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本姑娘今年十七。”
听了她的回答,他倒是有些诧异,仔细打量她一番才说:“十七岁了吗?我还以为你最多和春桃一般大呢。”
“我有这么小吗?”她双手叉腰挺了挺胸,扬着下巴努力想长高一点,不满地看着他。因为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子也是矮矮的,她上高中时最苦恼的就是一直被别人看成初中生。也许若干年后,她会庆幸自己有张长不大的脸,可是现在,这只会引起她的气恼。
他看着她努力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只觉得很好笑。套在这身纱袍里,她那发育未足的身材更是完全被掩饰住了,没有丝毫女人的风韵。猛的,她漂在水中的那副诱惑画面又闯入他脑海中,他白净的面庞浮上两抹红晕,急忙掉转眼光不再看她,领先走入了书房。
她丝毫未留意他的反常,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高高的书架和从上至下排列整齐的书籍。“哇,你有这么多藏书。”她兴奋地几步蹦过去,抬起头认真浏览起来。他的藏书涉猎极广,除了经史子集、诗词曲赋、历朝历代名家的文集,还有诸如《梦溪笔谈》、《徐霞客游记》之类的自然科学书籍,甚至还有《镜花缘》、《三言二拍》之流的小说。她带着羡慕的神情,一边啧啧赞叹一边说:“我父母如果看到你的藏书,一定羡慕死了。”
“他们—?”他好奇地看着她。
“他们都是中文系的教授,两个老古董。”看到他不解的眼神,她无奈地摇摇头又想了想说:“就是教书的先生。教授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称呼。”
“是吗?怪不得你识文断字,不象我们这个时代的女孩。”他显出了浓浓的兴趣,“有空要多听你讲讲你那个时代的故事。”
她几乎想告诉他,她这个时代的女孩基本个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读书早已不是男人的专利。但是想了想,她还是忍住冲到嘴边的话,只是简单地点点头,然后把注意力转移到书桌上的一张狂草。走过去看了看,才发现竟是一字不识。象她这样学习简体汉字长大的孩子,能勉强读懂繁体正楷已经很不简单了。除非一直钻研书法,否则这样的狂草实在无法辨认。
他站在她身边,看她一直对着这张纸出神,忍不住问:“看得懂吗?”
她无奈地看看他,眨眨眼睛,摇摇头。
“这是苏轼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婉转地吟哦着,脸上带着神往,“他虽然不是帝王,却有帝王的气魄和胸襟。真希望我也有机会看看这赤壁古战场,凭吊当年的英雄豪杰。”
在这一瞬间,他不复以往的平静温和,变得慷慨激昂、意气风发,连那平时俊朗得有些秀气的面孔也散发出一股豪气。
她有些愣愣地看着他,似乎对他这突然的变化还没有适应。身为天潢贵胄的皇子,他再收敛、再隐藏,内心总还是怀着成为帝王的梦想吧,这种帝王的豪迈也终有隐藏不住,瞬间流露的时候。只是,当这一切落空,当他被未来的雍正皇帝改名为“阿其那”时,他又该是怎样的一番心境。
看到她的眼光逐渐迷茫,甚至流露出悲悯的神色,他象是意识到什么,收敛起突然展露的英气,又恢复了他的儒雅温和。“我的脸上也写满字了吗?你怎么看得如此出神?”他有些好笑地问。
她被他的提问惊醒,连忙打断自己的沉思,勉强挤出个笑容。她正犹豫着如何解释,常顺恰好适时地走了进来。他显然没有料到主子竟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带进书房,看到她的瞬间先有几秒钟的错愕。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那种木然的神情,弯下身平静地说:“奴才给贝勒爷请安,给苏姑娘请安。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现在就传膳?”
“好啊。”胤禩被这个小插曲打断,也不再留意刚才她的失态。他向常顺挥了挥手,示意他起来,然后接着说,“吩咐厨房不用再单独给苏姑娘送饭,就在我那多加一副碗筷。”
常顺又是有些出乎意料的诧异,但是仍然保持一张板板的不带任何表情的脸,低头称是然后退了出去。
苏蓁蓁跟随胤禩走出书房,转入朝东的一个套间,外间沿窗的炕上摆着红木炕桌,上面整齐地放着两副碗筷。两个正等在屋子里的丫头,请安之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很快提回两个朱漆食盒。
看到丫鬟把四碟清爽的小菜、两碗晶莹的白米饭和一小钵蘑菇鸡丝汤摆上桌后,蓁蓁仍然期待地朝食盒看了看,看到里面空空如也,才有些失望地摇摇头问他:“难道你吃得和我一样简单吗?”
