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在兵荒马乱之中,也根本没有人理会。
空著的房屋之中,有两三间还没有倒塌的,就成了铁大将军的指挥部。
铁将军也知道这次任务很容易完成 那实际上不是一个军事任务,只是一个杀戮
任务。要对付的敌人,只是一群负隅顽抗的人,绝无胜利的希望,问题只在于顽抗的时
间长短和过程的血腥深浅。
所以铁将军并不很紧张,甚至对这个任务,有点不满,可是这个任务,却是最高领
导人亲自交下来的。最高领导人早已被抬捧到了“神”的地位,所以铁大将军也觉得无
尚的光荣。
在接受命令时,最高领导单独接见,简单地交待了一下任务之后,有一番话,又像
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铁蛋下训词,铁蛋听得十分用心,那时正是清晨时分,最高
领导是出了名的彻夜不寐,铁将军也精神抖擞,可是那番话,他却不是很听得明白,而
且,事后一再琢磨,也不能全得要领。
第七部:领袖的“煮猪肉汤”理论
本来,铁大将军听不懂最高指示,可以当面请示。可是最高领导在说了那番话之后
,却加了一句:“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不必问,更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铁蛋本已张开了口,但一听到了那么古怪的指示,却立刻把要问的话缩回了口。
最高领袖说的是甚么呢?对听惯了最高指示的铁蛋来说,这一番指示,简直怪不可
言,使他直接感到,非依足指示不可 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起。
(即使在许多年之后,铁蛋向我说起当日的经过,仍然一再迟疑,才下定了决心说
出来的,这个经过,他秘密的隐藏了那么多年,虽然随著时间的过去,许多秘密也早已
不是秘密了。)
领袖一向有“鬼神莫测之机”,所以他一开始说的话,也很是“玄妙”。
他无头无脑地问:“你观察过煮猪肉汤没有?”
听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将军,他首先想到的是,首领是不是在考察我对
部下的生活是不是关心?部队的伙食是不是好?首领日理万机,他的权力是军队建立起
来的,自然会有这样的关心。
所以铁蛋的回答是:“报告领袖,现在部队的伙食极好,和以前的困难时期,大不
相同。”
领袖呆了一呆,用力一挥手 领袖的身形很高大,手也很大,铁蛋虽然是“大将
军”,但是个子并不高,而且相当精瘦。
领袖在挥了挥手之后,双手比了一个大圆圈:“在一口大锅中煮猪肉汤,你观察过
没有?有很多时候,在一些平凡的事情上,可以观察出很深的道理来。”
铁蛋对领袖有著无可怀疑的崇拜,所以单是那几句话已令得他肃然起敬,觉得领袖
真是伟大,哲理丰富,是天生的英明领袖。
可是铁蛋却确实没有观察过用大口锅煮猪肉汤,想来领袖一定是常常观察的。所以
他觉得自己很惭愧,红了红脸:“没有,请领袖指导。”领袖来回踱步,一面踱,一面
道:“煮猪肉汤的时候,水滚了之后,不论事先把猪肉洗得多么乾净,总会有一点渣滓
煮出来,慢慢地浮上水面来,会集在锅的中间。”
铁蛋听得十分用心,虽然直到那时为止,他一点也不明白领袖表达甚么。
领袖站定了身子:“那些渣滓,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多少也有一点油水,可以有一
些利用价值,所以也必须团结、教育、分化、拉拢、改造、争取。”
铁蛋听到这里,已经明白领袖是在用“煮猪肉汤”比喻政冶形势了。
本来,那也很难明白,但铁蛋从小就浸在这样的政冶环境之中,对领袖所说的一切
行为,都再熟悉也没有,再加上他究竟聪明过人,所以听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也知道领袖的脾气,是喜欢下属有高理解力,能理解他神机难测的指示。
所以铁蛋应声道:“领袖分析得对,现在形势大好,那些渣滓已不值得再花工夫去
处理了。”领袖果然大有嘉许之色,用力一挥手:“而且,那是最后的一批,根本不能
保留,保留了他们,就是一个隐患,斩草除根,此其时矣。”铁蛋知道领袖的习惯,最
后那八个字,等于是领袖所下的直接军事指令了,所以他立时立正,声音嘹亮地回答:
“是。”
(我听铁蛋说到这里时,心中不禁长叹了一声。)
(好几十万人的生命,就在“猪肉汤”理论中被决定了。本来,我一直对铁蛋在那
次行动中的毫无节制的杀戮,有点耿耿于怀。但现在明白了他和最高领袖之间,有过这
样的一番对话,那自然也不能尽怪他了。)
(我猜想铁蛋对我说出这一番话,也多少有一点向我间接剖白的意思在内。)
领袖当时,看到铁蛋对他说的话,心领神会,也很是高兴,他一手叉著腰,一手在
铁蛋的肩头上拍了拍,开玩笑似地道:“要你这位大将军去担任这样的任务,可有点大
