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他只是忠心护主而已,办不成什么大事的。”香宝又道。
“好。”半晌,史连终于开了尊口。
香宝轻轻吁了一口气。
“香宝……”阿福喃喃。
“走吧,记得以后不要如此不自量力了。”香宝转身,冷冰冰地看着阿福道。
如果不下重药,他是断然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的。
阿福狠狠咬了咬苍白的唇,跑了出去。
史连只是淡淡地看着香宝。
香宝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回到窗前坐下,轻叹,“天越来越冷了呀。”
赶走了阿福,香宝心里一阵空落。
这下,真的再没有人来救她了。
时间一日一日的过,香宝安静地等待三月之期,三个月之后,她就要入吴了呢。
“西施姑娘,该起了。”侍女在耳朵轻言软语。
香宝睁开眼睛,懒懒地翻了身,又闭上眼,“起来也是呆坐着,不如躺着舒服。”
“君上下令,要姑娘即刻前往土城。”那侍女轻声道。
土城?
香宝睁开眼睛,坐起身,“去那里干什么?”
“君夫人另挑了八名美人,正在土城学艺。”
不多久,便有侍女送来衣衫发饰,随即又进来几个侍女拉着她开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随她们摆弄一番,香宝看着铜镜中盛装的自己,呆愣片刻。
门被推开,众女侍看清来者后纷纷行礼退去。
香宝没有回头,只是从铜镜里看向来人,是勾践。
“什么是祸水?”香宝冷不丁地开口。
“嗯?”勾践没有料到香宝会这样问,一时微微愣住。
“什么是祸水啊?”那一日,她也是这样问范蠡的。
“红颜祸水?”勾践扬眉。
“什么是红颜?”
“漂亮的女人。”
香宝垂下眼帘,所以……这张脸,便是祸水之源。
“果然夫人没有说错,若要美人计,只有你能担此重任……”看着铜镜里绝美的容颜,勾践略略有些失神。
香宝不语。
“恨寡人么?”勾践忽然轻轻开口。
香宝抬眼看他,没有不出声。
“你不恨寡人,你只恨范蠡,因为你眼中没有寡人。”勾践自问自答道,随即又轻叹,“或者寡人是希望你能够恨我……”
香宝仍然没有开口。
“复国之时,便是寡人以国士之仪迎你返越之日。”勾践伸手轻抚她的如云的发丝,“委屈你了,西施。”
西施……
从铜镜里看着他转身离去,香宝仍是没有回头。
“西施小姐,要出府了。”有侍女进来,有礼地禀道。
香宝对着镜子无声地笑。
半晌,缓缓起身。
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扶着盛装的香宝,缓缓走出房间。
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走出越王府。
门外,有华丽的马车在等她。
“香宝!香宝!”忽然有人高声唤她。
香宝侧头,看向那个焦急的少年,是阿福。
“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不要不自量力吗?你救不了我的,你自己回去吧。”香宝面无表情地开口,看来此生她是注定要当红颜祸水了,阿福的存在,至少告诉她,她还不孤身一人。
所以,她更不能让他去送死。
“西施小姐,请上马车。”一旁有人催她。
再不看阿福变得苍白的脸,香宝转身绝然登上马车。
“总有一天,我会变强!总有一天,我能救你!”
身后,突然传来阿福的吼声。
声嘶力竭。
香宝一怔,冰凉的心底缓缓渗进一丝暖意,随即微笑,傻瓜。
如果香宝能够预见自己今天这番话会阿福造成怎样的影响,她恐怕是怎么样也不会这样激他离开了。
只可惜……谁也不能预见未来。
就如……香宝不知道有朝一日范蠡会忘记她的存在一般。
车轴缓缓滚动起来,香宝缓缓闭上眼睛,莫离姐姐……可以安全了吧。
文种会好好待她。
他们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香宝!”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吼。
马车猛地停了下来,香宝撞上了车窗,抬手抚了抚有些疼的额头,香宝发怔,是谁?是谁还敢喊出香宝的名字?是谁还敢承认她是香宝?
缓缓掀开车帘,香宝看到那个骑在马上的红衣少年,一身耀眼的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样的张狂,那是……
“卫琴……”看着眼前红衣飞扬的少年,香宝微微有些怔住。
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卫琴,自那一日她对他发过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卫琴看着她扬鞭策马,冲到马车前。
仰头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眉眼,一如以前一般漂亮,只是他似乎清瘦了许多。
“跟我走。”卫琴看着她,单刀直入三个字。
护送的军队一时哑然,似乎被这个不要命的张狂少年唬住,要不就是没有人想到这个时候竟然还会有人傻到拼了性命去救一个女人……更何况这是王要的女人?