“是呀。”他拿起筷子,不解地看着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以为你贵为皇子,每天都要摆满山珍海味呢。”
“噢!”他有些嘲笑地看着她,“那是宫里的排场。我又不是饭桶,在自己府里何必摆这虚架子,简单些不好吗。”
她听到两个丫头都忍不住轻笑起来,看看她们,两个人立刻低下头,拼命强忍住笑意。她怕再闹笑话,不敢多说什么,埋头苦吃起来。
饭毕,两个丫鬟又端了茶来。胤禩刚啜了一口,常顺就匆匆进来,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主子,李大人来了。”
“哦,知道了。”他淡淡地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放下青瓷盖碗,可是眼中却明显流露出欣喜的神情,“请他先坐坐,看茶,我去更衣,马上过去。”
李大人,这李大人是何许人呢?不过,她其实没有兴趣,也并不关心。无非是些和朝政有关的事吧。
他转身要离开,才发现她还坐在对面呆看着他,立刻笑了笑说:“我要去见李光地大人,他身兼文渊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之职,是皇阿玛非常倚重的汉大臣。”接着又转身吩咐旁边的丫鬟:“莲儿,送苏姑娘回后院。”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间。
此后,胤禩似乎更加忙碌,经常三、五天看不到他的人影。她从春桃的口中得知,皇上已经从热河回到紫禁城,随行的诸位嫔妃和皇子也一同返回。这想必就是他忙碌的原因吧。自那次他陪她在府里四处参观之后,他就不再限制她走出院子。可是真的可以自由活动了,她才发现其实也没有太多地方可去。而且,她走到哪里,那些仆人充满探究和带些暧昧的眼光就会跟随到哪里。这些眼光看得她如芒刺在背,更减少了四处游逛的兴致。
不过莲儿却是个例外。这个乖巧伶俐的丫头和她一样年纪,因为一向与春桃要好,所以在那次陪她回院之后,经常趁主子不在时到她们这后院里来玩。她曾经在宫里服侍胤禩的养母惠妃纳兰氏,在他封为贝勒自己建府后,被惠妃转派到府里来服侍胤禩。由于比春桃年长,又在宫里待过,莲儿知道更多皇家的趣闻逸事,对胤禩的过去也更加了解,不仅给她讲了许多宫里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还经常找些有趣的故事讲给蓁蓁听。三个女孩都很年轻,也都活泼开朗,在毓景阁里,她们没有尊卑之分,经常笑声连连。有了春桃和莲儿的陪伴,蓁蓁也很少再觉得寂寞无聊。
难捱的酷暑盛夏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溜走,转眼中秋已至。贝勒府里到处弥漫着过节的气氛,仆人们忙着打扫庭院,准备月饼和祭祀的供品,采办送给妃嫔和其他阿哥们的节礼。只有蓁蓁与这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中秋本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可是今年的中秋只有她一人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由倍加思念在另一个空间里的亲人。就连已经被她淡忘的江诗钧,也再次鲜活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去年中秋夜,他曾经陪她到什刹海赏月,甚至还在月下郑重许诺要爱她一生一世。而她这个小傻瓜,居然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当时谁能想到,一年之后一切就已经面目全非呢。她的心情就这样一直跌到谷底,郁郁寡欢,对春桃的兴奋也懒于回应。在几次碰壁之后,小丫头也看出端倪,收起笑容沉默地忙碌起来。
午饭后,春桃等待她睡下,静悄悄地溜出院子,到前院找其他丫头玩闹去了。蓁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踱到院子里。院中两三棵桂树挂满了密密的淡黄色小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香。她踮起脚来,摘下一串桂花,放在鼻端用力嗅嗅,然后顺手别在衣襟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她那花盆底鞋子走在石子路上的清脆声音。她在回廊上找个背阴的地方坐下,一抬头却看到胤禩捧着两个木盒快步走进院来。
虽然天气已经很凉爽,可是他一路疾走,额上竟冒出了汗珠,连呼吸也急促粗重。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那副恹恹的神情,把木盒放在回廊上,抬手擦擦额上的汗,飞快地说:“这些天可把我忙坏了,趁这会有时间,赶来看看你,还给你带来些好玩的小玩意儿。”他边说边拿起一个木盒递到她面前。
“什么东西?”她勉强打起精神接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个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的兔爷。她小时候曾听姥姥讲过,这是老北京中秋节时孩子们最爱的玩意儿。可是卖兔爷的风俗早已销声匿迹,还曾经给年幼的她留下满怀遗憾。不曾想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兔爷竟真的摆在了她面前。“兔爷!”她高兴地叫了一声,小心地从盒中拿出来。
“我就猜你会喜欢,特意差小海子到城里去买的。”她的笑容带给他一阵莫名的喜悦,转身拿起另一个盒子,期待地看着她说,“再看看这个,这是我送你的节礼。”
“还有礼物吗?”她放下兔爷,接过这个盒子。可是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一对白如羊脂的玉镯时,她的笑容慢慢在唇边凝住了,抬起头有些费解地看着他问:“这也是送我的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
“为什么?”他奇怪地回望她,失望明显地含在眼中,“我以为你会更喜欢。”
“我住在你府里,吃你的、用你的,所以不能再收这样贵重的礼物。”
“这也不值什么,一样是小东西。”
“别骗我了,虽然我不懂玉器,可是看看也知道这镯子价值不匪。”
“我看你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妆饰,太过朴素,实在不象贝勒府里的千金小姐,所以才特意买了来送你的。”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虽然她感动于他的细心周到,但还是狠狠心坚持拒绝。
“是不是要我拿出贝勒的权威命令你收下呀。”他虽然还是玩笑的口吻,可是眼中早已没有笑意,带着暴风雨的前兆,威严地看着她。
她不敢再争辩,低下头避过他带着压迫感的注视,默默收起盒子,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看到她收下玉镯,他的面色稍微和缓了一些,沉吟了一会才继续说:“今晚宫里还有家宴,我先不能陪你过节。等我回来带你到太液池赏月好不好?”
