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认为,他想知“天官门”的资料,却是早已有了这个念头的。
问题是,我无法设想早半个世纪横行江湖的一个神秘帮会,和一个年轻受现代化教
育的医生之间,会有甚么联系可言。
第二天,红绫和我在地球仪之前,我告诉她,我要到德国去,转动地球仪,对她说
德国在甚么地方。她虽然用心听著,但是显然不能接受,当她第一次见到地球仪,我向
她解释地球的时候,她就一面摇头一面道:“那么多屋子,那么多人,全在一个大球上
?”
她表示了不信,直到那时,她还是不信。要她相信,除非是带她升上太空,让她在
升空的过程之中,看清楚她所在的地球。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我所知的许多在地球活动的外星人,都有这种起码的能力,在
适当的时候,红绫就可以有机会作太空遨游。
白素带著她来机场送行,温宝裕也来了,我对他道:“你这个未来的表姨丈,多点
照顾红绫。”
温宝裕十分正经地答应:“是,我和胡说讲好了,红绫可以到博物馆去吸收知识。
”
这是好主意,所以我立刻同意:“好极,你自己没有空,可以多发动些朋友陪红绫
不必向他们说红绫的出身,只说是 ”
我还未曾想出适当的藉口,温宝裕已哈哈大笑:“大名鼎鼎的卫斯理,女儿的来龙
去脉,早已人人皆知,怎么能掩饰。”
我也不禁失笑,但还是警告:“要你们那帮朋友不要取笑红绫,不然,可能招致严
重后果。”
我知道温宝裕和一些志趣相合的青年朋友,常在他的大屋子中聚会,天南地北,无
所不谈。小宝神通广大,常请到一些人物去参加,原振侠医生,甚至年轻人和他的黑纱
公主这样的传奇人物,都请到过,我也曾在这样的聚会中出现过。
这些青年人,大都热情得很,红绫能和他们相处,自然是好事,但是我也必须有告
诫。
温宝裕道:“放心,能和我在一起的人,必然不会有无聊的行为,大家都会把红绫
当自己的妹妹一样。”
白素听温宝裕那么说,也很高兴。
我趁机向白素道:“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红绫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她搭腔:“我长大了,我不离开……父母。”
她说得十分认真,白素欢喜无限。
临上机,白素才道:“小郭的行家遍布世界各地。随时联络,一有消息,就可以告
诉你。”
温宝裕这才知道我有目的远行,他才现出好奇的神色,我便拍著他的肩头:“回来
再告诉你。”
温宝裕神情懊丧,因为他竟然没有早发觉我又有奇遇。
上了机之后,我一直在作种种设想,可是最主要的一环无法解得开,其余的自然也
都成了谜。
那最主要的一环是:铁天音和天官门之间,有著甚么样的关系。
到了目的地,在那个恬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乡村之中,又见到了铁蛋时,铁蛋正在
用剪刀小心地修剪一族黄蝉花,艳黄色的花朵怒放,很是夺目。他见到了我,感到意外
,在我和他打了招呼之后,他呆望了我半晌,一开口就道:“你不是来找我叙旧的。”
少年时期交下的朋友,就和成年之后认识的朋友不一样,那时,对于自己的本性,
完全不懂得掩饰,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犹如两个人长期赤裸相对,对方的身体是甚么
样的,无不了然。
而人的性格,三岁定八十,很难有大幅度的改变,行为由性格来决定,了解对方的
性格,自然也可以把对方的行为,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我和铁蛋虽然分开很久了,各自的人生途径,大不相同,但是少年时却是交情深厚
,而且一起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可以说是同生共死的深交,这种交情,在一般少年人
之间极其罕见,所以也格外深刻,双方相知极深,所以他一下子就料到了我万里前来,
另有目的。
他这一问,倒叫我犹豫了一下。当然,我先大声回答了“是”,然后,默然无言。
我怀疑他的儿子有不正当的行为,常言道“疏不间亲”,何况我的怀疑,还没有可
以说服他的确凿证据,我是想在他那里知道小铁的行踪,这种企图,也不是很光明正大
,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铁蛋等了我一两分钟,才道:“我们不但都长大了,而且,接近垂垂老矣,孩子时
候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就不必一定算数。”
我苦笑了一下,我曾和他,在经历过了一次巨大的劫难之后,死里逃生,两人在一
条小河边上,撮土为香,用一片竹子削破了手臂,把血滴在一只破碗之中,破碗中有半
碗河水,两人一人一口,把和著血的河水喝下肚去,同时盟誓,结为兄弟,誓要作为人
世间友情的表率,上可以彰日月,下可以告后土,豪情胜慨,至今想起来,仍然令人全
身发热。
铁蛋自然是见我神情犹豫,所以不高兴了,提出昔年的誓言,可以不算数。我“哈
哈”一笑:“你不必激我,我另有为难之处。阿蛋,我问你,你南征北战,戎马生涯的
环境又那么差,家眷是怎么处置的?”
