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么一直咳声叹气?”隔壁是间自助餐店,他站在这里,分明是闻味解饿。
小洪抱怨地说:“上个月的薪水少得可怜。”但这句话应该说给老板听。
“四万块不够你花?”偷看过每个人的薪水袋,使她对所有人的收入了若指掌。
“扣掉固定开销和房租,存不到五千块。”小洪指出。
“你存钱是想娶老婆是不是?”纪淑芬猜测。
小洪上进地说:“我明年想考大学。”
纪淑芬秉持著助人为快乐之本的美意,热心地问道:“需不需要姊姊资助你?”
“不需要。只要姊姊你不捣蛋,就谢天谢地了。”小洪转身回公司。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好像他钱赚得少,是她一个人的错?!
不过,事实的确是如此。她不接电话还好,一接电话,就骂人家笨蛋,没被对方告上法院,算她福大命大。
好吧,她改过就是了。
小洪是所有人当中年纪最轻的,从他胳臂上的刺青,不难知道他曾经有段不堪回首的荒唐过去;而且他有心向上,却又不屑她伸出援手,这种骨气实在难得。
看在他的面子上,她就委曲求全的当个好总机吧!
“糟糕!老张今天不能来!”白云威皱著眉。
“是不是他老婆病危?”小洪直觉反应,有厄运降临。
“你去吃盐巴,消清口臭。”白云威带著苦笑地责备他。
小洪搔了搔短发,一脸歉意。“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老婆今天生日,他要在医院当好老公。”白云威眸中流露欣羡。
“那现在怎么办?今天要跑两个地方,临时要去哪找人?”小伍急如热锅蚁。
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显然三个搬家工人还是输他。
看他们愁眉不展,铁树见了也会开花,让他们知道世上有奇迹!
没错,她动了恻隐之心。她现在自比女超人,洗马桶这种低贱工作她都做了,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来的?不过就是搬几张椅子,拿几条棉被,小事一椿罢了。
上个星期她就知道老张今天可能请假,当时她第一个看出他有心事,追问之下,得知他为了今天要不要请假而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她对他晓以大义,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过了这个生日,谁也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有下个生日……诸如此类危言耸听的话,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老张总算听进去了。
咳了一声,提醒大家把注意力转向她这边——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就在眼前。
白云威不客气地说:“你喉咙不舒服,自己不会去买喉糖?少来烦我们!”
“你们要找的恩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纪淑芬心胸变宽大了。
小洪的视线越过她。“你认识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是不是?”
“鬼才认识他!我是说我!”这么白痴,居然还想考大学?!
“她一定是发烧,所以才会咳嗽。”小伍当她烧坏了脑袋。
“你还放屁呢!我是指我……”纪淑芬还没把话说完,就被打断。
白云威说:“我知道,她想要我拿出医药费,看我痛苦,她最快乐。”
“我自愿帮忙,你们三个笨蛋怎么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纪淑芬大吼大叫。
“你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吗?”这句话是小伍和小洪一起说,白云威则是心有余悸。
“我现在孔武有力,不信你们问老板!”纪淑芬举起手臂,挤出小肌肉。
小伍和小洪看傻了眼。“你是不是中邪?”这女人越来越邪门。
“我行,我表演给你们看。”纪淑芬清理干净桌面,然后忽地钻到桌下,背一挺,像只缩头乌龟,走几步给他们瞧瞧。
真是精彩!脸不红、气不喘,全靠那两只万能大象腿,立刻博得如雷掌声。
不待分派组别,她直接跳上白云威的车,手里还拿著棒棒糖舔,快乐得像要去远足的小学生。
来到指定的地址,车子开不进地下停车场,他在楼下跟管理员交涉怎样停车才不会妨碍交通,而她则是抱著卷筒似的塑胶泡棉,上楼按门铃。
等了半晌,一个装扮俗艳的女人,拿著手机,边讲股市行情边开门,从她不停大骂笨蛋的表情看来,纪淑芬感觉自己好像是在照镜子,真是吓死她了!她不想跟这个女人一样惹人厌,暗自在心中引以为诫。
环顾四周后,她发现这家人根本就没有要搬家的痕迹,用来打包的纸箱还放在墙角,家里凌乱得像小偷刚刚走掉,结果发现没有一样是值钱的物品,败兴而归。
但不管她,她照著白云威在车上教她的要领,先把有棱角的家具用泡棉包住。
“有没有搞错?派个女人来搬家?!”女人挂上手机后大叫。
纪淑芬边做边说:“这位美丽高贵的太太,我是女警出身。”
“丑话说在前头,耽误我的吉时,我不付钱。”女人一脸的阴森。
“既然怕延误,为什么事前不把该装箱的东西弄好?”她反击回去。
女人死不认错地说:“我忙著做股票赚钱,哪有时间弄这些琐碎事!”
