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自己小孩的顽皮天性,岂能了解她心里的重重忧虑。可是是他把她从寺里带出来的,后面的一切安排似乎也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但愿他安排的这出重逢的喜剧最后不会让他自己失望,不会变成一场尴尬的闹剧。
他们的马车到达京城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蓁蓁心中的紧张和忧虑随着和胤禩距离的接近在逐渐加深。所谓“近乡情更怯”,就是她这样的心境吧。井栏胡同里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她和十四阿哥下了马车,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双脚竟提不起勇气再往前迈出一步,更无暇顾及十四阿哥看着她的带着好玩神情的目光。
车夫抢上前来,伸手敲打着沉重的铜门环。等了一会,随着吱哑哑一声门响,一根圆木挑着的油纸灯探了出来,紧接着出现了一张苍老得满是皱纹的脸。蓁蓁立刻认出这是原来在胤禩府里看守门房的张连海。他显然没有认出她来,那张堆满笑容的脸直直地对着胤祯,尖细的声音在静静的胡同里响了起来。“呦,给十四爷请安,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家主子很少到这边来,现在一定是在贝勒府里呢。”
“哦,我不是来找八哥的,只是有个人要先在这里安顿一下。”说完他不顾张连海脸上的犹豫神色,带着蓁蓁径直走进院子。
“您先等等,先等等。”张连海急急地跟着追上来。
还不等胤祯答话,蓁蓁更加熟悉的一个声音从里面那进院子传了过来,“张公公,门口吵什么呢?是不是主子过来了?”
蓁蓁看到春桃熟悉的身影经过游廊出现在院子里,手中还提着一只羊角灯,顿时用手紧紧揪住衣领,紧张得屏住了气息。
春桃看到他们也是一愣,先急忙给胤祯请安,然后才有些结结巴巴地问:“十四爷,您这会儿来是要干什么?”
他把蓁蓁拉到身前说:“春桃,我要留她住在这里。你快去准备间房间给她。”
“主子知道您带人来吗?”春桃疑惑地看了蓁蓁一眼,显然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又把目光转向十四阿哥。
“不知道。”他不耐烦地答了一句,继续带着她向里走。
“哎,那可不行,奴才没这么大胆子,敢擅自收留陌生人。”春桃着急地拦在他们面前,“您还是先去和主子说一声吧,免得我们做奴才的为难。”
“你放心吧,八哥若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决不会连累你们。”胤祯笑了起来,边笑边轻轻推开她,拉着蓁蓁继续向前走。
“哎哎,不行不行,十四爷,请您恕奴才无礼,可是我真的不能放您进去。”春桃一路追着他们,直追到最里面的院子才再一次把他们拦住。
“春桃,你可睁大眼仔细瞧瞧这是谁?”十四阿哥停下脚步,笑着一把扯下了扣在蓁蓁头上的帽子。
春桃望着他身边的这个小厮愣怔了几秒钟,忽然大叫一声扔下手中的羊角灯,紧紧抱住蓁蓁说:“姑娘,真的是您吗?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姑娘回来了?”
“是我,真的是我,我回来了。”蓁蓁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感动,一汪泪水就这样满满蓄在了眼睛里。
春桃又收紧双手用力抱了她一下,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双手,擦着眼泪边笑边说:“姑娘回来了,这可是天大的喜讯,一定要赶快去给主子送信。”
站在影壁边目瞪口呆的张连海也醒悟过来,扭身就要向外跑,边跑边喃喃地说:“我这就去送信,这就去。”
“你先站住!”十四阿哥顿喝一声,然后摆出训斥的口吻说,“你们两个听好,我送苏姑娘回来的事,谁都不准走漏风声。明天我会要八哥来,到时让苏姑娘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给他个惊喜。”
“您是想看好戏是吧。”春桃似乎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似笑非笑地说,“可等主子醒过闷来,还不是要拿我们问罪。”
“不是说了嘛,一切包在我身上。”胤祯带着些许兴奋接着说,“我先走了,苏姑娘就交给你们照看。记着,明天在八哥面前,千万不能走漏风声啊。”他说完就似乎很开心地笑着走了。
春桃看着张连海亦步亦趋地跟在十四阿哥身后,转过影壁彻底消失在视线中,这才扑哧一笑对蓁蓁说:“姑娘,快跟我回屋换掉您身上这身怪模怪样的衣服吧。”
蓁蓁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走进屋子。屋中的一切陈设,居然和她离开时没有丝毫改变。桌椅、条案、被褥,一切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书桌上甚至还摆着一瓶盛放的蔷薇,仿如她还住在这里一样。
春桃看出她异样的神色,急忙解释道:“这里的一切还照姑娘走时的原样未动,我每天还是一样打扫,总是想着说不定哪天姑娘就突然回来了。现在您可不真的被我盼到了。”她边说边打开厚重的木箱,给蓁蓁找出一套衣服,“主子吩咐过,您留下的东西也原样放好,不准乱动。”
蓁蓁换过了女装,才有些奇怪地问:“春桃,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哦,姑娘走了以后,主子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本打算打发我出府的。可我早就没了父母,当初还是被叔叔卖到府上为奴的。我看主子打算在这边留个人看守屋子,才主动要求留下的,没想到竟准了。”春桃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乍与她重逢的兴奋劲儿似乎还没有过去。
蓁蓁一边啜饮着她沏来的龙井,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她终于停下来,才踌躇着欲言又止似地问:“八贝勒还曾来过这里吗?”
