声无息。香宝大惊,低头看时,她胸口一个血窟窿,已经没有了气息。
香宝抬头看向那个站在她面前的女人,那个锦衣华服的女人,她一袭盛装,仿佛为了参加宴会而来。只是,她是最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云姬。”香宝被浓烟呛得咳了一下,皱眉。
云姬冷笑着看着香宝,火光之中,她面容扭曲,右手中紧紧握着一把沾了血的匕首,那些暗红的液体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淌……
“为什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侍女,香宝怒问。
“哈,为什么?”云姬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为什么……”她大笑着,笑出了满脸的泪水,“你知道么?表哥死了……他被人封闭在马车里,连人带车推下山谷,尸骨无存呐……”
香宝微微一愣,伍封也死了?不是说去了齐国吗?谁下的手?
“我与表哥从小一起长大……他待我极好的呀……”云姬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他说长大了就娶我,可是我却进了宫……姑父要我进宫,他要我待在夫差身边……督促他,让他做个明君……”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香宝抬袖掩住了口。
“大王那样的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女人而改变……”云姬神情一厉,瞪向香宝,“都是你,都是你!因为你这祸水!因为你大王才会赐姑父死罪,因为你大王才会派人在途中截杀表哥!都是因为你这妖孽!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她挥着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扑向香宝。
香宝慌忙闪过。
“本来以为那封信简可以让大王至你于死地……却想不到居然凭空冒出一个替死鬼……”云姬扭曲着脸大叫。
香宝蓦然一惊,心里一跳,突然有些不敢知道真相,“你说什么?什么信简?!”
“哈哈哈哈哈……伍子胥已死,终不辱使命……”云姬大笑了起来。
香宝恍遭雷击……
那竹简是云姬为了陷害她而伪造的?那……那史连呢?史连……他……
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香宝清醒过来,她怔怔地看着云姬疯狂扭曲的脸庞,看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肩头。
“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你为什么不死……”狠狠刺着,她疯了一般大叫。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一把推开这个疯女人,拔腿便冲了出去。
大火烧断了横梁,腥红的火舌呼啸着砸下,一声闷响,香宝怔怔地回头,云姬已被压在那横梁之下……她这样,算不算殉情?
“夫人,你在流血!夫人,你去哪里,夫人……”喜乐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时空,听不真切。
那一日史连满身是血的模样不断地在她面前闪过……他一直在看她,可是,她硬生生地撇开了头,连看也没看他。被背叛了那么多次,被利用了那么多,到最后,真正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人,却是这般下场……
史连……史连……史连……
她要去见他,她要去问他……为何对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就那样替她背负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
为何要以生命的代价,来护她周全……
她要问他,她要问问他!
一路狂奔,这半夜的街道上一个都没有,只有香宝一身白色单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如疯子一般……在街道上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跑到城门下,仰头,香宝怔怔地望着那个被吊在城门上的血人。
“史连!史连!”咬牙,她大叫。
泪水爬满了脸庞……“我跟你熟悉吗?我跟你讲的话用十根手指都数得清!你这傻子!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值得你用命去拼……去守护吗?!”香宝跺着脚,握着拳,在城门下如疯子一般,又哭又叫,又喊又骂。
“白痴白痴!你才是白痴!大白痴!疯子!傻瓜!笨蛋,笨蛋……”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失控过,她真的好气,好恨,她承担不了任何人的生命,她承担不了他用生命来守护的这份情谊……最可恨的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不知情!
香宝的吵闹声惊动了守城的侍卫,有人走了过来。
“不准喧哗!”他走近了,斥道。
香宝置若罔闻,只是仰着脑袋,看着城楼上吊着的那个血人。
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香宝怔怔地站在原地,看清了他的模样,凹陷的双眼微闭,长发纠结的披散着,满脸都是血痕,苍白的唇干裂得可怕……
而她所站的地方,正是一滩血迹。脚下一软,香宝扶着城墙跌坐在地,将头深深地埋在膝上。
你这样算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到最后……连让我连说声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你,非得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让我永远记住你吗?!
史连……算你狠!
低头不知道坐了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用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仿佛是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宝一般。
香宝抬头,看着眼前的红衣男子,他一身狼狈,还在微微颤抖。心下一软,香宝抬手抚了抚他的肩,眼泪便止不住的滚落。
“该死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卫琴却突然一把推开她,握着她的手臂,大吼。
香宝怔怔地看着他冲着她大吼大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冲着她发火。
感觉到握着她肩的掌心一片粘稠,卫琴的声音自动矮了半截,他眼神微暗,低头看向自己掌心沾到的粘稠血迹,“谁伤的你?!”
被他一提,香宝才记得肩上那一刀,疼得头昏眼花。
半晌,卫琴低低叹了口气,抬起仅有的右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回去吧。”
香宝抬头,看了看仍吊在城门上的史连,“卫琴,你帮我把他放下来。”
卫琴抿唇,没有说什么,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挥出,长剑离手,割断了那绑着史连的绳索。然后上前,单手接住了急速坠地的史连。
“大胆,什么人胆敢在此放肆!”守城的侍卫大叫着冲了出来,却在看到卫琴时愣了愣,“司马大人?”
“把他葬了。”卫琴脱下火红的外袍,裹在史连身上,淡淡吩咐,语毕,转身便来拉香宝,“回去吧。”
香宝咬唇,定定地看着满身血迹的史连,脚如生了根一般无法离开。
“昨天夜里火烧馆娃宫,现在大王已经知道了,宫里已经乱成一团,你现在留在这里,是想让他连死都死不安心吗?”卫琴转过身背对着她弯下腰,“回去吧。”
香宝微微迟疑了一下,爬上他的背,一如少年时候那般。
“抱紧了。”他一手托着她,站起身。
“司马大人,这叛逆之人……”那侍卫忽然出声,迟疑道。
“葬了。”卫琴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冰冷得可怕。
“是。”那侍卫打了个寒噤,唯唯喏喏道。
没有再开口,卫琴背着香宝离开。
香宝靠在卫琴的背上,回头看着史连染血的身子越来越远……不知那天,他被拖走的时候,那样看着她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视线渐渐模糊,香宝咬唇。
“那个家伙,不会想见到你哭的。”感觉到背上的濡湿,卫琴道。
香宝靠着他,没有出声。
“我想,那个家伙宁可你一辈子误会他,一辈子不知道真相。”见她不出声,卫琴又道。
“为什么……”吸了吸鼻子,香宝问了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
“因为我这样想。”卫琴淡淡地道。
嗓子里仿佛被堵了什么一般,香宝抬手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咬牙,“如果你敢跟他一样如此自作主张,不如我先勒死你算了!”
手一动,刺骨的疼痛。有泪水落下,滴下卫琴的脖颈,他没有开口,哼都没有哼一声,继续往前走。
香宝趴在他背上,卫琴忽然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香宝望入一双狭长的眸中。
“大王。”卫琴没有放下香宝的打算。
“有劳司马大人了。”夫差跃身下马,伸手。
香宝紧紧揪着卫琴的衣服,许久,还是松开了。双腿还没着地,已经被接入了另一个怀里。
馆娃宫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香宝又搬回了醉月阁,喜乐也跟着一起搬进了醉月阁。除了肩上的伤,还有脚上的伤,赤着脚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的脚上全是水泡。因此,香宝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下榻,只能乖乖待在榻上。
听说,史连被厚葬了。
又是厚葬。
人都死了,除了厚葬,还能怎么样。
厚葬了,又怎么样。
搬了榻在书案前,香宝专心致志地练字,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一字一划都很认真,史连给的练字册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