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声曩曩,龙旗龙扇出现在承乾宫门前,圣景帝在乾清宫处理了国事之后,便直接往承乾宫来。内侍们将步辇抬得平平稳稳,圣景帝端坐在步辇上,想着此刻应该在承乾宫等待着他的人。今日在金龙桥边那一见,隔桥盈盈下拜的人儿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看得他几乎不能自持,却又心慌的发现,她的眉宇间,没有了博雅楼上,梨雪苑中的灵气潇洒,却是深深的委屈和茫然。他强要了她,清早还未等她醒来便去了乾清宫,就是因为看着她窝在自己怀中恬静乖巧的睡容,他忽然开始心悸,怕她醒来之后伤心恼怒,他便逃开了。今日在乾清宫待了一天,遣人几次到承乾宫问,都说娘娘在西次间看书呢。约莫着她的心绪平静了一点,他便传旨说要驾临承乾宫用晚膳,想贪看那一日未见便想念得紧的容颜。
“陛下,到承乾宫了。”步辇停下,辇旁随侍的高远见圣景帝皱眉沉思,多年来跟在帝皇身边,哪会不知道陛下的心思,能让一向果决的陛下露出这种表情的,也只有承乾宫的主子了。高远在心中暗笑,看之前试探未果,再看柳府外围的那三千龙骑尉,虽然昨夜陛下称了心,但这明摆着是强了人家,这以后伤脑筋的时候不会少了。
听得宫外内监高喊一声“御驾到”,画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带了晴霜晴雪到了正殿门前。来了!镇静!画儿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帝皇只带了贴身的几个人过来,一路从宫门走来,尚宫女官和内侍们跪了一地。
今日他没有穿明黄的龙袍,而是着了便装过来,天青的袍子上依旧绣了九龙的图样,玉玦腰带束在腰间。龙头鞋履在眼前停下,画儿定定神,虽然她被特许了可以不必行礼,但此刻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更加镇定。
“陛下圣安。”画儿蹲下身去,清清脆脆的道了一句。
“朕不是有过了旨意?以后若非必要的场合,贵妃不必行礼了。”圣景帝伸手扶起画儿,不愿意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屈膝的模样。
“是。”画儿没什么可说,只得低头应了一句。帝皇也不多问,挽了她的腰走进屋里。“爱妃今日都做了什么?”
爱妃?画儿差点没晕过去。以前这个词,只在书上和电视上看到过,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用在自己身上。一边高远和晴霜晴雪都在心里面暗笑惊讶,陛下今日遣人来问了好几遍娘娘在做什么,沈尚宫也回了好几遍的话,怎么现下又问?想不到,帝皇也有这么“明知故问”的一天。
“回禀陛下,我今日在读一些典籍。”画儿已经镇定多了,不再那么手足无措,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便立刻回了话。不过,他有那个兴致来叫她“爱妃”,她可没那个勇气把“臣妾”两个字说出口,只好自称“我”了,瞧圣景帝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妥,画儿方放下心来,不由觉得更自在了。
“哦?朕知道爱妃博学,不知今日读了什么典籍?可有什么见解?也说与朕听一听。”圣景帝含笑问道。今晚的她,比白天的气色好多了,眉宇间又有了神采灵动,却少了些博雅楼上的浓浓稚气,多了柔美沉静,也让他稍稍放下了心。一边下令传膳,一边问道。
“我不过是读了些平常的书罢,粗浅见解,恐污了圣听。”画儿此刻越发应对机敏起来,晴霜晴雪在一旁听着,也放下心来,这才是平常的姑娘。
