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吴人。”
“吴人?!”文种微微瞪大眼睛,“既然是吴人,为何……”
“嗯,我们很难相信姑娘呢,除非……姑娘给我们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范蠡开口,温和的眼睛里有一丝凌厉。
理由吗?
那是她一辈子的噩梦。
莫离看向范蠡和文种,缓缓开口,“因为……我是要离的女儿。”
范蠡和文种微微怔住。
要离是谁,恐怕在吴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吴王阖闾刺杀王僚夺取王位之后,王僚的儿子庆忌逃往吴国,庆忌是当年吴国的第一勇士,吴王阖闾为了除去这个心头大患,便命我爹爹要离用苦肉计去刺杀他,虽然计谋得逞,可是为了取信于庆忌,阖闾还下令杀要离的的妻儿……”
那一日,残阳如血。
大队兵马冲进院子里,娘把她藏在水缸之中,她躲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要离叛国,尔等族人代为受死吧!”外面,有人高声斥骂。
“娘!娘!……”她听到弟弟的哭喊。
她躲在水缸里,看着满身血迹的弟弟跪倒在娘的身边,涕泪齐流。
她躲在水缸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眼睁睁看着娘紧紧蜷着身子倒在血泊中,她的肩膀一片殷红。
“不可能,爹爹不会叛国!爹爹不会叛国的!”弟弟扯着嗓子哭喊。
又一刀挥下。
“娘……”弟弟撕心裂肺地尖声蓦然响起,惊起庭院里的飞鸟。
那样的叫声,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要离,是吴国的英雄,他可以为了吴国,为了吴王阖闾不惜杀妻弃子以成全他的苦肉计,亲手为吴王阖闾除去登上王位的阻碍,可是身为他的女儿,我却想亲眼看到吴国的覆灭。”莫离坐回原位,轻轻抚琴。
琴声幽幽咽咽,令人耳不忍闻。
“……最后,成功刺杀了庆忌回国的要离还是自刎于金殿之前……”
“莫离姑娘……”文种皱眉,心里微微有些刺痛。
“我明白了,多谢姑娘相告。”范蠡微笑着道。
“这些事……还请二位大人保密,特别是……对我的妹妹,香宝。”
“为什么?”文种奇道。
“因为,她必须是快乐的。”莫离的嘴角微微漾起一丝笑意。
是的,香宝必须是快乐的。
所有的不快乐都由她来承担,她来帮娘报仇,她去寻找失踪的弟弟。
她的妹妹香宝……只要快乐的对着她笑,就可以了。
文种看着眼前十指纤纤,面带轻愁的女子,心里有某一角忽然被触动了。
“莫离姑娘请放心,今日之事,在下必不会对旁人提起。”范蠡起身告辞。
莫离点头微笑,“莫离弹奏一曲送二位大人。”
琴声悠扬,莫离看着他们离开,思绪不觉飘远。
是的,她的妹妹香宝,是她唯一的救赎,她必须是快乐的。
那一日……
等她鼓起勇气颤抖从水缸里爬出来时,只看到满院都是鲜血,弟弟不见了,妹妹也不见了,她哭着喊着扑到娘的身边。
娘却是早已没了气息。
所有人都没有人了,唯有她独活,那一刻,她心如死灰。
然后,娘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
泪眼模糊中,她看娘的手臂无力的垂向一边,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已经气息全无的娘亲怀中护着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咧开小小的嘴儿,对她笑。
那一笑,驱散了整片天空的阴霾。
那是她的妹妹,香宝。
她发誓,会一辈子守护那样的笑容。
端着茶水站在门外的香宝缓缓垂下眼帘,快步出了院子,瞅准马棚旁边的干草堆,扑了上去,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堆上,草堆旁正好长着一棵大树,挡住了些许的阳光。
口中叼着一根干草,香宝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向天空。
春光灿烂啊。
一直走出小院,快到马棚的时候,文种依稀仿佛还能听到莫离那悠扬的琴声。看着文种魂不守舍的样子,范蠡忍不住微笑。
“莫离姑娘……”范蠡缓缓开口。
“嗯?!哪里哪里?”文种回过神来,四下张望。
“我是说……莫离姑娘所说之事,子禽你怎么看?”范蠡笑道。
“少伯兄,你倒来取笑我,你跟那个祸水姑娘是怎么回事?”文种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白了他一眼,道。
范蠡但笑不答,视线落在马棚旁边的一颗大树下。
香宝口中叼着一根干草,正半倚在树下,惬意地抬头望着天空,头顶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在她的脸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她倒清闲自在。”文种轻哼。
