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点头,她才关了车窗,略能安心地驱车离开。
车子开出去后,她放在腿上的双手,暗暗合十,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将一切未知,皆交由命运发落。
***
送走苏敏,翀霆转身进了医院,乘电梯上楼。
正是周末,又是可以探视的时间,所以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颇多。免不得被撞到碰到几次,他却已经全然感觉不到一般,只是愣着神往前走。
其实即便苏敏不嘱咐,他也是打算再回来看看的,可是,为什么要回来,却说不出明白的理由。
大概,是因为他还落了一盆雪梅在那里吧。那盆雪梅,就要到了将要盛开的时候了吧。对,只是因为,他惦记着那盆花,不能眼睁睁把它落在这里。
可心里反反复复纠结着的,却轻易就将他的自我安慰击个粉碎。
他其实并不愿承认的,往回走的路上,脑子里抑制不住的百转千回,却全都是苏敏问过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说的这些东西,她全都没有了……你会愿意,陪她走接下来的路吗?”
他无奈地笑笑,愿不愿意有什么打紧的吗,面对这样一个结果。
他一早就知道的,她终是要回到她的生活里去,他们交集的那一段短暂的路程,只是她沿途路过的风景。
从一开始,他便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只是,他没有丝毫的理由感到失落,难过,或者悲愤。
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吧。
我只是,想要再看最后一眼,在这个还留有她气息的房间。
然后,我会义无反顾的离开。
站到病房的门前,他又记起之前的每一次,他推开这扇门,看到她憔悴却平静的脸。
可是这一次,却只能看到满室苍凉。
他轻叹一口气,手轻轻握住门把手,终于缓缓推开。
下一秒,心脏狠狠漏跳一拍。
她就站在那里,手轻轻拂过床头的梅花,听得门开,静静转过身来。
他傻在原地,是真的傻了好久好久。
那一刹那,他大概是想到了宿命。
半晌,才几乎语无伦次地,“你……没走。”
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见得他进来,只能低下头去,几近苦笑,“往哪里走。”
“我以为……你会跟他回去。”
她不说话,只是看那梅花,半天才轻叹一句,“我也以为,我终究是放不下的……”
“我也以为,我会像这株花一样,生出许许多多的枝桠,开花,结果……”她呓语一般,“我以为,他会是我的根,我越老,他栓的我越深……”
他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可她却哽住一般,再没有出声。
“你,跟他……”是……分开了吗?
“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这样的生活是个错误,那么,只要换种对的活法就好。”她似乎自嘲地笑笑,又像隐着几分不确定,“……我只是不知道,现在转换,会不会太晚了些。”
“不晚。”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而后,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唐突,他顿了顿,对上她略显疑惑的眸子,他暗暗定定神,才稳稳开口。
“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只要你想。”
她愣愣,而后感激地笑笑。
“谢谢,你真的,帮我很多。”
他却只能涩然一笑。为她眉目间言谈中磊落的感激。
恍惚间,他才猛然察觉,之前苏敏问过的话,不知在哪一刻,已俨然有了确定的答案。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说的这些东西,她全都没有了……你会愿意,陪她走接下来的路吗?”
只要你想,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愿意。
是真的愿意。
chapter 31
门锁响的时候,卢母躺在床上将睡过去。
今天是遗体告别的日子,一大早被拖去殡仪馆参加仪式,看到卢父盖着党旗的遗体,摆放在大厅中央,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明明前几日还听得他在病床上咳嗽,喘息,心情烦躁的时候甚至骂她几句,她过惯了那样的生活,现在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她初时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是一颗心空落落的,眼泪也没有。
直到今日见得他躺在那个透明的棺子里,她才明白过来,以后,想要他再骂她一句都不可能了,一想到这儿,她便哭的几乎死过去。场子里因为她的失控乱作一团,幸好有个跟去帮忙的温姓年轻人一直用力搀着她,她才没有直接摔倒在地上。
给卢父做完遗体告别后,亲戚朋友们在卢家待到傍晚才散去。卢母一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也没有心情吃,只觉得浑身上下又疼又累,脑袋像要被撬开一样疼,只好摸去床上歇一歇。而那位一直在帮忙打理后事的年轻人却也没有很快离开,他下厨熬了一锅白粥,温着火,等卢母醒过来,有东西可以暖胃。
可睡下不多会儿,大铁门就发出开锁的声音,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像是进屋,唤了她句什么,她“嗯”了一声,好半晌,才清醒过来。
睁眼就见门口站着俩人,她揉揉眼,看清前面那个,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大女儿,瑾汐。后面跟着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轻人,好看的让人心滞的一张脸,分明透着熟悉。
大概是她发愣的时间太久,对面的瑾汐似乎也颇觉尴尬,勉强笑了笑,“妈,我回来了。”
“哦。”她一时反应不及,机械地点点头,而后才越发觉得不对劲起来。瑾汐不是在住院吗,这怎么就突然回来了?而且,为什么不是小沈陪同?