才小用了。”
铁蛋受宠若惊,身子站得笔挺:“服从调配,坚决完成任务。”
一般来说,将军出征之前,蒙最高领袖接见,到这时候,自然也结束了。
可是那时,领袖却没有看铁蛋离去,而是自顾自踱起步来,铁蛋站著,只见领袖广
阔的额角下,眉心打结,像是有极沉重的心事。
铁蛋的心中,疑惑之至,可是他又不敢问,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好一会,领袖才把手按在书桌上,背对著铁蛋,说了几句话。
领袖说的话是:“那些敌人,现在虽然都集中在西南山区,可是大部分都是从全国
各地溃逃过去的,本地人所占的比例不多。”
铁蛋摸不著头脑,只好答应了一声:“是。”
领袖又道:“好像从上海去的人也不少。”
铁蛋这时,心情紧张之极 他素知领袖的行事作风,知道他这时必然有重大之极
的事要交代。可是他又不明明白白地说,由此可知这事情的重要性和隐秘性,非同小可
,要是听错了一个字,或是在甚么地方把领袖的意思理解错了,那不但影响自己的前途
,也有可能,会形成十分重大的事故。
他实在想请领袖明白把事情说出来,可是他又不敢,因为领袖自有他行事的方式。
怎容人干涉?
所以,他又只好再回答了一个“是”字。
领袖的手,像是不经意地在桌上,翻动著一本线装书,但是铁蛋却注意到了,手的
动作僵硬,可见领袖的心中,很是紧张。
他合上了线装书,道:“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加注意,嗯……有这样的情形
,直接向我报告。”
铁蛋急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指示太模糊了。甚么叫“遇到有值得注意的人,就多
加注意”?
这种模糊之极的指令,本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可是,那却是最高领袖的亲口指示。
最高领袖的“神”的地位,后来被越推越高,他的指示,达到了“理解的要执行,
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地步,很是骇人听闻。
这时,铁蛋不是听不懂指示,指示再明白也没有:有值得注意的人,注意一下,而
且在“注意”了之后,还要向领袖作直接报告。
可是那“值得注意的人”是何等样人呢?
听起来,像是杂在那几十万个反叛人群之中,这就更叫人摸不著头脑了 才下了
指示,是斩尽杀绝,又如何在杀戮之前,每一个都去注意一下是不是值得注意。
要是等发现了该人“值得注意”,却早已被杀了,那又怎么办?
他望著领袖阔大的背部,感到自己面临了一生之中最难决定的一件事,他必须明白
领袖的这番指示,究竟是甚么意思。
他已经鼓足了勇气,想问个明白。
可是就在这时候,领袖就已经转过身,目光炯炯,注定了他。
任何人都可以做皇帝,只要他是老皇帝的儿子就行。但是决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开
国皇帝,历史上所有的开国皇帝,不理会他当了皇帝之后的行为如何,他能成为开国皇
帝,必然有其独特的条件。
而在许多特别的条件之中,具有大威严,是十分重要的一个。
铁蛋身在千军万马,枪林弹雨之中,不会害怕。炮弹在他的身边开花,敌军的刺刀
,扎进了他的身子,他双腿不会发软。
可是此刻,领袖一转过身,他就感到有一股无形的,但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陡然压
了过来,他想后退,可是双腿却发软,难以挪动脚步。
领袖的两道目光,更令得他心快得耳际“嗡嗡”作响。不过他总算听到领袖接下来
的话:“刚才所说的一切,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铁蛋的心中,不禁一叠声叫苦,因为他根本未曾明白指示的内容,领袖这样说,表
示他不能再问 这已成了一个连提也不能再提的大秘密了。
可是,接下来,铁蛋更感到肩上犹如添了一副万斤重担 他实在没有承担的能力
,但是却又不得不硬挺下去,以他这样的硬汉,那时也真想跪下来,向领袖求告,放过
他,别将这一副重担放在他的肩上。
因为那时,领袖扬起手来,迟缓地道:“你是我的爱将,所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你
,知道你一定会完成,别人,我不能有那样的信心。”
铁蛋身上已被冷汗湿透,额上也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声音发乾,答应了一声:“
多谢领袖的信任。”
这时,他心中知道,领袖所说的“任务”,决不是自己表面上接受的剿灭任务,而
是在于那句“遇有值得注意的人,就要注意一下”。
要命的也就在这里。
所以,他又挣扎著说了一句:“保证把一切反对势力,全部消灭。”
