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忽然开始害怕,他缓缓抬手,去探她的鼻吸,虽然很微弱,但……她还活着。
范蠡她抱在怀中,手微微颤抖。
“明明说好凯旋回来就娶你的……你送我出征那日的笑脸,我终于想起来了……”
“香宝……你为什么还不醒……”
香宝是被痛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温暖的榻上,屋里燃着火盆。
一阵刺痛从手上传来,香宝一眼瞥到自己的双手红肿得有些吓人,上面伤痕密布。也是,那一晚全靠着这双手吊着崖边的树干才没有掉下去。
范蠡低头正在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并没有发现香宝醒了。
香宝又闭上眼睛,没有动弹。
直到四周归于平静,她才缓缓起身,姐姐做的大氅就放在榻旁,她裹在身上,走出门口。
外面原来已经冰天雪地了。
“咦,你就是西施吗?”拐过一个走廊,迎面便碰上一个橙衣的女子,柳眉凤眼,十分泼辣的模样。
西施?
香宝怔了怔,随即笑眯眯地点头。
是啊,她是西施,举国皆知的事情。
见香宝笑,那女子竟然呆呆地看了她许久。
“华姐姐,莫不是见人家貌美,看傻了吧。”站在橙衣女子身后的一个女孩戏谑道。
那被称为华姐姐的橙衣女子回头瞪了一眼,又抬了抬下巴,笑道,“我是华眉,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你也随她们叫我华姐姐吧!”
香宝忙笑眯眯地点点头。
“来来来,外面冷,到里边坐去。”华眉见她乖巧,笑着拉了她的手便向屋里走。
“我叫玲珑,你真漂亮呀。”站在华眉身后的那个女子笑着随她们一起走进屋里。
香宝看到屋里摆着一个铜鼎,鼎里燃着柴火,十分温暖,忙到铜鼎旁烤火。
“来见见我这妹妹,可不许欺侮她。”华眉拉着香宝,笑道。
“瞧瞧,华姐姐又来认妹妹了……”玲珑以袖掩口,笑了起来,引起笑声一片。
香宝这才发现屋里榻上坐着五、六名女子。
好多摇钱树啊……
这是香宝本能的第一反应。
比留君醉的秋雪还要漂亮许多。
“玲珑!”华眉坏坏地瞪了那女子一眼,“你又想尝尝大刑伺候的滋味了吧!”
玲珑大叫一声便要逃跑。
华眉素手高举,咧嘴一笑,伸手便逮住玲珑,握着她纤细的腰肢直呵痒痒。
“啊,姐姐饶命,玲珑知错了呀……”玲珑笑着求饶,“众位姐姐快来救救玲珑呀!”
“她就是西施?”一个清朗的声音。
香宝回头,呆愣片刻,好大一株摇钱树!
二、有口难言(下)
那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子,即使站在众美人之间也能令人眼前一亮。
“西施妹妹,听说你是诸暨苎萝村的?”华眉笑着挽了香宝的手,“这个妹妹叫郑旦,也是苎萝村的,你们可曾见过?”
香宝闻言看向那个叫郑旦的美人,莫非她认得西施?
“我见过西施。”郑旦看着香宝,缓缓开口。
果然……
华眉却毫不知情,只一径开心地笑道,“那可巧了。”
郑旦盯着香宝,眼神十分锐利。
“她就是西施呀,传言是范大夫看中的人呢……”
“对呀对呀,我见到范大夫抱着她进来的,当时似乎是受了伤。”
有人窃窃私语。
“嗯,西施救过范大夫。”郑旦语出惊人,引来其他美人的惊呼。
“真的吗?看你小小巧巧的,原来这么厉害。”华眉拉着香宝,不住的打量。
香宝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看郑旦这咄咄逼人的架势,莫不是以为她把西施怎么样了,然后冒名顶替?
“你不会说话吗?”见香宝只是笑,郑旦皱眉道。
香宝坦然点头。
众美人惊愕,谁也料不到范大夫看中的女人竟然是个哑巴。
“啪”地一声,药罐子摔碎了,范蠡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边睡着了……
“范大夫,您怎么在这里!”有杂役跑了进来,见到范蠡,一脸的惶恐。
范蠡挥了挥手,怔怔地看着碎了一地的药罐,厨房里满满飘散着药香,只是看药而已,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香宝有多久没醒了……三天,还是四天……
香宝不醒,他怎么敢睡……
可是刚刚,只睡了那么一会儿,他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香宝说,“不就是生病么,我也会的……”
那样委屈不甘的口吻……
她怎么能不委屈,以西施病弱为理由,便要她代名入吴;她怎么能甘心,因为不要成为她的累赘,姐姐服毒自尽。
想起那一个还躺要病榻上生死未知的女子,范蠡的心开始生生的疼。
重新煮了药,范蠡回房。
打开门的时候,榻上是空的。
香宝不在榻上。
莫非……她醒了?!
