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忽然起身,拿了行李袋,蹭蹭几步往机舱门口奔去。
乘务员拦住她,保持着相当的礼貌和耐心,大概在询问什么,可她那一刻,像是完全听不懂了。
她面色苍白,可眼睛,却似乎能透出血来。
“让我下去!我不能走,我必须回去!”那一刻,她甚至忘了,这句话用英文,应该怎样说。
下机以后,她又匆匆跟苏敏通了电话,可是苏敏纽约这边的同事却没有及时回复他们事情进展,她也只好被动地等消息。
她在纽约并没有熟人,实际上,这个国家里,都没有她相识的人,之前在这里都是受他照顾,即便来这里度假过,可是见过的人,也只是见过,并没有什么此刻可以问上话的。
她搭车回市中心,随便找了一家酒店住下,然后等待苏敏的回复。
大半天后,苏敏来电,“刚刚那个同事回话,说是开始送到曼哈顿医院了,可是事后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又给转到别处去了,不相熟的人基本近不了身,所以他也不知道是转到了哪里去……”
听到她的话,她几乎感到命悬一丝的绝望,可是随后,苏敏叹口气,道:“不过,听说温雅当时也在场,所以,问他应该不会错。只是我一直在打他手机,可就是没有人接。”
她跟着也终于松口气,而后又紧了紧脑子里那根弦:“这样,我也打打试试,现在他可能忙,顾不得接电话,但他总会接的。”
但是,温雅那边的忙却出乎她的意料,她打了几通电话,又发了无数短信,可那边,就是不回话。
眼看着凌晨将近,离出事已过去数小时,可是消息却戛然而止,她无奈又焦急,打开电脑上网,从网上查纽约各家大医院的号码,然后一一打过去询问,今天入院的,有没有TING这个人。而得到的答复,却让她失望。
她在酒店的房间里勉强熬了一夜,第二天,温雅依旧没有回话,而苏敏那边已彻底挖不到更多消息,她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她只有无数次打他的电话,无数次听等待音听到绝望,然后继续等他不知到底会不会有的回音。
三日,她在纽约整整等了三日,可是他却杳无音讯,她从起初的焦急难捱,慢慢平静下来,平静过后,她却越发觉得,他是故意的。
他知道,在异国他乡,无人相识,要找一个失去音讯的人有多么困难,他一定是因为知道这困难,所以刻意,在逼她松手。
她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用意,可骨子里那份执拗却在此刻发挥作用,三日里毫无音讯,她好像暗暗明白,这样苦等一定等不来消息,她打开网页,在上面搜索一个名字,她觉得,这个人,应该知道TING在哪里。
Bella Watson果然不失为名人,搜索引擎上,有关她的网页很有数量,她通过一处,找到另一处,最后,竟然也给她找到她公司的电话。
可是一个外人想要与boss讲话谈何容易,她一级一级往上,终于被推倒她的助理电话里,可是无论她怎样请求,说破嘴皮,助理还是那句话,boss很忙,但她会转达,请她等消息。
好在Bella Watson并没有像温雅那样,让她一等就等不到头,几个钟头后,她的手机响起,来电是个陌生号码,但她却好像极为肯定,那一定是她的电话。
“我没想到你居然能找到我这里,”电话里,第一句话,她就恰当表达了自己的意外,“不过,你既然能来找我,也说明眼下,你只能找我了。”
“对,打扰了,但是我现在真的很需要知道TING的消息,我知道他出事了,可是他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他身边的朋友也始终不给我回话,我真的很担心,走投无路,我只希望你能帮帮我。”
“他身边的,是指温雅?”她问道。
“对。”没想到Bella也认得温雅,可是转念一想,他和TING既然早经相熟,那么他们彼此之间,应该都是认识的,这也不奇怪。
“呵,那就难怪了。”她笑笑,却并不解释什么,只是又询问她的所在,然后告诉她,十几分钟后,会有车子去接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十几分钟后,当来接她的车子到了楼下,她打开车门,Bella却就坐在车里。
她们礼节性地相视笑笑,待车子平稳地开了一段,她才问:“现在是去哪?”
“当然是送你去TING那里。”她笑着说。
瑾汐沉默一会儿,抬眼,感激地看着她:“Bella,真的很感谢你!谢谢你能帮我!”