铁蛋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但他既然认定了我是朋友,也
必然会回答 他是那样的一个人:他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与他为敌,那是恶梦的开始,多少拥兵十万的敌军将领,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他对
朋友的无比忠诚和对敌人的无比凶狠,是两个极端,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性格最极
端的一个,他能从显赫的大将军,一下子离开了荣华富贵,在这小乡村中钓鱼剪花,自
然也是他这种极端性格的表现。
当下铁蛋仍然剪下了一根花枝,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怔呆,然后,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一样:“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婚后三年,没有孩子,她是军中的护士,在一次战役中
受了重伤,死在我的怀中。”
他越是说来若无其事,越是可以叫人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哀痛。我不禁十分后悔,不
该把他的往事又搬出来,那对一个退隐了,想把过去全都忘记的人来说,简直是一种酷
刑。
所以,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双手乱摇,心里一急,连叫他不必说了也讲不出口。
铁蛋一伸手,捉住了我的手腕,五指强而有力,他道:“你想知道往事,一定有原因,
别理我,我会把一切告诉你,有半点保留的,我长四只脚一条尾。”
那正是他少年时期的口头禅,听了之后,更令我惭愧无比,我伸手在自己的头上,
重重打了一下:“对不起,老朋友。事情是这样,天音有一些行为,不是很正当,我想
不出是甚么原因,又不想他再发展下去,所以想来和你详谈一下。”
虽然说铁蛋已万念俱灰,隐居以度余生,但是对自己的儿子,当然还是关切的,所
以一听之下,他也不禁动容,陡然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斩钉断铁地道:“他做了甚么?
该打该杀,你是我的兄弟,完全可以处理,只要是该死,杀了我也不怨你。”
我忙一叠声道:“哪有那么严重,你想到哪里去了?”
铁蛋盯著我,目光如炬,虽然他坐在轮椅之上,又乾又瘦,但是一样神威凛凛,他
道:“该怎么就怎么,别因为是自家的孩子就不一样。”
我顿足:“真是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事情十分奇怪,所以我才有了疑心,真
是没甚么大不了。”因为我深信铁蛋讲的是真心话,所以我才一再声明不是甚么大不了
的事 确然,也没有甚么大不了,这时,我甚至后悔自己太多事了。
铁蛋不再出声,只是望著我。我道:“我从苗疆回来,在苗疆发生了许多事,都意
想不到,天音来看我,想知道天官门十二天官的事 。”
我慢慢说来,口气平和,尽量表现出没有甚么大事,铁蛋凝神听著。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竟是如此出人意表,我才说到“天官门十二天官”,铁蛋陡
然全身震动,双臂举起,发出了一下古怪莫名、听来令人悚然的怪叫声,身子突然向后
一仰,竟连人带轮椅,一起仰跌。
铁蛋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实在太令人意外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发出了一下怪叫
声,站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溅了一地。
就算是一个健康的人,要连人带椅一起仰翻容易,要连人带轮椅一起仰翻,也要用
极大的力道才行,何况铁蛋是一个真正的残疾人。由此可知他在听了我的话之后,所受
的震撼,是何等之甚。
而突然看到了铁蛋有这样的反应,我的震撼,也是非同小可,我陡然明白了。
本来,我想了解小铁长大的环境,想从中了解他是不是和帮会,和江湖人物有过瓜
葛纠缠。
这时,我明白了,和天官门有关系的,不是小铁,是老铁。
小铁一定是从老铁那里,知道了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的一些事,所以他才对之有兴趣
的。
我真想不到在见了铁蛋之后,一杯酒还没有喝光,事情便已急转直下,出现了这样
的局面。
一时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看到铁蛋在地上挣扎,竟慢了一步才把他抱了起来,