又来做这样危险的事……香宝腹诽了一下,可是心里仍是忍不住微热,至少,还有人在这里喊出他的名字,至少,还有人承认她是香宝,不是西施,不是别人,只是香宝而已……
“别不自量力了,你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香宝摇头。如对阿福一样,她不想任何人因为她而失去性命,何况……这个人卫琴。
卫琴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想到香宝竟然会讲出这样没有良心的话来。
“来者何人?!”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大声喝斥。
“跟我走。”对于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卫琴微微皱起漂亮的眉,固执地再度开口。
“你凭什么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跟你去送死。”如对阿福一样的话,香宝连改一个字都嫌懒,原文照搬。
都已经这样说了,他应该会知情识趣地离开吧,也不会无谓的因她而送命。
四周吴越护送的军队多达数百人,想要从这铁桶般包围中带她离开,实在有点难。
而且……莫离还在越王府。
卫琴的眉皱得更紧了,唇也紧抿着。
香宝以为他就要放弃了,她以为他就要转身离开了,虽然因为他的安然而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她终究还是孤单么?一想到这个,香宝心里忍不住有些空洞了起来。
只是突然,一只手伸来,在香宝还在发愣的时候,他已经俯下身一把将她从马车里拉了出来,掳在身侧。
呃?香宝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本能地抱着他的手臂在,以防自己摔得难看。
“放肆!给我拿下!”忽然有人大喊。
“抱紧我。”卫琴说着,勒紧了马缰。
“放我下去!”香宝大声叫道,“我不要你管!”
“莫离死了。”卫琴忽然道。
卫琴的声音并不高,在香宝听来,却如晴天霹雳。
五、哀莫大于心死
“喂,你现在是在开玩笑吗?!”香宝咬牙狠狠瞪着卫琴,仿佛要将他瞪出一个洞来。
卫琴一手将她拉到身前固定好,“她服毒自尽的。”
“服毒?”香宝摇头,“怎么可能,哪里来的毒,谁会给她毒,君夫人还要靠姐姐来压制我,怎么可能……”
“坐好!”卫琴忽然低喝一声,左手持缰,右手挥剑,狠狠将眼前一人砍下马去。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香宝径自喃喃。
“我亲眼见到她气绝身亡的!”卫琴大吼着,又一剑挥下,一颗脑袋滚落在地,咕噜噜地滚了几圈。
香宝瞪圆眼睛,面色铁青。
卫琴挥剑砍杀,一路鲜血四溅,一时之间竟然无人敢拦。他带着香宝策马冲出重围,火红的长袍在风里飞扬,如烈焰般令人目眩。
香宝却仿佛失了三魂七魄的人偶娃娃一般,任凭摆布,全无半点声息。
因为香宝的画像被贴得满城都是,卫琴只得带着她往偏僻的地方走,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看到一处破败的农舍,这才停下来。
天已经渐渐接近黄昏。
松下一直紧勒着的缰绳,卫琴放缓速度,任由马儿边吃草边慢慢踱步前行。
“喂……”卫琴低低地开口。
香宝没有吱声。
“喂!”卫琴扬高了声音又道。
香宝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那个家伙又没死,你为什么还是不理我?”卫琴有点气闷地道。
香宝仍然没有动弹。
“我知道你怨他失忆嘛!可是如果是我……”卫琴急切地张口,却又哽住,半晌才涨红了脸道,“如果是我,就算忘记了所有的东西,哪怕忘了自己是谁,也决不会忘记你的存在,决不会忘记对你许过的诺言!”
香宝身子微微一僵,仍然没有动弹。
见香宝怒终不理他,卫琴有些恼怒地跳下马来,瞪着香宝,“你……”
身后的支点忽然消失,香宝身子一歪,便如破败的娃娃的一般摔下马来,卫琴这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忙一脸惊慌的接住她。
“怎么了?刚才伤到哪里吗?”卫琴急问。
香宝仍然不动,不语。
抱着香宝进了农舍,卫琴腾出一声干净的地方放下香宝,推了推她,“你怎么了?”
