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香宝小产已经两个多月了,夫差再也没有留宿醉月阁。入了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香宝开始学着给自己缝制一件过冬穿的袍子。
“夫人,你在忙什么?”倒了杯茶放在香宝手边,梓若好奇地凑上前。
“做衣服呀。”香宝扬了扬手中被裁得歪歪扭扭的布料,笑道。
“这个交给丫头们做就好了。”梓若不赞同地摇头。
以前,姐姐还在的时候,总是春天就开始给她做冬天穿的衣服。香宝抬手摸了摸鼻子,仿佛姐姐还捏着她的鼻子说,“我得缝得厚厚的,这样我们的懒香宝到了冬天就不怕冷了。”
“夫人,夫人……”梓若推了堆她。
香宝回过神来,抿抿唇,“没关系,反正也是闲着。”说着,又低头开始忙忙碌碌。
梓若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夫人……”一直到用晚膳的时候,梓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嗯。”喝了一口汤,香宝轻应。
“夫人……”
“怎么了?”叹了一口气,香宝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美味的汤,侧头看向梓若,“怎么事,说吧。“
“你知道大王今晚在哪儿过夜吗?”梓若道。
“在哪儿?”顺着她的意往下问,香宝又低头喝汤。
“赏月阁。”
“哦?又是赏月阁?”香宝淡淡地接话。
赏月阁里住的是郑旦,自从云姬被软禁之后,夫差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赏月阁。
“你怎么……”见她温温吞吞不着急的样子,梓若十分不能理解,原以为她颇有城府,原来竟只是她看错了吗?
“我怎么不着急?”香宝舔了舔唇,笑了起来。
梓若没有说话。
“他是大王嘛,如今我失了宠,急又有什么用呢?”香宝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汤碗,“只是委屈了你,下回见着大王,我求他让你回去好了。”
“夫人,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梓若咬唇。
香宝站起身走到窗边,有风吹了进来,拂起她鬓边的发丝。
“但愿今年冬天不要太冷。”半晌,她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深了。
香宝躺在榻上,双手交叠在胸口,望着房顶发呆。过了今晚,就七十六天了。他已经七十六天没有留宿在醉月阁了。交叠在胸口的手猛地收紧,绞得指关节微微发白。香宝被自己吓住了,她为什么能够记得这样清楚?七十六天,她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梓若总在提醒她,他又留宿在哪位夫人那里了,提得最多的,是赏月阁,总共五十二次。他不来烦着她,她便自由许多。闲着无事,她可以好好琢磨针线活,明明是很好的事情。可是为什么……心却空空落落的?
香宝真的被自己吓住了,她该不是……
狠狠摇头,摇去不该有的念头,香宝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侧过身,逼着自己睡觉。
提心吊胆的味道,你还想再尝一遍?
生不如死的痛楚,你还想再试一回?
她不要!
黑暗中睁开眼睛,额间冷汗涔涔。噩梦,又是噩梦。从梦中惊醒,她再也不敢入睡,抱着被子坐到天亮。
第二天清晨,梓若一进门便看到香宝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发呆,一夜未眠的样子。
“夫人,你……”
“我没事。”香宝侧了侧身,总感觉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小身影一直在窗外徘徊,还不停地往里偷看。
“司香,出来。”眉毛忍无可忍地跳了一下,香宝出声道。
那个小小的身影微微僵了一下,磨磨蹭蹭地走进门来。
“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嗯……那个……你是不是惹父王生气了?”磨蹭了半天,他终于张口道。
香宝哭笑不得,“为什么这么问?”
“父王他……”
香宝立刻明白过来了,这小家伙大概认为夫差生了她的气,所以才……
“大概是吧。”笑了笑,香宝道。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哪里惹他生气了,只是现在她倒是感谢他冷落了她。
想了一夜,她总算想明白了。若是他再继续宠着她,她就真的会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了。现在抽心,为时不晚,还来得及。
司香有些失望地低下头去,“父王真的生气了吧,怎么办才好……”他一个人咕哝着,忽然又抬起头来,“别怕,司香会帮你的。”极其认真地看着香宝,他道。
香宝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想笑,又感动。
“唉……”看着司香,香宝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别叹气呀,我真的会帮你的。”他急了起来,道。
“你好久,都没有叫我娘了……”憋着笑,香宝一脸哀伤地轻叹。
闻言,司香一下子涨红了脸,鼓了半天劲,才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香宝呆呆地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一下子柔软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将他拥入怀中,“好乖。”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只是一听到她的叹息声,便立刻乖乖待在她怀里,再也不敢乱动了。抱着软软香香的司香,香宝有一刹那的怔仲。她在想,若是那个孩子没有小产……他会不会也像司香这么漂亮,这么乖。
然后,喊她……娘?