“咦?你们谈好了?”香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笑眯眯地走向他们。
“嗯。”范蠡微笑,注意到一旁泼了一地的茶水。
公元前496年,越王允常死,其子勾践即位,吴王阖闾乘丧出兵伐越,两军对战于檇李,越王收罗全国所有的死囚,组成死囚营,于阵前挥刀自刎,吴军被惨烈的场面震摄,丧失斗志,混于死囚营中的死士乘机直扑向吴王阖闾,阖闾被戈伤到脚,死于回师的途中。
这一战空前惨烈,越军以三万大败十万吴国军队,至吴王阖闾伤重而重,名扬天下。
史称,檇李之战。
吴王阖闾死后,其子夫差继位为王。
三、春天来了
越王凯旋的消息传遍越国的时候,香宝正趴在柜台上流着哈喇子呼呼大睡。
“真是清闲啊。”耳边有人轻哼。
香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扭曲放大脸庞,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一巴掌抽了过去。
文种脸颊抽搐着,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挨了这个丑女一巴掌。
香宝这才看清眼前两人正是文种和范蠡,而她自己竟然趴在柜台上睡着了,好险没有被甘大娘看到,不然她今天又得饿肚子了。
刚想到饿肚子,香宝立刻闻到了桂花糕的香味,动了动鼻子,香宝本能地凑近香味的来源。
好香……
一抬头,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呃,是范蠡。
一阵清风,扬起他白色的衣袖,香宝呆呆地看了许久。
“回魂了回魂了。”文种毫不知趣地伸手在她面前晃。
香宝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瞪他。
范蠡眼中的笑意更深。
被香宝热切的眼神盯得发毛,范蠡忍着笑在她期待的注视下将手中的糕点放在柜台上。
“给我的?!”香宝雀跃。
范蠡点头。
“哇,你真好。”香宝毫不吝啬地赞美。
范蠡失笑。
“莫离呢?”文种问。
香宝鼓着腮帮子有些困难地咀嚼着塞了满嘴的糕点,懒得理他。
“莫离呢?”文种拿扇子敲她的脑袋。
香宝一伸脖子,咽下嘴巴里的桂花糕,瞪他。
文种作投降状,“香宝姑娘,你姐姐呢?”
香宝伸手,比了个三。
文种一头问号。
“给我三钱,我就告诉你。”香宝龇牙。
“你抢劫!”文种怪叫。
“不给算了。”
文种磨了磨牙,掏出三钱放在她沾满桂花糕屑的手上。
香宝两眼放光地将钱币收起,指了指身后,“就在上回我带你们去的那个院子里,自己去吧。”
文种几欲抓狂,忍得很辛苦才没有揍人,转身直奔院子。
香宝得意,一扭头,正对上范蠡若有所思的眼睛。
“咦?你不去吗?我不收你钱。”香宝眨了眨眼睛,又吞下一块桂花糕。
范蠡笑了起来。
看着那眼中温和的笑意,香宝半天没回过神来,张着嘴巴发愣。
自这日起,文种便几乎日日光顾留君醉,而且每次必见莫离姑娘,留君醉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个斯文俊美,举止风流的少年迷上莫离。
至于香宝呢,瞅上了那个和风似的白衣少年,不为别的,只为那白衣少年每回来都不忘给她带点心……
春天真的来了。
春光灿烂啊。
月黑风高夜,四下无人时。
香宝鬼鬼祟祟地从房中溜出,蹑手蹑脚地跑到马棚旁边的那棵大树下,开始挖坑,自从文种迷上莫离之后,她便猛敲竹杆,不知不觉居然快成小富婆了。
咧着嘴,香宝嘿嘿地笑,一边笑,一边挖坑。
从坑里抱出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放着钱币,还有莫离送她的银簪。数了数钱币,居然已经有三十二枚了。
有一回,春喜起夜的时候正好撞见香玉挖坑,还一边挖一边笑,被吓得不轻,第二天就病了。
香宝依然故我,每晚挖坑数钱成了她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抱着个匣子,香宝眯着眼睛笑得像老鼠一样,她看到她的梦想在向她招手了啊。
依依不舍地将匣子放回原位,香宝开始填土。
“你在干什么?”身后,有人问。
“填土。”香宝答。
“填土干什么?”继续问。
“埋宝贝。”继续答。
“埋宝贝干什么?”
“怕被偷呗……谁?!”香宝猛地跳了起来,转过身去,“啊?!是你!”香宝跳了起来,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个家伙居然还敢主动送上门!
是那个红衣的小偷!偷她钱,害她不能吃饭,害她自己倒贴钱给甘大娘的罪魁祸首!
“小偷!你怎么会在这里?!”
“丑八怪,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不是丑八怪!”