为了避免被她敲竹杠,纪淑芬拿出手机拍照,边拍边说:“你家菲佣呢?是偷跑了,还是根本没请菲佣?”
“她在医院照顾我妈。”女人装模作样,不过光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就知道她是穷人。
“据我所知,吉时是以床进大门的时间为准,对不对?”她继续工作。
“那是别人的说法,我是以全部的家具进大门为准。”女人强调。
“麻烦你闪开,别妨碍我做事。”她正要包一只花瓶。
“小心!那是古董,明朝青瓷花瓶。”女人哇哇叫地提醒。
她把花瓶屁股朝她。“这是赝品,下面印了中国制。”
“我那死老公,居然把烂货当成宝贝?!”女人气唬唬地呼天抢地。
“很多男人都这样,把处女娶回家才发现老婆是妓女。”这话有刺。
“这套法国沙发很贵,要上百万,弄坏要陪。”女人表明自己也不好惹。
“你那死老公又上当了,这是样品屋专用的便宜货。”她一眼就识破。
“这是我特地从法国巴黎海运回台湾的高级货!”女人拉高嗓音辩解。
“车工这么粗,线缝得歪歪斜斜的,你被骗了。”她指给她看。
找不到下台阶的女人,干脆穿上高跟鞋,到外面避难。
少了聒噪声,她做事更俐落,快速地把纸箱用胶带封好底部,然后走进卧房,把衣柜里乱七八糟的衣服先拍照存证,再扔进纸箱里,接著把棉被和枕头如法炮制。
什么巴黎货、什么高级货,全都是二手货!很明显的,这个女人的动机并不单纯。
她终于知道,这个世上比她坏的女人长什么样子——就是一脸用粉都掩盖不了的黑斑,比她死去的奶奶脸上的老人斑还多。
真正的有钱人,脸是光滑细嫩的,像她奶奶生前一样,天天都吃燕窝养颜美容,她决定要效法奶奶。
这时,白云威走了进来。“那个女人怎么气得鼻孔冒烟?”
“打肿脸充胖子被我识破了,现在正恼羞成怒。”她解释。
“她每年搬家,千万别得罪她。”他郑重警告。
“她满屋子的地摊货,似乎是有什么阴谋。”她越想越可疑。
他叹了一口气。“她常藉搬家敲诈,同行早就把她列为拒绝往来户。”
她懊恼地说:“都怪我不好,接下【澳客】的单子。”人心真是要剖开肚皮看。
“不知者无罪。”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眼神闪闪发亮。
“赶快工作,免得中她的计!”她羞怯地别过脸,故意转移话题。
两人很快地分开,重物由他处理,她负责打包。
表面上,两人都很专心地工作,私底下,两人都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正产生某种程度的变化,而这变化深深触动了他们的心,只是他想适可而止,不过她却希望继续下去……
她终于知道了,报仇是假的,这十五年来,她一直牵挂著他却不愿承认,直到她想到报仇这个借口,才下定决心飞来台湾;一走出机场大门,她就跳上计程车,朝著记忆中的住址飞奔而去,但物换星移,那栋旧公寓早已变成了量贩店。
当然,她不可能在报纸头版刊登寻仇人启事,那不把他吓死才怪!
以她的个性,也不会去求助岳靖俪,因为岳靖俪是她的克星,她绝对能够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换她被吓死。
爱情在她早熟的心灵里萌芽,这点岳靖俪似乎知道,而她却直到今天才发现,这大概就是她心甘情愿被他欺侮的原因吧!
有了这层醒悟,她彷佛喝了一百瓶蛮牛,整个人勇猛无比。
看见她从后阳台背著洗衣机,像背孩子似地走进客厅,吓了他一大跳。
“你在干什么啊?”他赶紧冲向她,想把洗衣机移到自己的背上,但被阻止。
“你做你的,别管我。”她一步步地走到电梯间,多亏那两只大象腿帮忙。
“看你这么卖力,不给你加薪不行。”他对她又佩服又疼惜。
“青蛙要从天上掉下来了!”这句话等同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意思。
“这是美国俚语,你怎么知道?”说不上什么理由,他总觉得她是个谜。
她甜甜地一笑,犹如沐浴在春阳下的娇花。“我有ABC的朋友。”
“我还以为你就是ABC。”他胸口紧紧地一窒,呼吸困难。
“偶是正港ㄟ台湾轮。(我是道地的台湾人。)”她以轮转的台语做为掩护。
第四章
“小伍,我何时可以休假?”纪淑芬无精打彩地问。
“农历七月,和除夕到元宵节。”还要过三十七天才能放假。
纪淑芬手锤疼痛不已的纤肩。“奸累!这种休假合乎劳基法吗?”