春桃敏感地瞅了瞅她,这才有些无奈地低声说:“从您走了以后,主子就很少来了。偶尔到这里来,总是在这屋子里呆坐上大半天,长吁短叹,离开的时候脸色都阴沉得可怕。”她顿了顿忽然有些激动地问,“姑娘,这一年您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这么忍心,竟音信全无呀?”
蓁蓁沉默了一会儿,情绪低落下来,终于长叹一声闷闷地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慢慢再讲给你听。”
“那好,您先休息吧,我去准备点吃的东西。”春桃不再说话,善解人意地走了出去。
蓁蓁继续沉默地坐在那里,眼光逐一扫过身边每样熟悉的东西。回家,回家的感觉真好。虽然她只在这里住了短短几个月,可是早已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了。在每个熟悉的角落,似乎都有胤禩的影子闪过。这种强烈的存在感紧紧包围着她,让她全身心都彻底放松下来。明天,明天她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这一刻,她心里没有犹豫、没有不安,只有强烈的、超乎一切的期盼。
胤禩独自坐在书房里,手中下意识地摆弄着一枝毛笔,满怀惆怅地望着窗外这个嫩阴天。现在已经近傍晚了,可是天上淡淡的水云似乎没有丝毫散开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浓地汇聚在一起,彻底遮挡住原本时隐时现的太阳。桌上的茶盅几乎已经凉透了,面前写满皇阿玛御批的两份奏折他也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脑海里萦绕的还是上午在宫里和十四弟那番颇令人心疑的对话。
早晨他照例到宫里给额娘请安,出了寝宫却意外发现十四弟的奴才德荣竟等在那里,只说他家主子有火烧眉毛的急事找他,不容分说就拉着他直奔胤祯住的东三所。胤祯看到他,脸上带着点诡异的兴奋,开门见山对他说:“八哥,我今晚要借你在井栏胡同的宅院办桌酒席。”
“好啊,”他不假思索先答应下来,然后才有些好奇地问:“只是不知你要请何人呢?”
“当然是你呀。”胤祯带着一副莫名其妙的嘲笑神情看着他。
“请我?”他哑然失笑起来,“请我在我府里不行吗?何必跑到那边去呢。再说,无缘无故你请我干什么?我看是别有用心吧。”
“你那府里我还是少去为妙,就怕一个不留神被老虎吃了。”胤祯先摆出一脸夸张的恐怖相,然后才收起玩笑的神情,突然认真地对他说,“做兄弟的是诚心要请你,况且我还有件宝贝要送给八哥,到时保管让你满意。”
他虽然无奈地答应了,还提出先派常顺过去帮忙安排一切,可是此后却一直心绪不宁,不知这个鬼精灵的十四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提到井栏胡同,他深埋心中的伤痛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被揭开,让他整个人都消沉下去。他答应得其实真的很勉强。在他心目中,那边的家是只属于他和蓁蓁两个人的,他不愿让任何外人插足进来。特别是当她在他生命中消失以后,那里更是他独自一人舔嗜伤口,缅怀她,缅怀以前那段岁月的地方。他真害怕这些不相干的人出现以后,会破坏那里留存的她的气息和所有珍贵的记忆,让他无依无凭,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她的影子。
蓁蓁,你到底在哪儿呢?他在心底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端起那凉透的六安瓜片啜了一口,双手不自觉地紧握起来,心也似乎缩成了一团。在徒劳地寻找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他已经认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那个他茫然无知的三百年后的神秘世界。她真的竟如此狠心,如此决绝,扔下他不留只言片语地突然消失了。在重回她熟悉的生活以后,她对这里,对他可还会有一丝丝留恋?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那巨大的痛楚只会再次把他的心啃噬得支离破碎。