一起吃过早饭,司香便迫不及待地拉着香宝出了园子。
“这么急,去哪儿?”香宝好奇地问他。
司香笑得一脸神秘兮兮。拧了拧他肉乎乎的脸,香宝也笑。
“嘘!”司香忽然扯了她一把,拉着她一起蹲在走廊边。
“怎么了?”不自觉地随他压低了声音,香宝咕哝。
司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香宝觉得好笑,刚想笑出声,司香便伸出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夫人?”冷不丁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香宝微微呆住。
是夫差的声音,却不是唤她。
微微抬头,透过走廊的廊柱,香宝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阳光中,那一袭明黄的长袍耀痛了她的眼睛。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是郑旦。
“大王,您的发髻乱了。”郑旦抬袖掩唇,轻笑。
那一笑,仿佛连园中最美的花都在那一瞬间失去了颜色。香宝从来没有见她这样笑过,原来她笑起来,真的很漂亮。
“无妨。”夫差道。
“臣妾帮您梳好啊。”郑旦扬了扬手中的小木梳。
“夫人一路追出来,就是为了替寡人梳头?”夫差扬眉。
“是啊。”郑旦笑盈盈地点头,拉着他的衣袖,指了指一旁的石凳。
夫差笑了起来,依言坐下。
刚刚还拉着香宝的司香气鼓鼓地咬住唇,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几乎就要冲出去。香宝忙反手拉住他。司香不依,香宝干脆将他搂进怀里。
温暖明媚的阳光下,纤纤玉手执着一柄木梳,尾指轻翘,细细地梳过如缎的长发,美得像一副画。
司香挣扎起来,香宝抬手轻轻转过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怀中。抱着司香,香宝安静地看着夫差和郑旦,眼中不兴一丝波澜,如一潭死水。
那一日,也是在这般灿烂的阳光下,她看着那一个原本以为是失而复得的白衣男子,那一个男子,他携着另一个女子的手。
好一双壁人。
“谁?”有人轻喝。
锋利的剑,指向她的藏身之处。香宝抱着司香,下意识地站起身。
“西施夫人?”持剑的侍卫惊讶,下意识地望向夫差。
香宝垂着脑袋,仿佛犯了天大的错误一般。
夫差站起身,微微蹙眉。
“躲在这里干什么?”半晌,夫差开口询问。
“哦……我跟司香玩呢”,香宝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捉虫子玩。”
“捉虫子?”夫差扬眉,说谎都不动脑子的吗?
“嗯,捉虫子。”香宝重重地点头,表示肯定。
“捉到了吗?”
“没……它跑得太快了。”
“哦。”夫差淡淡地应。
几名宫女侍卫都噤若寒蝉,唯独郑旦,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场诡异的对话。从头至尾,香宝都垂着脑袋,仿佛很卑微的样子。
“抬头。”蹙眉,夫差忽然道。
香宝乖乖抬头,只是眼睛仍然盯着地面。
“地上有钱吗?”夫差看着她,缓缓开口。
“没有。”香宝老实地摇头。
“看着我。”没来由的,夫差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竟然自称“我”,没有说“寡人”。
侍卫们都暗自纳罕,唯独香宝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她下意识地咬着唇,抱着司香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拥紧,仿佛要借用他的力量一般。司香一直乖乖待在香宝的怀里,小小的手搂着香宝的脖子。
她在怕?
她在怕什么?
夫差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费了好大的力气,香宝才定住心神,将盯着地面的视线挪回夫差的脸上。但是,她仍然没有看他的眼睛。
“看着我的眼睛。”他道。
香宝僵了一下,随即依言看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死一般静寂。夫差的心忽然微微痛了一下,竟然感觉到该死的愧疚。
“大王,伍相国催第二回了。”一旁,有侍卫轻声提醒。
夫差回过神来,大步离开。香宝低头,吁了一口气。
“你刚刚在怕什么?”耳边,一个笑盈盈的声音。
香宝僵了一下,再度抬头,是郑旦。
“你爱上他了?”香宝淡淡地看着她。
郑旦愣了一下。
“你对我说过的话,自己先忘记了么?”香宝扯了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我没忘。”郑旦微笑,“只是当时的我太过愚蠢。”
香宝皱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以后你就明白了,我……只不过想要活下去而已。”她说完,转身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香宝竟然感觉到她的哀伤与绝决。
为什么?
