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没法了解自己,我也没法了解你。」他说。
「你现在又何尝了解?」
「至少,我对爱情多了一点了解。」
「你了解甚么?」我讪乩地笑起来。
「爱便意味着成全。」他说。
「啊!是的,多谢你成全我,你让我知道,没有了你,我仍然可以活得好好的!你让我知道,当别人对我残忍的时候,我要更爱我自己!你让我知道,我所爱的那个人从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我。」
「我爱的。」他说。
「废话!你已经爱着另一个人了!」
「我只是想要过另一种人生,想要忘记你。」
一阵自哀自怜涌上心头,我凄然说:「你走吧。反正,你是为了葛米儿回来,不是为了我回来。你说得对,你实在也不应该破坏我的新生活了。」
他无奈地望着我。
漫长的沉默里,我们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终于,他说:「我走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我说:
「你知道吗?」
他回过头望着我,那双我永不会忘记的眼眸,等着我说话。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沙哑着声音说:
「我宁愿不知道你仍然活着,那样我会一辈子怀念你,一直相信跟你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们在沉寂中对望着。然后,我别过脸去,靠着栏杆,听到了他离开的声音,那些我曾经以为再不会听到的脚步声。
我不是期待着这一场重逢的吗?我却竟然告诉他我宁愿不知道他仍然活着。他说的对,我们从来没有办法好好相处。
我们永远没法解决彼此之间的差异,除非我们永不相见。
葛米儿穿一袭宽松皂白色长袍,戴着一个浏海齐肩真假发,从开场的时候开始,便一直坐在舞台中央一把高靠背红丝绒的扶手椅里。
舞台上只是打亮了几盏灯,然而,汗珠还是从她脸上滚滚掉落。透过麦克风,我们听到她唱每首歌时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无数次短暂的停顿。可是,谁又会介意呢?
该来的人都来了,她的家人、歌迷、朋友。贝多芬也来了,忠心地蹲在台下,沉醉在主人最后的歌声里。人太多了,我和小哲,还有大虫,也只能够留在控制台上。
从来没有一个演唱会是这样的,大家拍着掌,流着惜别的眼泪,偶然还听到低声的啜泣。舞台上那颗闪耀的明星,却执意要用自己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
她开始唱『花开的方向』。唱完了最后一句,她合上了眼睛。
她合上眼睛的时间很长,我们渐渐听不到她的气息。
音乐早已经停了,在漫长的等待里,葛米儿的三个姐姐呜咽起来。
突然之间,葛米儿的膝盖摆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张开,望着她三个姐姐,调皮地说:
「我没有走,我还在这里,我还有一首歌要唱呢!」
我们都笑了。
「我闭上眼睛,只是想永远记住这一刻。」她微笑着说。
然后,她吸了一口气,说:
「开这个演唱会的理由是自私的,不是要你们永远记住我,而是希望你们陪我走最后一段路。我唯一害怕的,是离别的寂寥。」
停了一会儿,她说:
「生命短暂得有如清晨的露水,我要感谢所有爱过我的人: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我的歌迷,我的情人。我只是要去过另一种人生。我会想念你们。」
她喝了一口水,继续说:
「我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没有时间的,当你们感慨时光流逝的时候,我还是会现在这么年轻。这是我暂时想到的、唯一的好处。」
停了很久之后,她微微喘着气,说:
「时间对于要离开的人,总是太仓促了。当我知道自己有病的那一刻,我决定要唱着歌,走向人生的终点。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是多么幸福的离别?」
台下传来了悲伤的啜泣声,我泪流满面,旁边有人递上一条手绢给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杜卫平一阵悲伤涌上心头,我抿着咀,用手绢掩着脸,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一向也对自己诚实。」我哽咽着说,「这一次,他也不是为我回来的。」
「那是因为我要死了!难道你想跟我交换吗?如果你发生甚么事,我相信他也会回来的。他不是叫他姐姐拿钱给你吗?他一直也很关心你。」
「已经过去了,我们再没可能。」我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真是愈来愈固执。」
我笑笑说:「我是的。」
然后,她说:「我今天早上用电话告诉了威威。」
「为甚么现在才告诉他?」
她微笑打趣说:「也许我一直恨他吃了我们养的那只鹅。」
我笑了:「他作么样?」
「他哭得很厉害,问我为甚么不早点告诉他。」
「他会来吗?」
「他搭中午的班机来。」她沙哑着声音说。
我拍拍她的肩膀:「看他对你多么好!」
「林方文应该在外面的,你出去跟他谈谈吧!我换了衣服就出来,我们一起去吃东西,我饿坏了!」她摸着肚子说。
「嗯。」我站起来。
她忽然问:「我会不会太晚才通知威威?」
我看看墙上的钟,说:「不会的,从澳洲来这里,八小时飞机,他应该差不多到了,快点换衣服吧。」