“不要紧,爱妃但说便是……”这一顿饭并没有画儿想象中的那么难熬,圣景帝对她和颜悦色,瞧着神色间竟还赔着小心。宫廷厨师的御膳做的也真是美味可口,画儿一天心神不宁,也没有吃什么东西,真是饿狠了,晚上便胃口大开,吃了许多膳食。帝皇见她心情好,不由也跟着愉悦起来,赏了今晚的御厨和承乾宫服侍的人。画儿从此定下神来,在这个深宫中做自己,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夜深人静,宫漏钟表的声音在这样悄无声息的环境里更是突出了。内殿的门依旧紧闭着,高远和晴霜晴雪带了几个值夜的女官内侍守在门外。门内隐隐传来喘息低吟,中间夹杂着哭泣求饶的语声,几人不由往后又退了几步,晴霜晴雪和女官们更是忍不住红了脸。
“你们先去歇着吧,我候着就好。”高远暗暗摇了摇头,看来明日又会有恩诏了。
“我们也候着吧。”晴霜应了一声。
“明日你们要服侍娘娘到长庆宫,那可不是个轻松差使,长庆宫的主子不是好说话的。你们下去歇着,明儿也好帮着娘娘应对。”高远从小近身服侍帝皇,十分明白太后的性子。看这模样,明儿真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既如此,我们先去睡了,麻烦总管了。”晴霜晴雪点了点头,带了女官们下去。明日这三天就过了,陛下要上朝,拜谒长庆宫的礼数是不能免的,明日要面对的人,是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女人,圣母皇太后。
薛太后的长庆宫前,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天还未亮,一顶顶软轿步辇宫车就陆续在长庆宫前停下。后宫嫔妃们神情或凝重,或嫉妒,或平和,或不忿。上次大家聚这么齐是因为听到了册贵妃的消息,这次聚这么齐却是为了来看新贵妃。册封大典那天,众嫔妃们打扮的整整齐齐,穿戴了最好的衣裳,精心装扮了,在五凤楼前站了半天,却被陛下一道圣旨,说“贵妃娘娘累了”给打发了。三天,这才三天,陛下对贵妃的恩宠已经传遍了东西大内。天天陪着贵妃用晚膳,除了处理国事,就是带了贵妃在宫里游玩,免了平日的礼节不说,还特许了贵妃可以出入璇玑凌云阁。那是什么地方?遍藏了历代名家真迹,孤本珍籍的地方,平日里除了陛下,是谁也不许出入的,如今竟许了贵妃去?嫔妃们有心今日与贵妃一争高下,各各都是早早的起来梳妆打扮,早早的到了长庆宫。
薛太后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好了,便也不说什么话,只对镜梳妆,撂着那一群花骨朵似的嫔妃在外面候着。
“看来,陛下这次,是当真了?”薛太后挑起精心修好的眉毛,问着身后的老尚宫。
“奴婢不敢说,天威难测,圣意究竟如何,也是不好猜测的。”老尚宫恭谨的回答。
“说的也是。”薛太后点点头。她这个儿子,从来都是东边打雷西边下雨的性子,说一不二,谁也摸不清他要做什么。今日新人来拜见,她也瞧瞧,是什么样人儿教陛下迷成这副模样。
花了个把个时辰方装扮好,薛太后一身雍容华贵,扶着尚宫的手走了出去。
“拜见母后。”众嫔妃们规规矩矩的行礼,她们在太后面前是不大敢放肆的,只是个个用眼光求着太后今儿给贵妃一个下马威才好。
“嗯,都坐着吧。”薛太后打量着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乾清宫那边也该开始早朝,估摸着承乾宫的再一会儿就到,便懒懒的说了一声,众嫔妃便各按品级坐了,也候着就是。可等了一会儿,没见承乾宫的车马,却等来了一道圣旨。
“奴才拜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高远情知太后不好惹的,便亲自领了口谕往长庆宫来。
“你来做甚么?”薛太后懒懒问道。
“启禀太后,陛下有口谕。”高远伏地回话,便站起身来。众嫔妃宫人们听了,都离座跪地,薛太后也从椅上站起,听着圣景帝的旨意。
“陛下有旨,贵妃娘娘午时一刻拜谒长庆宫,命各宫嫔妃等候,不得擅离,钦此!”众人齐齐道一声“领旨”,高远又叩拜了太后,方回乾清宫回话。
“这从三天前拖到现在,又要拖到午时一刻,贵妃娘娘真是娇贵。”也不知是哪位嫔妃说了一句,薛太后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了:“领旨候着!”