她也看她一眼,然后又笑起来:“不必客气。”半晌,又施施然道:“上次,在罗得岛……我只是找TING说些工作上的事,希望没有给你们之间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没有。而且,我也没有立场去误会什么。”
她闻言,斜眼,像是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她一下,才咳了一下,“TING是很好的人,如果你错过了,会很后悔的。”
“你后悔吗?”她突然问道。
Bella并没有看她,而是看着前方,突然柔柔笑起来:“我现在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但那并不代表,偶然间回想起来,不会后悔。
“都过去了,而且,”她又轻轻叹息一声:“他现在眼里,已经容不下别人了。”
所以,你不要让他失望。
车子在郊区的一片白色的住宅区停下,瑾汐随着Bella下车,抬眼打量,小白楼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树中,竟不像是医院。
她不禁疑惑道:“TING的病情到底怎样?为什么,要转到这里来?”
“这里是hemophilia看护中心。”Bella平静地回答,“像他们这样的情况,被砸中的伤是小事,出血才是大事。”
她转脸,却看到瑾汐一脸迷茫地盯着她,顿了顿,她惊讶道:“你难道不知道他……他的病?”
“病?”瑾汐微微皱眉,“什么病?”
Bella定定看着她,半晌,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回答:“TING是血友病患者。这种病是遗传病,是因为血液中缺少凝血因子,受创后,患者会血流不止……其他的症状,你上网查一下,就会知道。”
她又瞄一眼瑾汐已经被打击到般,蜡白的脸,喃喃道:“我只是不敢相信,你居然会不知道。”
然而瑾汐却完全没有听到,耳边反反复复都是她刚刚那句对血友病的描述,半晌,她闭了闭眼,声音惨败如泥:“你说他有血友病,会血流不止,可是他却为我输过血,救过我的命……”
好一会儿,Bella看着她,终于郑重点点头,“对,他就是这种……傻子。”
她们进了医院,在接待处问到TING的房间号,然而,却在房门外,被温雅拦住。
他见着Bella,似乎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等到看清她身后跟随的瑾汐,他的脸色才滞了一下,然后迅速移开视线:“TING现在还不方便见你们,两位先回吧。”
没有料到他见面就这样拒绝,Bella愣了愣,而后点头道:“哦,还在休息是吗?我们看一眼就走,不会扰到他的。”
然而温雅就是守着那道门,不放行。
瑾汐也有些急,她怎么都没料到,即便找到这里,却会被他拦在门外,“温雅,让我看看他,我确定他没事,我就走,马上走。”
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但是心底又有种感觉,他并不希望她在这里,他也不希望她见到TING。
见温雅还是丝毫不妥协,Bella不禁有点急:“温雅,我们是来看望他的,不是要把他怎样,你没有必要防到这种地步。你担心他,为他着想,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希望你也能将心比心,在这里的人,没有谁对他的关心会比你少一分半毫,你能不能看在大家的心意上,让我们进这个门。”
温雅皱了皱眉,目光略过瑾汐的脸,“是TING他自己不想见你们的,你们回去吧。”
“为什么?”Bella还是质问,瑾汐却好像慢慢明白了,几天来,那总是音讯全无,怎样都不会回话的号码,果然并不是被忽略了,而是真的,不想被她找到。
想清楚这些,她看着温雅,开口,声音满是苦意:“他……不想见我是吗?”