“不好!”她象被刺到一样大叫一声,几乎惊跳起来。太液池不就是以后的什刹海吗,在一年后的中秋夜故地重游,即使是三百多年前的故地,一样会让她想起伤心的初恋往事。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抱怨只能关在府里,不能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现在有机会出去了,怎么反而不去。”她激烈的反应把他吓了一跳,他不由退后一步,吃惊得瞪大双眼看着她。
“对不起,今晚我真的不想去。你想陪我赏月,在这里就很好呀,可以让人把湖中的水榭打扫干净,一样可以赏月,不会比太液池逊色。”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几乎是恳求地说。
“好吧,都随你,只要以后你不后悔就行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好脾气地迁就她,“我会吩咐常顺把水榭准备好。”
说完,他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可是蹙起眉头沉吟了一下,又暗自摇摇头,只是出神地看了她一会才说,“好了,现在我要进宫了。晚上回来等着收你的节礼。”
“什么?我也要送你礼物吗?”她再次低喊了出来,连手中的木盒也差点掉到地上。“你逼我收下玉镯难道就是为了收我的礼物吗?我身无分文,到哪去给你找礼物!”
“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想办法吧。”他抛下这句话,带着满脸坏笑离开了。
傍晚,那轮圆月早早挂在了天边。
蓁蓁一动不动地坐在院子里,愣愣地瞪着石桌上摆着的一碟月饼和一小壶黄酒。一阵阵夜风吹起她披散在身后半干的黑发,拂动在下巴、耳边,痒痒的。清冷的院子里寒气逐渐加重。虽然她在风中有些瑟缩,虽然春桃早把一件坎肩准备好,可她就是懒懒地不愿动手披在身上。
春桃把晚饭摆好以后,她就打发她到前院,让她和其他丫头们一起过节了。在这样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宁愿一个人独处,不愿让自己的坏心情影响其他人。虽然对着月饼和酒呆看了许久,她却没有丝毫食欲。想到自己象个孤魂野鬼一样孤零零坐在这空落落、冷清清的院子里,陪伴她的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她突然笑了起来。开始还是唇边隐约的笑意,后来竟逐渐变成了放声大笑。在笑声中,她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壶。原本温热的酒壶早已变得冰凉,她也没有在意,满满斟了一杯黄酒,然后猛地一口灌下去。酸酸甜甜,带着种醇厚绵香的液体顺喉而下,虽然凉凉的,却在她的体内搅起一股暖意。她瞬间就爱上了这酸酸甜甜的感觉,更爱上了这由体内渗出的暖意。没有多想,她立刻又灌下一杯黄酒。
放下杯子,她突然看到月光下自己投注在石板地上影子。月亮已经升得这么高了吗?她抬头看看,月亮果然已经由斜斜的天边移到头顶,带着柔和的光辉,照亮了整个院子。她又斟满一杯酒,举杯站起来,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看看自己长发飘飘的身影。酒的热力突然带来了在月下起舞的冲动。就跳那支“问月”,她最喜欢,和眼前此情此景也最贴合的舞蹈。她没有多想,把酒杯重重顿在石桌上,踢掉鞋子,包着白布袜的脚在石板上舞动起来。这里没有舞台上的配乐,但是没关系,她自己轻轻哼唱起来:“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