一脚踢正了轮椅,再把他扶坐在轮椅上,铁蛋的脸色生青,额上青筋暴绽,大口大口呼
气。
我忙把酒瓶递过去,他接过了酒瓶,一张口,咬住了瓶口,咬得格格乱响,可是忘
了去喝酒,可知他这时,情绪的激动,已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行动的能力。
我走过去,一手托住了酒瓶,一手按下了他的头,令酒可以流入他的口中,开始,
他也不懂得下咽,直到酒自他的口中溢了出来,他的喉结移动了一下,“啯嘟”一声,
吞下了一大口酒。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铁大将军,竟然在这种情形之下被
人迫酒,败在他手下的败军之将若是看到了,只怕会买块豆腐去撞死。
他连喝了三口酒,还咬著瓶口不肯松口,我一面用力拉,一面大声喝:“不管甚么
事,已过去了那么多年,都不是重要事了。”
一面叫,一面还要伸指在他颊边的“玉白穴”上轻弹了一下,令他松开了口,才能
使瓶口脱离了他的口部,当真狼狈之极。
第六部:铁大将军的秘密
酒瓶离口,铁蛋可以讲话了,他说的那一连串话,不但声音怪异,而且语不成句,
实在听不明白,他叫的是:“找到他们了。他们不肯放过我,到底找到了,他们倒还在
?哈哈,怎么躲都躲不过去?他奶奶的,好,来吧,老子可不怕。可得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奶奶的……”
铁蛋口说“老子不怕”,但身子剧烈发抖,也不知是怕还是激动。
“他奶奶的”也是他自小就习惯了的骂人话。
这一番话,我听得莫名其妙。他停了下来,气息急促之极。
我忙道:“你和天官门有过节?”
我在这样问的时候,仍然不明白,铁蛋二十出头,就成了名将,一直在军队之中,
很难想像他如何会和天官门发生关系。
我这样一问,他又是一声吼叫,可能是酒精在他体内,起了作用,他豪意陡生,咬
牙切齿:“过节,我要他们死,他们要我死,这算不算是过节?”
我更是吃惊,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太意外了。
面对这样的意外,我也无法可施,只有任由铁蛋自己去发挥,我一句话也说不进去
。
铁蛋大口喘气,又喝:“拿酒来。”
传说之中,铁大将军每次在发动大攻击之前,都会有这样的一声呼喝,他的部下在
回忆录中提到他,常有“将军喝得双眼通红”、“酒令他双眼如同冒火”那样的形容词
。
这时,他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是这一下呼喝,还是神威凛凛,依稀可见他当年,喝
乾了酒,把碗一摔,一挥手,冲锋号嘟嘟响起,千军万马,一起向敌军掩杀过去的气概
,叫人神往。
我忙把酒给他,他又喝了好几口,伸手抹乾口中的酒,手抖得很厉害 毕竟他大
逞雄风的时代已过去了,如今,他只是在轮椅上的一个瘦弱汉子。
我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出了一句话来,令我惊诧
不已。
他说的是:“我曾当过俘虏,被俘虏过。”
一听得他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我要竭力克制著,才使自己的身子不致于一
下子跳了起来。同时,我也不敢去看他,只是盯著杯中的酒,并且大大地喝了一口。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我太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了。
这句话不但严重,而且极度不可思议。
虽然现在,铁蛋已经做到与世隔绝,甚么样的事,都与他无关了,但是他曾是军人
,对于军人的荣誉,不可能也抛开不理。
而曾当过俘虏,是军人的奇耻大辱,是军人生命之中最不光采的记录,是见了人会
抬不起头来的污点。
或许,我应该写得详细一点 有些军队,对于军人被俘,并不认为怎么严重。战
俘归队时,还会受到热烈的欢迎。可是铁蛋投身的那个军队,却大不相同。那个军队,
百分之百,是政治的工具,在残酷的斗争之中,一旦成了俘虏,而没有壮烈牺牲,那首
先就是一种不够英勇、不够忠贞的行为,已经必然蒙污。
再加上被俘之后,是否曾出卖了战友,也就成了无穷无尽的怀疑的根据,决计不能
再得到信任,从军生命,也从此结束,非但不能再当军人,而且还要在自己人的阵营之
中,抬不起头来,过著受屈辱的日子,比被敌人折磨,可怕万倍。
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铁蛋不是藉藉无名之人,他的事迹,到处传诵,是近代历史
的一部分,所以,在他的军事生涯之中,如果他曾成为俘虏,那绝不可能隐瞒不为人知
。我就绝不知道他当过俘虏,只知道和他对敌的许多将领,成为他的俘虏。
所以,这时我不可能有甚么反应,只能尽量装出平淡,那和他毕生荣誉有关,对他
来说,那此生死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