领袖盯著他看,铁蛋那样说,言外之意,当然是“除此以外,别的任务,实在不知
指甚么而言”。
铁蛋的智慧程度,分明不如领袖远甚,领袖这时凌厉的眼光,直接地在谴责他:“
你别假装糊涂,你知道我还有另外的任务给你。”
铁蛋心头狂跳,低下头去,不能不答应:“是,我一定尽力完成一切任务。”
领袖在这时,忽然叹了一声,然后,转了话题:“有一个人,叫雷九天,是江湖人
物,资格很老,可以利用,会派到你的司令部来当顾问。”
铁蛋心中一凛,是领袖不相信他。
可是他立即放了心,因为领袖又道:“这种人,和我们对付一些文人一样,有利用
价值时,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等到没有用处时,怎么处置都可以。”
领袖说到他自己的手段得意处,笑了好几下,铁蛋也跟著笑。
领袖伸出手,在桌上取起一本薄薄的书来,递给铁蛋:“这本小册子,你拿去看看
。”
铁蛋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了过来,看了看封面,知道写的是领袖早年从事造反
活动的一些经历。
铁蛋知道领袖在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之后,又“御赐”了这样的一本书,必有深意,
所以接过了书之后,十分忠诚地道:“一定好好学习。一个字也不放过。”
领袖点头,大有嘉许之色,挥了挥手,示意铁蛋,可以告退了。
铁蛋退出之后,足足有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看那本其实是很普通的书,回想著领
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
可是结果,他仍然是莫测高深,所以他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铁蛋叙述往事,说到这里,望定了我。
他说的事,和现在我和他相晤,已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应该发生的事,也早已发生
过了。本来,已绝无甚么紧张悬疑可言,可是他叙述得十分认真,好像他不单是那时全
身冒冷汗,现在也仍在冒冷汗。
所以我也难免受了感染,忍不住问:“后来,你终于明白了那个指示是甚么意思?
”
铁蛋并不立刻回答,双眼神色茫然,直勾勾地望向前面,我发现他的视线,竟然没
有焦点。
他的这种神态,很令我吃惊 因为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若是他至今还不知道那
指示是甚么意思,那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我沉声道:“随著时间的过去,应该都水落石出了。”
铁蛋听得我这样说,长叹一声:“我比较笨……我的意思是,我不如你聪明。”
他忽然之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老哥儿们了
,还说这种话。”
铁蛋道:“是真的,我们两人,性格不同,所以各有所长,发展也不同。当时在那
样的情形下,我不能明白领袖的指示,我想你一定能明白。”
我一听之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对,我和你性格不同,所以发展有
异。如果是我,我根本不会站在那里,去听另一个人的指示去行事,管他这个人是神仙
是祖宗是皇帝。”
听得我这样回答,铁蛋呆了半晌,才感慨地道:“你的一生……比我有意思。”
我摇头:“不能这样说,各人的生活,是根据各人的性格选择的,给你重头再来一
次,我看你还是一样会选择必须遵守铁一样纪律的军人生涯。而我不同,我崇尚的是自
由散漫,肯定自我,不可能想像接受任何纪律的约束 这是天生性格所决定的。”
铁蛋又叹了一声,他的神态,表示他同意我的话。
确然,他和我的生活环境,南辕北辙,截然不同。他参加的军队,要求绝对服从,
个人的一切,都必须服从组织的纪律,一个命令要个人生死,这个人也就除了慷慨就义
之外,别无选择。
所以,铁蛋会在领袖模糊的指示前,一身冷汗,而我则根本不会有这种遭遇。
铁蛋又用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好了,在你的生命中,不会有这种事,那么,你
是不是可以帮我分析一下 根据我的叙述,分析一下领袖究竟想要我做甚么。”
当他在叙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所以也一直在分析,他一
问,我就道:“你们‘君臣二人’的对话,其实内容并不复杂。”
我自然而然,把铁蛋和他的领袖之间的关系,称为“君臣二人”,自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