转身,他大步走出房间,忽然感觉……连迎面吹来的寒风,都不再那么的刺骨。
可是她大病初愈,她去哪儿了?天气这么冷,她的身子又畏寒……这么一想,他又有些焦急。
“瞧见没有,那西施姑娘才真真的美人儿呢……虽然大病初愈,也一样漂亮得不可思议呢。”
“是啊是啊,难怪范大夫对她如此上心。”
“我倒觉得郑旦姑娘更美些呀。”
“呵呵,你说那苎萝村是不是专出美人呢……”
对面走廊上传来侍女的轻声谈笑,范蠡看了一眼,走了过去。
见是范蠡,众侍女忙不迭地行礼。
“你们在哪里见到……西施的?”说到“西施”二字的时候,范蠡有些不适。
“在华眉姑娘的房间。”有人回道。
范蠡点点头,“带我去。”
跟着那领路的侍女走到华眉房门口,范蠡挥了挥手,遣退了她。
门关着,里头一片静默,平日里她们几个都是叽叽喳喳很是热闹,今天怎么了?
“郑旦,你说……她不是西施?”安静半晌,华眉惊讶地看着香宝道。
“西施叫施夷光,因为同村有两户施姓人家,而施夷光住在西村,所以叫她西施,我跟她有过一面之缘”,郑旦面色清冷,“而眼前这个女子,我并不认识。”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弄不明白眼前这个自认为是西施的女人从哪里冒出来的。
香宝有点想笑,这郑旦来得真不是时候,如果当初在君夫人面前她也能这么讲,那有多好。
“我曾听闻夷光救了范大夫,然后跟着范大夫出了苎萝村,之后便再没消息了,为何如今被范大夫带入土城的是你,夷光呢?”郑旦上前一步,看着香宝。
香宝后退一步,仰头看她,郑旦身材高挑,比她要高出许多。
“还是说……你对夷光做了什么?!”郑旦的口吻有些凌厉了。
香宝摇了摇脑袋,又往后退了几步,稍稍有些不耐烦,不是已经表示过自己是个哑巴了嘛,还问什么。
一直到背抵到墙上,香宝发现自己退无可退了。
“说啊!”郑旦冷声道。
“咣”地一声,门忽然开了,刺骨的风猛地吹进屋里,众人不约而同的瑟缩着看向门口,一个白衣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如果是以前的香宝,一定会跳起来反驳吧,可是为什么她一声不吭,任由那个女子如此咄咄逼人。
看着香宝被逼到墙角的样子,范蠡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门,走向郑旦。
“范大夫。”
众人行礼。
范蠡在郑旦面前站定,“想知道什么,问我。”
“她不是西施。”郑旦看着他,没有露怯。
“她当然不是西施,她是香宝。”范蠡面色平静无波。
“那她为什么……”郑旦有些疑惑。
“说来话长,总之与她无关。”
“那夷光呢?”
“回苎萝村了。”
要证明她的身份,原来如此简单。香宝垂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尖,那么姐姐的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
替她将大氅裹紧,范蠡在众人费解的目光中拉着香宝的手出了门。感觉到香宝的手一片冰凉,范蠡握得更紧了些,“冷不冷?”