“对不起……”怀里,司香忽然闷闷地道。
“嗯?”香宝低头看他。
“我不知道她也在这里……”
香宝立刻明白了,他一大早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出来,只是为了让她来这里偶遇夫差?
结果,居然偶遇了这样的场面。
香宝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脑袋,“就你鬼主意多。”
司香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居然任她蹂躏,香宝有些讶异,再一看,他的眼睛红红的。
“你在哭吗?”香宝哭笑不得。
“才没。”他闷闷地说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傻瓜,哭什么?”
“你不难过么?”他抬头看她,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的样子。
“嗯,我不难过。”抬手替他抹了眼泪,香宝弯唇。
“骗人。”他嘟哝,带着浓重的鼻音。
香宝看着他,不语。
“以前……娘总哭……父王宠幸别的女人,她就哭……”
香宝轻拍他的背,安慰他,“他是大王嘛,不可能只宠幸一个女人啊。”说完,连她自己都怔了一下,是啊,他是大王……
司香揉了揉鼻子,“他那么坏,你不要喜欢他了。”
“呃?”
“上次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是你的情郎吗?你跟他走吧。”司香忿忿地道,“父王有那么多女人,要是你真的喜欢他,一定会很难过的。”
香宝哭笑不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香宝捏了捏他红红的鼻子,“这话可不能乱讲。”
司香仍是忿忿的。
陪着司香玩了一天,一直到天黑,好不容易哄得他高兴了,这才回了自己的寝宫。香宝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骨,挪回了醉月阁。
一进门,便见梓若在门口团团转。
“夫人!”见到香宝,梓若忙迎上前,“你可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怎么连午膳都没回来吃?”
“陪着司香呢,怎么了?”香宝揉了揉手臂。
“中午的时候,大王来了。”梓若急急地道。
香宝愣了一下,随即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中午没有回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都快饿死了,准备晚膳吧。”笑眯眯地推着梓若,香宝道。
“唉呀,你听我说完嘛!”梓若被她一路推着,急急地道,“大王他……”
“好了好了,别跟我说了,别跟我讲他今天要在哪里过夜,我没兴趣,我快饿死了啦……”说着,香宝忽然停下了脚步。
梓若见香宝终于不推她了,吁了一口气,“诶,你小点声,大王在里面呢,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别说了,我已经看到了……”香宝在心底哀嚎,“梓若。”香宝抬手抚了抚额,尽量忽视门口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
“嗯?”
“以后说话……请直接讲重点。”
“……”
“不是嚷嚷着饿了吗?还杵在门口干什么?”夫差的声音淡淡响起。
香宝磨磨蹭蹭地走到他身边,在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丰盛菜肴时,立刻两眼放光。
“大王,可以用膳了吗?”吞了吞口水,香宝狗腿兮兮地道。
夫差不可置否地点头,走到桌边坐下。香宝立刻一屁股坐下,不过她坐的位置是离夫差最远的那个。完全没有收到夫差不满的眼神,香宝自顾自地开始大快朵颐。
“寡人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不高不低地,他开口。
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又塞了满嘴,香宝边吃边嘟哝,“您可以差人来传我嘛。”
她说,您可以差人来传我。
她说,您。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字眼。
完全无视夫差的存在,香宝狼吞虎咽,也许她并没有那么饿,只是……不吃点什么,就得面对他。
一直吃,一直吃。终于,在她的胃快要崩溃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从她油汪汪的手中拿起了那一大块烤肉。
“再吃,你的肚皮就要爆了。”
他执起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抽回油腻腻的爪子,未遂。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她擦手。香宝垂着眼帘,在他抬起帕子来擦她的脸时,她略略偏开了脸。
“你在闹别扭?”他扬眉,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擦着她的唇角。
这一回,她没躲开。
“臣妾不敢。”她的视线定格在他的胸口,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她说,臣妾不敢。
她说,臣妾。
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