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香宝回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掌心很暖,是她曾经贪恋过的温暖。香宝定定地看着他的手,看着他微微泛白的指骨。
突然,门“咣”地一声被风吹开,有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香宝散开的头发,香宝猛地惊醒,咬牙推开范蠡的手。
范蠡的手孤单单伸在冰冷的风中,墨黑的双眼满盈着难辨的痛楚。他抬手,拔下自己头上挽发的木簪,那木簪之上,犹缠绕着他的发丝,散开的头发在风中扬起,半掩起他消瘦的脸。
他上前一步,替香宝挡住了刺骨的冷风。伸手,五指成梳,轻轻理过她的长发,将扬起发丝抚平,挽起,将手中犹自缠绕着他发丝的木簪缓缓插入她的发髻之上。
香宝平视着他的胸口,任他挽起她的长发,一动也没有动。
手中的木簪蓦然落地,发出一声略显沉闷的细微响声,范蠡弯腰捡起,低头垂眼,仍是细细地将那木簪插入她的发间,冷风吹乱他散开的头发,拂在香宝的脸上。
香宝的眼前却突然出现夫差苍白的面容,咬了咬牙,她转身冲出门去,外面风很大。脚步渐渐放缓,香宝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裹着范蠡的白袍,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知道君上在哪里?”身后,范蠡的声音轻轻响起。
香宝转身看他。
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将她身上的袍子拉好,“我陪你去找他。”
范蠡扶着香宝,在前面的草地里找到了他来时所骑的马。避开她的伤口,他小心翼翼地将香宝抱上马,细细护在怀中,依诺带她去寻勾践。因为化雪,一路都是泥泞。天已经大亮了,香宝的面色更添了几分焦急。
“这里?”站在吴宫门前那一排低矮的房前,香宝微愣。
“嗯,君上一直住在阖闾墓旁,但最近夫差刚刚买进了一批良马,便命君上住在这里,以便照料马场。”
范蠡伸手,轻轻扣了扣门。
“范大夫么,进来吧。”里面响起了君夫人的声音。
香宝忽然有点好奇君夫人看到她还活着的话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推门进屋,屋里点着灯。香宝四下环顾一番,果真破落得可以,抬头便见到了君夫人,她瞪大双眼,怔怔地看着她,全然忘记了要维持自己的那份雍容。
“香宝?”是勾践的声音,略带着讶异。
“见过君上。”香宝转头看向盘腿坐在榻上的勾践,忙低头行礼,带动了肩上的伤口,很疼。
“罢了,起来吧。”扫了一眼她染血的衣裳,勾践缓缓开口,“我如今这般模样受你这礼着实怪异。”
香宝站起身,看他一身粗布麻衣,虽然如此打扮,他却仍是笑得一脸悠然自得,没有半分的不自在。此人心机之沉,城府之深,着实可怕。再回头看君夫人时,她已经恢复了常色,真不愧是勾践的夫人。
“有什么话,与君上讲,我去外面守着。”范蠡低低地说完,便走出门去。
勾践饶有兴致地看着香宝。
“君上。”香宝低了低头,思量着该怎么开口。
“嗯?莫非香宝是为夫差说情来了?”勾践笑道。
香宝悚然一惊,随即又低下头去,没有急于撇清自己,“君上知不知道伍子胥?”
“是个人才。”勾践点头,“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是,伍子胥是宁死不降之辈,当初他极力反对夫差接受君上的投诚,若非夫差心意已决,或许君上已无复国的机会……”
“所以?”勾践看着她。
“夫差如果死了,伍子胥必定另立新主,到那时,一定会拿越国祭刀。”
勾践仍然看着她,半晌,才笑道,“以香宝之见,寡人应当如何?”
“这一回夫差中毒,宫中已乱,君上可以借这个机会表现对吴国的忠诚,为他日能够返越打下基础。”
“香宝……”勾践忽然开口,目光灼灼,“你一向是善于掩藏自己的,就连入吴都是被迫,今日,为何如此这般急着锋芒毕露?”
香宝呼吸微微一滞,眼前出现夫差毫无生气的模样。
“人,总是会变的。”半晌,她缓缓开口。
“是么。”勾践的声音淡淡的。
香宝咬了咬唇,退出房间。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勾践微微眯起双眼,“夫人,有些事,你太过自作主张了。”
“君上……”君夫人一脸错愕,欲言又止。
“昨夜一役,损失了一十八名死士,不过……还好她没事,否则夫人便铸下了大错。”
“大错?”君夫人似笑非笑,“莫非君上心怀仁慈?”