香宝不理他,低低地垂着头,将脑袋埋在膝上。
“你别这样,我错了还不行吗?”卫琴喃喃道歉,以为香宝还在气他刺杀范蠡的事。
见香宝不理他,他在袖子里摸了半晌,犹犹豫豫地摸出一枚竹简递到香宝面前,“你别这样,别这样……我把这东西还你还不成吗……”
香宝缓缓抬头,看着那枚竹简,竹简上的字刺痛了她的眼睛,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香宝范蠡”,那两个名字并排而立,靠得那样紧密。
这是范蠡写的。
原来是被卫琴拿走了……
这枚竹简,她曾经,找了很久。
是什么时候拿的呢?是了,那一日送了范蠡出征后,回来见到卫琴在范府她的房中藏起了什么东西,是那一回拿走的吧。
“喂……我都道歉了,东西也还你……你不要不理我了,好不好?”卫琴小心翼翼地看着香宝,道。
香宝低垂着脑袋,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卫琴忙上前扶她。
香宝却是冷不丁伸手抽出卫琴的佩剑,一剑挥下,狠狠将那竹简砍为两段。
“香宝”和“范蠡”那两个一直紧密相连的名字被一剑挥断,凄凉落地……
从头至尾,她都铁青着脸,死死咬着苍白如雪的唇,半滴眼泪都没有流。直到手中的剑颤巍巍地落地,香宝才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一直呆愣着的卫琴这才回过神来,慌忙上前抱住她。
与此同时,正在练剑的范蠡手微微一抖,竟然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下一道细细的口子,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渗了出来,范蠡看着那伤口,微微有些失神。
刚刚……是怎么了?他竟然想到了香宝……
“范大哥!”夷光惊呼着跑上前,“怎么这样不小心。”
“我没事,只是刚刚心口有点不舒服。”范蠡微笑着安慰,心里的疼痛却丝毫未减,“夷光,你病还未好,不宜吹风,先回屋里歇着。”
劝走了夷光,范蠡也无心练剑了,满头清脑都是香宝哀凄的眼神。收剑回鞘,远远看到几个侍女在晾晒卷轴,便走了过去。
在一推书简中,范蠡发现其中有一卷竹简上系着一根红绳,很特别的样子。
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那卷竹简,缓缓打开,只有短短一句话。
“香宝向范蠡借取白银一千,如未能按期归还,则以身相抵。”
范蠡呆愣在原地。
脑海中那一片迷雾豁然开朗……
他诓她签下的卖身契……他一步一步将香宝拐进自己的怀里……
借得了银子,喜笑颜开的她,还送了一件袍子给他……说是袍子,其实根本就是一团破布……
“这是……什么?”那一天,看着她喜滋滋地抖开手中的破布,他十分费解。
“袍子!”她精神振奋,回答得很大声。
“呃……”他一时无语。
“我做的哦!”她还很得意地甩了甩。
“看得出来……”他记得当时他笑了。
“那个没眼光的阿福说这是春喜的抹布,它明明是件袍子嘛!”她还嘟着嘴,跟他抱怨。
“是啊,他真没眼光。”他假假地点头表示同意。
“你要试试吗?这是要送你的哦!”然后她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样子。
“诶?呃!”他开始纠结……
“试试吧试试吧,这是我第一次做的袍子耶!”她拿着袍子踮着脚便往他身上比划,上下其手。
“不不不……”那时,他一头冷汗。
“怎么了?你嫌弃?”她停了手,却是可怜兮兮地道。
“怎么会!这么珍贵的袍子我得拿回家好好收藏起来。”
“真的?”她狐疑。
“真的。”他点头。
其实……他真的有好好收藏起来吧……
范蠡转身,径直走向卧房,开始翻箱倒柜。
“大人,你要找什么?”难得见到一向温和的范蠡如此失态,丫头们惊慌失措。
“一件袍子。”范蠡回头,“我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大人说的……该不是……”有人小小声地滴咕。
“你知道?在哪里!”范蠡一把拎出那个瘦瘦小小的丫头,问。
那个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忙道,“夷光姑娘收拾屋子的时候清理出来,送给马房当抹布了。”
范蠡转身便直奔马房,那件本来就不好看的袍子真的成了一块破布,被打扫马房的杨二搭在肩上。
“还给我。”范蠡开口,脸色很不好。
杨二吓了一跳,忙趴到地上,“大人,我没有偷东西。”
“把你肩上的那件袍子,还给我。”
杨二抖抖缩缩地看了看自己,确认自己肩上没有袍子……
范蠡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拿了那块破布,转身便走。
马房的拐角处,是一脸苍白,摇摇欲坠的夷光。
无尽的黑暗,冗长的梦境……
香宝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小,恍惚间回到童年时候,爹爹最喜欢抱着她,用硬硬的胡须扎她的脸,痒痒的……
娘温柔地给她梳小辫……还有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