温雅不敢看她,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半晌,尴尬的气氛没人说话,好一会儿,Bella才反应过来般,接了一句:“可是,我认为,他们之间的事,应该由他们俩人说清楚。她担心了好多天,找到我,才寻到这里,你一句TING不想见,就把她打发掉,是不是有些过分?如果有什么话,让TING亲自跟她说清楚。”
温雅蹙眉沉默片刻,而后,似是有些动摇,抬眼看了看她们,“那我进去一下……你们等等。”
“就不必说我也要见他了,我随时有机会,你只要说清楚,瑾汐在这里等他,就好了。”末了,Bella补充道。
果然,很快,温雅从屋里出来,眉头还是皱着,却看了看瑾汐,“他让你进去。”
瑾汐愣了愣,然后终于松口气,回头,冲Bella感激地笑笑。
“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临走,她又拍拍她的肩膀,“不要让他再失望了。”
她推门的工夫,温雅也在背后轻轻按了按她的胳膊。
她转过脸,看见他欲言又止,面上满是担心。
“有句话……”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见你,但是既然他那样做,就有他的理由。他的病,我想你现在也该知道了。但是既然你追到这里来,就别再说些刺激他的鬼话……你最好有觉悟,你今后,是要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不然,我劝你还是趁早回去。”
她顿了顿,事实一浪接一浪来的突然,说实话,在来这里之前,她的确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她更没有想过,会牵扯到今后,这样遥远而敏感的话题。
她只是担心,想见到他,想确认他还好,然后她才能安心。
但是温雅的话,却像枚银针,刺醒了她,但事到如今,既然来了这里,她也不能就这样回去。
“我知道。你放心。”她反手拍拍他的臂膀,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终于推门走进去。
房间宽敞,阳光密布,正对房门的过道进去,对面是偌大透亮的落地窗,窗前,一个人背对着这边,静静坐在轮椅上。
她心里轻轻揪了一下,低声唤他的名字。
他慢慢转动轮椅,转过来,然而,她见到他的刹那,却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在此之前,她无法想象,寥寥几日,可以让一个英壮的青年消瘦至此,他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周身都盖在一床厚厚的毯子下面,然而,露出的肩膀,却似风吹就会倒一般。
“翀霆……”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声来,可他却只是笑笑。
“你没走。”半晌,他低声说。
“对,我没走……”她梗咽着。
“过来,让我看看你。”他在笑,却声音暗哑。
她走过去,靠在他怀里,他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她又鼻子一酸。
几天前,他还是那个笑起来绝代风华的青年,他高大,英俊,他们拥抱的时候,她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花香,可是这么短短几天,她却已找不到那个青年。
她在他怀里噗噗掉下眼泪,他的大手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就像在抚摩什么毕生难觅的珍宝。
“瑾汐,你为什么,不走呢?”半晌,他喃喃低语,“如果你走了,那该多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不想让你见到这样的我?”
她摇头,“不,这样的你,也没什么……你救了一个无辜的人,这样的你,很好……”
他轻轻笑了起来,笑意略带悲苦:“我其实,从来没觉得……我会是什么好人。有些人,只要错一次,便再也做不成好的了。”
她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目光,略过她的脸,似乎是长久地停在哪里,她压下心头的苦意:“翀霆,别这样……你一定不能消沉……谁都会犯错,那没有什么的,至少,你在我眼里,在你身边的人眼里,都是最好的人……你帮过我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没有用的……”他无力闭上双眼,笑笑,“这几天,我便一直在想,我到底,成为了怎样的人。可是我想来想去,都没有答案。然后我懂了,其实,我是怎样的人,在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我曾经选择了那样,那么,终其一生,我都逃不出自己当年的阴影。”
他睁眼,看她疑惑又痛心的表情,终于叹口气,自嘲一般笑起来:“瑾汐,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你眼前的我,是个对自己亲生母亲见死不救的畜牲。”
她倏地睁大眼,半天才轻声道:“怎么会……我不信。”
“是真的。”
那大概是很久远的往事,很小的时候,他也拥有过天底下最幸福完满的家庭,父母相爱,家人和睦,生活富足安康,然而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暴风雨便骤然降临。母亲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对父亲失却了往日的敬爱,俨然变成泼妇,她没日没夜地大喊大叫,哭泣,辱骂,挑三拣四与父亲争吵,家里终年像冰窖一般,再没了轻松欢乐的气氛。
然而,她所有发疯一样的愤怒,却都得不到父亲的回应,一年年过去,她不再闹,而是再不着家。她打扮露骨,花钱如流水,出入那些声色场所,包养情夫,然而,父亲始终不曾与她计较过。
父亲意外去世后,她染上毒瘾,败光了家里的钱去吸毒。而在她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却从她嘴里得知一个惊人的真相。他的父亲,并不是死于意外,她串通了司机,在他的车子上动了手脚,他开着车子坠入悬崖……她是真的恨他入骨,恨到要他死的地步,可他真的死了,她却发现,最痛苦的,还是她自己。
初时听到这个消息,他几乎要疯掉。自己的母亲,亲手害死了父亲,这个骇人的事实,他知道了,却无济于事。心里大概还是怨恨的,终于,在她拿走家里所有的钱去吸毒,又落败而归时,他心底的恨意,压制住了长久以来的理智。
那是某个冬天的夜里,他从外面打工回来,走到街道的角落,垃圾堆旁,一个黝黑的身影,匍匐在地上,艰难地向他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