香宝摇头。
“香宝。”范蠡忽然停下脚步,香宝一时收不住脚,猛地撞进他怀里。范蠡伸手圈住香宝,阻止她退出他的怀抱。
香宝感觉到腰上的阻力,便静止不动。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半晌,范蠡忽然开口。
香宝低头,嗅着他怀里熟悉的味道,没有动弹。
他轻轻将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我们离开越国,你喜欢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离开越国?香宝微微一僵。
“本来这次来土城之前,我就想好途中要带你离开的,可是你坠崖受伤,又昏迷不醒,我不得已只能先带你到土城养伤”,范蠡顿了一下,“现在你醒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香宝摇头。
“为什么?”范蠡推开她,看着她。
为什么?香宝愣愣地看着范蠡,有那么一瞬间,她快要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范蠡还是那个答应会娶她的范蠡,从来没有失忆,从来没有夷光的出现,姐姐也没有离开……可是,这一切仅仅是错觉。
他是范蠡啊,姐姐说,他有惊世之才,他注定是个英雄。
如今他要为她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吗?以前香宝有想过,娘为什么不阻止爹去当刺客,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如果爹为了娘放弃自己的理想,他会不开心。
而娘,不希望爹不开心。
她没有娘那么伟大,她只是不希望他以后会后悔。
如今越国正面临亡国之祸,而越王于他,有知遇之恩。放弃这一切,他会后悔的。
即使现在不会,以后也会。
现在他可以为她放弃一切,是因为愧疚吧。
她与他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有他的理想和责任,而她,还希望借助君夫人的手找回卫琴。
从他的怀中挣开,香宝没有看范蠡的眼睛,转身独自回房。如果那一刻,香宝看看范蠡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睛里有多深的感情。
可是她没有看,她只是想,还是不要把变成哑巴的事情让他知道比较好,因为她不想他更愧疚。
三、回不去
天气越来越冷,这是香宝最难熬的一个冬天,她躲着范蠡,整天都裹着厚厚的被子,然后窝在榻上瑟瑟发抖。
……然后,从指尖一直凉到心底。
范蠡每天傍晚都会来看她,给她端碗药,默默看她喝完。香宝比任何时候都要乖巧,再苦的药都二话不说一仰脖子全灌下去,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窗外又开始飘起雪花,香宝披了厚厚的毛皮大氅,推门站在走廊上,仰头看着细小晶莹的雪花纷纷扬扬。
“天冷,进屋吧。”范蠡端着药碗走到她身边,空出一只手来扶她进屋。
香宝毫无异议,任他扶她进屋坐下,然后接过药碗,然后仰头喝掉,再然后“噗”地一声,香宝将黑色的药汁喷了范蠡一身。
好苦!
这是药吗?嗯嗯,是药,是毒药!他这是想苦死她呢,还是想毒死她!
香宝鼓着腮帮子瞪向范蠡,这个家伙端来的药一天比一天苦,他是故意的吧!人的忍耐原来真的有限度的啊!
范蠡居然笑了起来,一手抚着额,笑得连肩都在微微颤动。正在香宝要发飙的时候,范蠡忽然伸手将香宝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我好想念你生气的样子,好想念原来的香宝……”范蠡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喃,“把香宝还给我,好不好?”
香宝被他拥在怀里,感觉到他的体温,那么温暖。
“我已经在齐国打点了一切,只等你身体好些,这场雪停了之后,我们就远远的离开这里,好不好?”
香宝有点动摇。
“我还托人盘下一家歌舞坊哦……”
香宝瞪大眼睛,忽然有些控制不住眼睛里的湿意。
雪一连下了两天,香宝却忽然有点希望它快点停了。
第三天,雪终于停了。
可是,越王的车驾抵达了土城。
清晨起床看到雪停了,香宝竟然有些窃喜,裹了厚厚的大氅沿着走廊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冷不丁一头撞到人,脚下一滑,眼见着就要四脚朝天,有人扶了她一把。
刚刚借力站起身,便听到耳边有人喝斥,“大胆!”
香宝懵了一下,抬头看时,竟是越王勾践,君夫人也在一旁。
“西施姑娘这么急是要去哪儿呀?”君夫人微笑。
香宝后退一步,低头行礼,然后匆匆离开,神色有些狼狈。
不是因为撞到越王而感觉狼狈,也不是因为差点摔倒在君夫人面前出丑而感觉狼狈,而且因为……原以为幸福在望,回头却发现,原来还是遥不可及……
一路匆匆,只顾看着脚尖,不期然又撞上一堵肉墙,香宝暗咒一声,抬头看去,原来是史连。
如果不是他,卫琴又怎么会至今生死未卜!
“白痴。”大约是看穿她眼中的狼狈,史连微微一愣,随即不屑的轻斥,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过。
香宝转身,狠狠瞪了史连的背影好一会儿,恨不能在他背上瞪出两个洞来,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才不得不回头向屋里走去。
该死的史连,别以为救了她一回便可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若是卫琴真有个三长两短,看她不揭了他的皮!
刚在房中坐定,便有人来敲门,香宝惊了一下,跳起身去开门,见是华眉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有些失望。
“西施妹妹,快来换了这衣裳,君夫人特意留给你的。”华眉笑道。
西施妹妹?
“郑旦比较清高些,你别在意,君夫人跟我们说了,同名也是有的,天下叫西施的,谁又规定只能是她认识的那一个呢。”华眉略略带着些歉意地道。
同名……
真是好说法呢。
香宝笑。
正换着衣服,香宝忽然瑟缩了一下,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她看,猛一转身,不期然对上一双冷冷的狭长双目,肆无忌惮的目光中满是促狭的意味。
夫差?!
香宝大惊,慌忙拿衣服遮住身子,再抬头,那双眼睛却已经不见了。
“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