被这个疑惑困扰的不止是卢母,听到开门声,在厨房看火候的温雅也冒出头来,见到瑾汐和翀霆的组合现身,下巴几乎要掉下来。
“你你你……你们怎么……”
可那两人却都不吭声,他越发语无伦次:“不是说好你帮她办完出院,我处理完这边的事,这事儿就完了吗?怎么又……”见翀霆没有解释的表示,他又转眼看看瑾汐,“而且,你男人不是都去了吗?你不跟他回家,又拉着TING做什么?”
他说的有几分直白的指责,瑾汐闻言低头,单薄的身子动了动。
他见状,也知道自己说的造次了,却又碍着在场这么多人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只好干站在原地,咬着唇。
“温雅,你过来,我们谈谈。”翀霆看他一眼,面色疲惫,转身往角落走。
他点点头,心里却有种不妙的预感,好像事情在这个关头,又生出了始料不及的分叉。
“妈,爸爸呢?”待他们走远,瑾汐突然开口问道。
“啊?”卢母愣了愣,不明白她的意思,是指卢父的人,还是牌位。
“爸爸在里屋吗?”瑾汐朝里伸了伸脖子,“我听翀霆说,爸爸回家了。是在休息吗?”
卢母哑口无言,看了看墙角的翀霆,才愣愣回过头来,“……在,在里屋,你去看看吧……”
“嗯。”她点点头,慢慢挪步往里间走,卢母这才注意到,她走路还不是很利索,大概刀口还是隐隐作痛,所以看上去一瘸一拐的。
心里一阵堵,卢母忙迈步上前,搀扶住她,“汐汐啊……其实,其实你爸……”
“嗯?”她的嘴角还有些不明就里的笑意,大概因为快要见到父亲,脸上透着期待的光彩。卢母却一下子就卡了壳,再开不了口。
这样的光彩,她之前也曾在她的脸上见过。
那大概是瑾汐刚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篇一百字的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那次作文,瑾汐拿了班上最高分,高兴之余她拿着那篇还缀着拼音的作文回来给她念,字正腔圆,声音洪亮。里面有两句话,隔了这么多年,她还依稀能想得起——
我的妈妈不常对我笑,但是她笑起来,像春风一样美。
我的妈妈不说她爱我,可是我知道,妈妈爱我,就像我爱她一样多。
她念完就抬头,大眼睛锃亮锃亮地看着她,那时候,她的脸上,也闪着这样期待又兴奋的光。像是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的露珠儿,天真又美好,让人不忍心触碰。
卢母认命般低头,松了手,“没事……你进去吧……跟你爸,好好说说话。”
“嗯。”她笑笑,终于一步一步走进里屋去。
温雅此时却正在角落里跟翀霆低声窃窃私语。虽然彼此都有意将声音压得很低,可仍掩不住话中那浓浓的火药味。
“为什么?明明说好的,这次是你自己说的,等到她没事了,你就会放手,现在算什么!”温雅不忿道。
“是,我是说过。那时候我以为她会有人照顾的。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所以呢?跟你有关吗?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吗?你和她很熟吗,你们认识也不过才几个月而已,见过的次数,用手指头都可以数的清!你怎么知道,她就愿意让你来照顾?又凭什么轮到你来照顾!”
“也许你是对的,她有自己的圈子,的确轮不到我。但即便这样,我还是不能撒手不管。”半晌,翀霆低声道。
“呵,好,你真伟大,你简直就是耶稣救世主,谁有难你都不能撒手不管。当初是这样,现在也还一样。说白了,不就是因为Bella的事对你打击太大,所以你后来碰到她,觉得自己俨然得到补偿的机会了,就一个劲的把好全给到她头上了!你以为你真的是爱她吗,你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醒醒吧TING,我不想看你再这样自我蒙蔽下去了!难道非要再被伤一次,你才能明白吗,这个世界上,女人根本是靠不住的!”