“一年休假四十六天,比很多行业好。”小伍噘著嘴,旋转原子笔自娱。
“可是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点娱乐也没有。”纪淑芬大叹一口气。
小伍促挟似地贼笑。“我知道,你想去动物园看大象,你的同类。”
“吃我一记大象飞腿!”纪淑芬正要劈腿,突然在半空中停住。
白云威从厕所里出来。“上班时间,打情骂俏成何体统!”
纪淑芬深感委屈地说:“我们只是在讨论公事。”
“顶嘴要记过扣薪!”白云威无的放矢,脾气莫名其妙的火爆。
小伍像个怕老师的小学生,畏怯地举起手。“我能不能说一句话?”
“你想说句公道话,展现英雄救美是不是?”白云威在鸡蛋里挑骨头。
明明是老板主动要求大家和睦相处,但他自己却没做到,真是令人不解。
昨天,他和小洪火速地完成他们手边的工作,跑去找他们两个,亲眼看见淑芬不要命似的工作,但她毕竟是女人,天生力气输给男人,最后还是在四个人同心协力下,赶在吉时前完成,而且老板还破天荒地请大家吃路边摊。
一人一碗阳春面,另外再叫了一盘豆干海带,一盘烫青菜,一盘舌边肉,这已经是老板大方的极限。
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席间老板也对淑芬赞不绝口;不可否认地,他们两人的关系有了显著的改善,原以为从此可以耳根清静,结果却大失所望。
是什么事情使老板心情不好?他和淑芬像往常一样说话,偶尔他还会被天外飞来的大象腿踢中,这事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他今天却大吼小骂……他懂了,他在嫉妒!难怪他急急忙忙地从厕所里冲出来,顾此失彼。
小伍冒著生命危险似地说:“是你的石门水库没关起来。”
“石门水库不是在桃园……”纪淑芬眼珠一转,马上脸红起来。
“把脸转过去!”白云威故作镇静,但拉拉链时却显得手忙脚乱。
“我昨晚睡落枕,脖子扭到。”纪淑芬才不会错过大饱眼福的机会。
白云威作势要脱裤子。“你那么喜欢看男人内裤,我就让你看个够!”
“脱啊!”火辣辣的脱衣舞男秀,纪淑芬看过好几次,但她最想看他表演。
“小伍,你来脱!”白云威自己没勇气死,找替死鬼帮他走黄泉路。
小伍有点愤慨地说:“我不要!”干么要他牺牲清白之身?
“对了,你为什么想要休假?”白云威适时地转移话题。
“把爆炸头弄直。”简单地说,女为悦己者容。
白云威冷冷地说:“没人说难看。”
纪淑芬一脸的闷闷不乐。“是不难看,而是丑毙了。”
“你干么那么在意外表?”白云威怀疑她爱上小伍。
“除了死的和疯的,不在意才怪!”爱美是女人的天性。
“给你一个小时,快去快回。”虽然怒火中烧,但他还是表现出君子风度。
“你有点常识好不好?一个小时只够洗头抓痒,把头发弄直至少需要三个小时。”纪淑芬强调。
白云威突然一脸的悲痛。“我没去过美容院,我的头发不是我妈就是我妹帮我剪。”
纪淑芬迫不及待地探问:“看来你妹手艺不错,她是在做美发师吗?”
“做妈妈。”白云威挥了挥手,示意她快去,他不想再说下去。
他的眼中有著不可告人的伤痛,这使她的心儿紧紧地一缩。
是小英,一定是小英出了什么事!
小英向来没主见,不太会照顾自己,从幼稚园开始,他总是为了小英是她的跟屁虫而感到生气,但那是因为他并不了解她和小英之间是对等的朋友关系,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
她从不曾把小英当丫鬟使唤,真正的丫鬟应该是现在她这副模样,不是吗?
不过,她也承认,她自己见色忘友,对他的思念远大于对小英的思念。
要用什么方法才能知道小英的近况?
坐在小三特别推荐的港式发廊,她一直苦思著这个问题。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了解他绝不会把经书拿给别人看,可是如果想从他口中套出来,就算把他的牙齿全拔掉,他也会咬紧血流满嘴的牙龈,一个字也不肯说。
此外,还有一个难题。她只能跟小英私下见面,而且恳求小英保守秘密,否则如果让他知道她是谁,铁公鸡自拔毛的奇迹就会发生:在不触犯劳基法的情况下,他会毫不吝啬地给她一笔遣散费,拿著扫帚把她扫出公司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