“若她因你而死,范蠡必不会再全力效忠于寡人,而且……”勾践淡淡地瞥了君夫人一眼,“她在吴国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可是夫差不是已经……”
“她想到的,夫人却没有想到么?”勾践浅笑,“寡人只是惊讶她的心思竟然可以如此之缜密。”
“君上,这才是你的目的,是不是?”君夫人忽然明白了过来。
勾践没有否认。
“她可迷惑夫差,可牵绊范蠡,只是君上……”顿了顿,君夫人忽然幽幽的开口,“她于你,又是什么?”
勾践闭目不语。君夫人揪紧了粗布裙摆,咬唇。
香宝刚踏出门,便撞见了范蠡难解的目光。
“谢谢。”张了张口,香宝发现自己除了道谢之外,没有其他话可以讲了。
“你的伤需要上药。”
“嗯。”香宝点点头。
范蠡看着她,微微皱眉。香宝低头解下身上的袍子,轻轻放在他的手上,转身回宫。
范蠡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手中的袍子带着她的体温,也染着她的血。
宫门口,香宝又被守卫拦下了。
“你是何人?”
因为换了一班守卫,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想着该怎么解释才比较像样。
“西施夫人。”忽然有人恭敬地道。
香宝抬头,竟是史连。她这才想起夫差曾经说过史连归降的事,经过昨天晚上之事,香宝知道他显然并没有真的投诚,潜伏在吴宫,他也是有自己的任务吧。只是……他这么快就返回吴宫了?
“史将军。”见是史连,守门的侍卫低头行礼。
“嗯,我是来接西施夫人的。”史连仍是没甚表情地道。
“这……我们从未见西施夫人出去过。”守门的侍卫皱了皱眉,颇为怀疑地看向香宝。
这也难怪,香宝一身的血渍,看起来的确是……呃,很可疑的样子。
“昨夜夫人离宫为大王祈福,你们竟然毫无查觉,这门禁看来还要森严些。”史连仍然寒着一张脸,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将责任推给了那些可怜的侍卫。
谁祈福会带着一身的伤回来……
只是见史连这样,那些守卫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竟然也没敢再多作刁难,就这么放行了。
香宝暗暗纳罕,史连虽然是将军,但到底不过是个降臣,怎么竟会令这些侍卫如此惶恐?再看看那些侍卫面色青白的模样,分明被吓得不轻。香宝忍不住皱眉,莫不是这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夫人,大王清醒了些,要见夫人。”史连一本正经地低头道,“请随臣来。”
香宝愣愣地点头,走进宫门。史连上前一步,将一直挂在臂上的斗篷披在她的肩上,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的手臂,宽袖的长袍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是知道她这副模样会被挡在宫外,所以特意来接她的吧。
昨夜那一剑,不知道伤得怎么样……
“史将军的伤……”微微迟疑了一下,香宝终是开口道。
“只是为了还你一命而已。”他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过往宫里走。
香宝忙跟上,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香宝以为他不会理会她的时候,他突然又低低地开口道,“伤口无碍。”
香宝愣愣地点了点头,没有看到史连脸上一抹可疑的暗红。刚走了几步,便迎面撞见了伍子胥,他从香宝身边走过,冷冷看了她一眼。
香宝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伤口又开始疼了,他的视线令她浑身都不舒服。
“此次下毒虽然与你无关,但你可要谨言慎行,切勿被我抓到什么把柄,否则……哼。”话说了一半,他甩袖从香宝身边走过,头也不回,只“哼”地一声留下令人无限想象的空间……
看着他甩袖离开的背影,香宝忽然醒悟过来,忙回头看向史连,“下毒者抓到了?”
“嗯。”史连看着香宝,眉间微微皱起,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是谁?解药呢?找到没有?”香宝又问道,虽然该对勾践说的话她都已经说了,但勾践会怎么做,她根本没把握……
她只是在赌而已,一场无本的赌。但若是真的抓到了下毒者,那夫差的性命便能保住了。如此想着,香宝心里竟然有种吁了一口气的感觉。
“玲珑。”史连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只是低低地吐出两个字。
玲珑?香宝皱眉,甚至觉得有些意外,怎么会是她?忽然想起那一日史连暗杀失败,玲珑欲对付她的小手段,那样一个只会使些小计谋的女人,真的有能耐给夫差下毒?真的会是那个差点致夫差于死地的人么?