他揪着他的衣领,肩膀急速的起伏,愤怒的几近发疯,却因为压低音量,那声音听起来便像野兽的低吼,透着莫名的悲凉。
是愤怒,抱怨,心底的呐喊,纠缠在一起,勒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冥冥之中,还有一些晦涩的,期待。
几秒种后,这丝期待,伴随着TING一点一点灰冷僵硬的脸,慢慢死掉。
他掰开温雅的手,后退一步,凝眉低声道,“不必再说了,我会一直陪着她,到她不再需要为止。至于你,不管你支持与否,作何选择,我都理解。但是,我永远都会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只会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是朋友。
温雅闭了闭眼,半晌,终于认命般低笑出声。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像是嘲笑自己想太多,他无奈地摇摇头,好久,才抬眼,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面色凝重。
“你多保重吧。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你吩咐一句,我随传随到。”
他拍拍TING的肩膀,不等他回应,便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
翀霆看着他的背影,微皱了皱眉,别过脸去。
目光所及的地方,已不见瑾汐的踪影。
“伯母,瑾汐呢?”他朝等在书房门口的卢母问。
“在里面……她说,想见见她爸……”卢母怔怔地指了指书房的门,“我怕……汐汐会不会有事啊,她进去以后,都没有声音的……”
脑海里轰地一声,不等她说完,翀霆已闪身到门口,猛地推开房门。
“瑾汐!”他几乎喊破嗓子,声音颤抖着。
万幸的是,她的人,完好无缺地站在那里。他松口气,却见她已像失了魂魄,一双大眼直直地看着桌上卢父的遗照,嘴唇颤抖着,却一滴泪都流不出。
水分缺失太多的话,就会没有眼泪的。他记不清是在哪里听过的话,此刻却划过脑海。
是因为眼泪流的太多,所以,已经哭不出来了吗。
他慢慢走近,又试探性地唤了她一声。
这次,她终于有了反应,身子动了动,慢慢转过头来。
她的面色一派平静,然而越是平静,却越让他脊背发凉,一阵不安。
“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半晌,她动了苍白的唇。
他定定看着她,无法回应,却也不能否认。
“你们全都知道……却惟独,惟独瞒着我一个人……我爸去世了,我却不知道,还跟个傻子一样没心没肺地活着……你们全都,全都把我当傻子吗?我是傻子吗?我的爸爸没有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状态的她,不,也许是见过的,那是第一面相识时,酩酊大醉,泼妇一样抱着他的腰,大哭大喊状态下的她,失却了平日里拘谨的禁锢,完全发泄出所有不满和不甘的她,像跟带刺的玫瑰,一下子就扎进他心底,让他再也揉不掉。
她还在兀自大喊着,因为激动,脖子上青筋突起,身子脆弱地摇晃。他艰难地皱了皱酸涩的眼眶,终于上前,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她还在发疯一样地挥动着拳头,那一拳一拳,像带着毕生所有的愤怒,堪堪砸在他背上。他低着头,一个字都没有说,甚至,一声都没有哼过。只是紧紧抱着她,沉默无声地承受她所有的怨恨。
好半天,她终于止住捶打,静下去。
他松手,后退一步,犹不确定地看着她。
“抱歉,我失控了。”她低头道歉。
“不,没事,事实上,是我该道歉,我……不该瞒你。你有权知道。”
她没说话,又转过脸去,侧面绷的像一尊石像。
“我想跟我爸单独待会。”半天,她轻声道。
“好,”他点头,“我在门外,你有事……就叫我。”
“不。不必麻烦你了。你已经帮我很多,我欠你很多人情债,不想再欠下去。请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背过脸去,声音微颤,他看着她的背影,她颈后露出的一大片白色的皮肤,就像他捧回的那盆雪梅一样,美的坚韧,却隔着很远的距离,让人触碰不及。
“好。”他的眼里,氤氲了一片清澈又游离的雾气,半晌,终于轻声答道。
他最后又深深看她一眼,像要把她看到自己的脑海里去,才转身,向外走去。
“谢谢你。”到门口,听得她轻声的道谢。
“不必。”
“……再见。”
即便是说着告别的话,她依旧没有转过脸来看他。
他却终于扬起嘴角,温润地笑笑。
“再见。”
“再见,瑾汐。”
临别前的最后一眼,他脑海里将深深印着的,始终是她坚韧的背影。
孤单,无助,却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