在他已经渐渐接受这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以后,她最初消失后的那段岁月简直象梦魇一样可怕。他的焦灼、他的心痛,他的疯狂,全部要在外人面前掩饰起来。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失态,他的痛苦。在所有人面前,他只能是那个温文优雅的胤禩,一直都是。可是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终于能够扯掉面具、脱下伪装,可以无所顾忌地痛哭,可以任性地以酒买醉,只为用那一时的麻木逃避他无法忍受的痛苦。如果不是他那时肆意地滥饮,经常醉得不省人事,又如何会被岫玉格格抓住时机,演出那一幕投怀送抱的闹剧。他的唇边浮现出一丝苦笑。命运的安排恰恰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一夜酒醉后的任性胡为居然会珠胎暗投,让他从没期望过的嫡子就这样突然来了。
书房外的一阵脚步声把他惊醒了,扔下手中的毛笔,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把那柔软的羊毫揪掉了大半。他急忙把掉了的笔毛从桌上掸掉,再转过头来,就看到小海子带着兴冲冲的九弟、十弟走了进来。
“干什么呢,八哥?”胤禟边问边扫了一眼桌上的奏折。
“还不是年初大岚山闹山贼那档子事,现在又扯上一件南疆的红苗作乱。”胤禩故意皱眉摇摇头,指指面前摊开的奏折,岔开了刚才的思绪。
“大岚山的山贼不是已经被平了吗?”胤誐翻翻眼睛,不解地问了一句。
“就是因为已经平了,所以才涉及到刑部量刑定罪的事,没成想又为这吵得不可开交。”
“算了,算了,这烦人的事就先别琢磨了。”胤禟不耐烦地摆摆手,转而有些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前两天大阿哥荐了个术士给我们,据他说此人对命理、面相颇有研究,似乎是个得道的高人。他现在就住在我府上,刚刚我和十弟让他看了看,他居然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还有个七八分准。”
“是啊,是啊,很神咧。”胤誐连连点头,在一旁忙不迭地附和。
“八哥有没有兴趣让他看看?我可以让人把他带过来。”胤禟看看他,极力怂恿着。
“算了,这些看相卜卦的人无非都是江湖骗子罢了,只会用两句吉利话骗人,我可没兴趣。”胤禩兴致寥寥地摇摇头,可是忽然心念一动,似乎有了个新的想法,急忙抬起眼皮接着说,“我倒是有现成的酒席请你们去喝,不知有没有兴趣呀。”
“好呀,好呀。”胤誐抢先拍手称快。
“哪儿来的酒席?”胤禟倒是有些不明所以地带着疑问望向他。
“是十四弟要在井栏胡同那边请我喝酒,你们都一同去吧。”胤禩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恹恹神情。
“十四弟在那边请你喝酒?他不是搭错了哪根筋吧。”胤禟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胤禩又苦笑了一下低声说:“哎,他想怎么闹都随他,你们陪我一起过去吧。”
“那好吧。既是这样,我让人去把那术士张明德带过去,十四弟想必也有兴趣。谁还会把他的话当真不成,不过为图个吉利好玩罢了。”胤禟边说边拉着十弟站起来。
“好吧,那我们这就一起过去吧,十四弟说不定已经先到了。”胤禩也站了起来,想到他们肯陪他一起去,心里稍稍放松下来。上午胤祯神秘兮兮地说有个惊喜送给他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也象九弟一样突发奇想,打算送他女人让他排遣愁闷。胤禟在得知蓁蓁失踪以后,曾经好心从自己在姑苏买来的几个江南美女中挑出两个送到他府上。他立刻就派常顺把人送了回去。他们没有人能理解失去蓁蓁对他的意义,更没有人能理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苍凉心境,这岂是随便什么女人都能够填补的。现在,既然他邀了九弟十弟同去,即便十四阿哥真有此打算,也不可随便冒失地开口了。
等他们到达的时候,在第二进院子中的藤萝架下,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胤祯果然是候在那里多时了,可是当他看到九阿哥和十阿哥也一同走进了院子,满脸喜滋滋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目光中除了意外还混合着点沮丧。可是一向细心的胤禩却没留意他神情的变化,甚至也没有留意春桃、常顺等人看到他时诡秘的笑容和有些躲闪的目光。从走进这院子里,他就有些情不自禁的恍惚,心情更是跌得一落千丈。
十阿哥却是什么都不在意,看到胤祯就大嚷大叫起来:“好小子,有酒只知道惦记着八哥,就把我们都忘了。”
胤祯只有在心里暗叫不妙,他一手安排的好戏似乎没法继续了,可是脸上却带着笑容说:“哪能啊,本就打算去请你们的,只是先在宫里看到了八哥,就先告诉他了。”
“嘿,你就算不说,我们也落不下。”胤誐浑不在意地拍拍他肩膀,兴奋地接着说,“老十四,还是你会想,把酒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