“喏,还你。”他手一抬,故作潇洒地扔给香宝一包东西。
十分眼熟!是她的钱袋!打开数数,第一次被他偷走十枚,第二次被偷走七枚,一共十七枚钱币,一枚不少。
香宝狐疑地看着他,借着不太明亮的月光,看到一张被揍得像猪头的脸。
“喝!”香宝吓了一跳,“你的脸怎么了?”
“摔了一跤。”
“真的?”香宝上前细细打量,能够摔成这样真不容易啊。
“骗你干什么。”皱眉,红衣少年不耐烦地道。
香宝懒得理他,收了钱袋,推开他便要回房。
只是轻轻一推,“砰”地一声,那个家伙没有任何预兆的仰面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香宝惊呼,随即又捂住嘴,四下瞧瞧,还好没有惊动其他人。
“别装死,我可没碰你!”香宝拿脚踢他。
他不动。
“起来!”
不动就是不动。
该不是死了吧,香宝有些担心地蹲下身去探他的鼻息,万一死了她可怎么办……
还好还好,还活着。
香宝拍了拍胸口,站起身准备离开。
“娘……”
一声微弱的呢喃。
香宝的脚定在原地,咬牙,握拳,深呼吸!
与她无关,少管闲事……眼不见为净。
可是……
磨牙,香宝泄气地扭头拉起他的双腿,拖着他去柴房,一路上泄愤似的专挑坑坑洼洼,高低不平的地儿走。
磕磕碰碰,好不容易到柴房里点上灯,香宝有点心虚看着那个躺在地上狼狈不堪,几乎辨不清人样的家伙。
不是她的错……她力量有限……
拿干草铺在地上,香宝拖着他躺在干草上,又拧了布巾来替他擦去脸上脏污。
脸上青青紫紫的,嘴角也破了,脸上肿了一块,好端端一张漂亮的脸蛋被揍得跟猪头一样,这个家伙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把他打成这样。
“娘……”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他眉头紧皱,喃喃低语。
香宝长吁短叹,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探了探他的额头,居然发烧了。
“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其他伤痕。”眉毛拧成一个疙瘩,香宝解开他的衣服。
看着他苍白瘦弱的身子,香宝倒抽一口凉气,手微微一抖,布巾掉到了地上。
那样瘦弱的身体上,却是一处新伤叠着一处旧伤,他全身竟然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娘……娘……”
香宝无奈地伸手,“不要乱动。”
因为发烧而微微有些发烫的手触到了香宝的手,他握着她的手,一直紧绷的嘴角缓和了下来,不再乱动了。
试着想抽回手,却是徒劳无功,只要手一动,他就面露痛苦,香宝竟然不忍再动。
他究竟是谁?又是谁伤了他?
折腾了一夜,天明的时候香宝才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
感觉到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香宝睁开眼睛看他,“你没事吧?”
“哼。”他轻哼。
香宝瞠目结舌,随即闲闲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昨天夜里是谁可怜兮兮抓着我的手不肯放,还口口声声叫娘……”
他微微一怔,憋红了脸。
“你叫什么名字?”香宝趁热打铁的问。
“卫琴。”他张口就答,随即又忙抬手捂住嘴巴,红着脸瞪向香宝,仿佛在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
香宝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知为何想逗逗他,“你乖乖的,娘给你去拿吃的。”
“臭丫头!你再乱讲!”他果然恼了起来。
“为什么偷我钱袋?”笑意未减,香宝却很认真地问道。
他有些倔强地甩头,不理她。
香宝也不强求,站起身走出柴房,“你等等,我去找些吃的来。”
好不容易找了些隔夜的饭菜,香宝端着饭菜回到柴房的时候,那个家伙居然不见了!
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感恩的家伙。
放下饭菜,盘腿坐下,香宝独自享用,虽然是隔夜的饭菜,味道也很好呀。
香宝刚回房,便看到莫离坐在房中等她。
“香宝,昨夜你去了哪里?”
“呃,昨天月亮很漂亮,睡不着……看月亮去了。”
莫离看着她,哭笑不得。
躲进房间,香宝乐呵呵地准备将十七枚钱币收为己有,一转眼赚了十个钱币,何乐而不为。
她的梦想,她的寄托啊……
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啊……
趴在床上,香宝对着钱袋傻乐,正乐着,她忽然注意到钱袋有些破损,脏兮兮的,还沾了血迹。
那个家伙……叫卫琴吗?他做梦会喊娘呢。
翻个身,香宝仰面躺着,闭上眼睛。
正昏昏欲睡间,忽然外头一阵吵闹,香宝翻身起床,好奇地走到门口,“姐姐,外面怎么那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