有风迎面吹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香宝竟然在凛冽的空气中闻到了一丝腥味,血的腥味。
是错觉吧。香宝加快了脚步随史连回醉月阁,经过揽月阁的时候,揽月阁的大门紧紧地关着,一片死寂。
史连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香宝不解地抬头,却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走到了醉月阁的门口。
“夫人……”梓若惨白着脸站在门内看着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见她如此模样,香宝心底的疑问更甚,忽然有什么滴在了她的面颊上,是化开的雪水么?抬手轻轻拭去,没入鼻端的却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腥味,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入眼的……竟是一片刺目的暗红!
血!
微微一阵晕眩,香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头看向血水落下的方向,脑中轰然一响,香宝的脚步生生地定住了,一股酸水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昨夜的雪已然过去,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阳光所照之处,醉月阁的牌匾之上,赫然悬着一颗尚在滴血的头颅!
凌乱的长发半覆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头顶上还留着一簇残雪,雪正一点一点化开,沿着凌乱的发丝滑下。那条旧疤被掩在乱蓬蓬的头发下看不真切,圆瞪着的双眼目眦尽裂,还残留着濒临死亡的恐惧和怨恨,暗红的血水从断颈入缓缓凝聚,然后和着化开的雪水一起滴落……
那张脸……是玲珑!她惨白的脸庞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已然干涸的泪痕……
心里猛地抽了一下,香宝微微弯下腰,不可抑制地干呕起来。
“夫人,夫人!”梓若顾不得害怕,飞奔了出来,伸手扶起她,“伍相国他……”
腹内空空如也,除了满嘴的苦味,香宝什么也吐不出来,半靠着梓若,香宝站直了身子,有些无力地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夫人,你怎么会受伤?!”抬手间,梓若看到了她衣服上大片的血迹。
香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大王……怎么样了?”
“还是……还是那样……”低头抹了抹眼泪,梓若道。
香宝下意识地看向史连,他仍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再看头顶牌匾上那颗噩梦般的头颅,香宝在梓若的搀扶下缓缓走入了醉月阁。从土城里不解世事、天真浪漫的少女,到吴宫内怨天尤人、心怀不忿的侍妾……她本该可以留在越国,留在原地,做最最单纯的女子……
只可惜,一切成空。
一踏进醉月阁,香宝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眉,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香宝抬手掩住了口鼻。
“玲珑想对大王下毒……被伍相国发现了。”梓若见她掩鼻皱眉,忙道,“结果毒液被打翻,所以才这么难闻,不过我已经吩咐人来打扫了。”
“所以伍相国一剑杀了玲珑,并砍了她的头颅悬在醉月阁的门口?”香宝接口道。
那么刺鼻的味道,夫差会吞得下去,除非他傻了……
“嗯。”梓若轻应,脸色却是白了白,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噩梦里。
香宝冷眼看着那些宫人侍婢们忙着打扫清理,地上暗红的血迹仍在,屋子里血的腥味,毒的臭味,混和在一起,散发出一种令人几欲作呕的味道。
也难怪刚刚宫门口那些侍卫会如此的诚惶诚恐了,却原来是有人大开杀戒了……
当年伍子胥可以为了向楚平王报灭门之仇,投入吴王阖闾麾下,最后率吴兵攻城,将已经死去的楚平王鞭尸三百,那样一个聪明狠戾的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
削下玲珑的头颅悬在醉月阁之上,是为了杀鸡儆猴吧。很不幸,在他老人家的眼中,香宝似乎就是那只猴子,还是一只会当祸水的猴子……
如果他们查到的所谓下毒者便是玲珑的话,那么解药便是不用再指望他们了。
四、有惊无险
没有再待在外面,香宝径自走向卧房。郑旦正坐在房中,看到香宝进来微微一愣,眼中隐约有着泪光,随即撇开头,仍是坐在一旁,也没有理睬香宝。
榻边的铜炉里燃着炭火,香宝看向躺在榻上的夫差,他的脸色似乎更加的灰败了,白色的单衣映衬得他的脸色更加的苍白,连一贯张扬的长发也顺服地覆在枕上。
站在一旁定定看了他许久,香宝伸手从榻旁的架子上拿下那件长袍来,明黄色的长袍。细细地抚摩着那明黄的色彩,香宝微微有些出神,虽然以往对他张扬跋扈的样子咬牙切齿,每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如今不知为何,她竟然有些想念他那副嚣张的样子,她一点都不喜欢他现在这样顺从无害的模样。
“夫人,你的伤,要不要……”梓若小声的提醒。
香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这个样子,若是大王醒来见到,必会恼的。”梓若又劝道。
香宝想了想,随梓若进房换了件衣衫,再出来时,郑旦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