她照着镜子,在镜子里向我微笑:
「那我要换一个化妆,这个妆太浓了。」
我拉开了门,贝多芬突然走上来,咬住我的裤脚,我吃惊地望着牠,想要牠甩开,牠还是咬住不放,我用手把牠推开了。
我靠在走廊的墙上,打从心底害怕起来。被贝多芬咬着,是意味着我会有甚么不测吗?我太迷信了,竟然相信那么无稽的事情。
林方文跟乐队的人一起,看见了我,他走过来。
「你的脸色很苍白,你没事吧?」他问。
我摇了摇头,说:「那首歌写得很好,但愿我也有一首这么动听的挽歌。」
「我倒宁愿用不着写这首歌。」他说。
「威威正在赶来。」我说。
「很久没见他了。」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看见他皮肤黑黑的,头发短而鬈曲,还以为他是土著。」我笑笑说。
「我在海上被救起的时候,已经暴晒了几天,人们也以为我是土著。」
我们相视笑了。
「甚么时候回去斐济?」我问。
「还没决定。」他说。
「还会潜水吗?」
「为甚么不?」
「你不怕死吗?」
我朝我微笑:「怕死便不会回来。」
「听说你女朋友是法国人。」我说。
「是的,她在普罗旺斯出生。」他说。
「普罗旺斯?」我喃喃地说,难以相信世事竟然如此巧合。在我们分开的岁月里,却好像曾经打了个照面。
「你去过那里吗?」他问。
「还没去过,也许会去。」我说,「你呢?」
他摇了摇头。
「你甚么时候会结婚?」我问,「那个小女孩很可爱,你们看起来像一家人。」
他窘迫地笑了笑,又有些难过。
我们终于能够和平共处,却已经没法回到从前的时光了。
化妆室里,突然传来贝多芬在门边呜呜咽咽的声音,听起来像哭声。林方文和我冲了进去。
葛米儿伏在那张梳妆台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落妆的棉球,已经没有气息了。
一艘白船载着葛米儿的骨灰在熹微的晨光中出发,航向贝卡礁湖。
船停了,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撒向海里,这是她的遗愿。
谁又会想到,最后长眠在那片美丽的礁湖底下的,是葛米儿?
我坐在窗边,把摇铃抱在怀里。那天在告别演唱会上,当最后一首歌唱完,我回过头去,已经不见了杜卫平。
每个早上,当我离家上班,无数生人打我身边走过,我才忽然明白了生命里的缺失。我以为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对他的思念却无助地在心里千百次回荡。
他还会回答我的呼唤吗?我轻轻摇了摇手上的摇铃。
突然之间,门铃响了,我以为是他,连忙跑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只是一个送包裹来的邮差。
直到第二天晚上,我在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一点声音。我走出去,看见杜卫平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刀法优雅地切着一棵新鲜的椰菜。
「你回来啦?」我轻声说。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微笑说:「你吃了饭没有?我买了鱼和菜,还有龙虾,很快可以吃了。」
他终究是听到了我的呼唤。
我走上去,把自己挂在他背上。深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他掀开盖子,灵巧地把一只龙虾「咚」的一声扔了进去,一眨眼便已经把鱼煎得芳香四溢,还煮好了一锅菜汤。我看着这个男人以无比的柔情为我烹调一顿庆祝我们重聚的飨宴。
「我走啦!」小哲跟我说。
「明天见。」我说。
地上迭满了书,我和小哲整天忙着把今天送来的新书分门别类。
小哲走了,我把阳台的门关上,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我闭上了眼睛,有好几秒钟,脑里一片空白,也许是太疲倦的缘吧。
我靠在墙上,看着我的书店。面包与花草茶的芬芳依然在空气里飘荡,有那么一刻,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梦想是我的。对于人生,我也不应该有甚么苛求了。
邮差那天送来的包裹,是一卷录像带。
我把录像带放进电视机里。
葛米身站在告别演唱会的舞台上,对着镜头微笑摇手,说:
「嗨?程韵!没想到还会见到我吧?我们正在彩排。那首挽歌,林方文还有另一个版本,想送给你留念。」
然后,没有钢琴,没有小提琴,林方文坐在台边,吹起口琴,为葛米儿伴奏。
葛米儿为我唱着那支离别的歌:
岁月流逝,坟墓只是一个关口
有一天,我们都会相叙
我想你明白:最美好的爱,是成全
成全你去寻找你的快乐。。。。。。
林方文手上的那把「蝴蝶牌」口琴是我们刚相识的时候,我做兼职储钱买给他的,没想到他还留在身边。
看着他低着头,凝神吹着歌,那些青涩岁月的回忆忽尔穿过岁月在我心中鲜明。
歌唱完了,他向我再道一次再见。
他便是这么可恶的,总是要让我流泪。
那一年,在布列塔尼,当夜空上最后一朵烟花坠落,我仰望飘渺的穹苍,恳求上帝,让我许一个愿:
只要他一息尚存,
我的爱是微不足道的,
随时可以舍弃。
在天国与人间,请容我斗胆交换,只要他活着回来,我答应不再爱他。
离别纵然寂寥,我没有胆量不守信诺。
最美好的爱,是成全,我爱的人,又是否理解,我是卑微的小鸟,收起高飞的翅膀,用我的遗憾,成全了他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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