“晴霜,我有点怕。”端坐在翠帷金缕八宝车中,画儿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心跳依然擂鼓一样快。原本以为,在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再慌乱了,谁知此刻,却还是紧张。今日一早,晴霜晴雪和沈尚宫就不断的提醒着她,薛太后不是好说话的,到了长庆宫再不能像在陛下面前那样随意。她本来就有些紧张,待真坐上了车往长庆宫去,心里就更慌了。画儿在心里微微苦笑,马上就要面对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的母亲,还有名义上丈夫的一堆小妾,当初真是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无奈窘迫的一天。
“娘娘不用这么害怕,您是初进宫,还不太了解宫中的规矩。太后今日不会为难娘娘的,只要照着礼节回话就是了。”车旁的沈尚宫听到了画儿的轻语,不由安慰了一句。
“嗯。”画儿轻轻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沈尚宫和晴霜晴雪对看一眼,心里都有着忧心。本来三日前就应该前往拜见的,陛下恩旨,推到了今日,又从清早推到了午时,太后必然是要不高兴的,今日务必要帮着娘娘,不让出错才是。晴霜晴雪素知自家姑娘从来都是应对自如的,今日不要失常才好。
翠帷金缕八宝车在长庆宫门前稳稳停下,画儿的心也“咯噔”了一下,听得外面宫监通报一声,想起前日晴霜晴雪说的话,今日自己只不要出错,反正,推迟拜谒长庆宫是帝皇的恩诏,太后也明白,只是自己今日要加倍小心便是。
来了!车驾离长庆宫不远时,早有内侍传报了进去,各宫嫔妃们精神一振,薛太后冷眼看看,便向德妃说道:“德妃,你是这儿位份最高的,好歹是贵妃,领着她们出去迎一迎,莫失了礼数,反叫人笑话。”
“臣妾谨遵懿旨。”德妃从椅上站起,蹲身领了旨意,便带了嫔妃们迎出门去。
画儿从车座上站起身来,瞧瞧自己的衣裙装束,看没有什么不妥,沈尚宫在外面说一声“娘娘请下车”,早有人上来打起了翠帷车帘,画儿扶了晴霜的手,慢慢的下了车,抬头便瞧见宫门处一群人迎了上来。
环肥燕瘦,珠环翠绕,红香绿玉,美貌绝伦,个个身上都穿着崭新的罗裙,步摇钗环宝光闪闪,美不胜收。画儿细细打量过去,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这后宫嫔妃,三千粉黛,都是从世族大家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果然个个都美艳绝伦,气质超群。可惜了自己没有学过画,要不然就这么按着样子用工笔描到纸上,也是一张出色的美人图。正在心里面感叹,却见一个打扮与众不同的少妇率先走了上来。
“臣妾秋凉殿德妃,拜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德妃盈盈下拜,画儿忙扶起来,细细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妇神态安娴,温柔秀丽,秋水明眸,身上穿着轻罗绣莲花的衣裙,发上白玉簪衬着乌黑的青丝,真是个美人儿!秋凉殿德妃,她听人说过,是两位孪生皇子的生母,她进宫前后宫品秩最高的妃子。后面跟的众人也齐齐蹲身行礼,沈尚宫上前叫了起,便着承乾宫尚仪引导着往长庆宫正殿里去。
“臣妾拜见母后,愿母后福寿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画儿规规矩矩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按着沈尚宫教的话说了,又接过了沈尚宫奉上的翠玉盘,盘上白玉杯里盛着极品的香茶。画儿按着礼数,一点不敢错,举盘过顶,奉上了那杯茶。
薛太后顿了一顿,方命身边老尚宫接过茶来,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方说道:“扶贵妃起来。陛下都有了旨意,免了贵妃的礼数,在乾清宫尚且如此,何况哀家这长庆宫呢?”
画儿听着话里有刺,心里也闪了闪,想着这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思忖了一下,方恭恭敬敬说道:“臣妾不敢。免了平日礼数,是陛下见臣妾初进宫,不懂规矩,才暂且如此的。母后是国母,又是长辈,德泽天下,恩昭六宫的,就是寻常百姓人家,媳妇见了舅姑也要恭恭敬敬的侍奉,何况皇室天家呢?母后如此说,真教臣妾无地自容了。”
“嗯。”薛太后点了点头,她在宫中几十年,这奉承话都听得多了,要的不过是个态度而已,看来这新贵妃还算是知礼有据的。“站起身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是。”画儿答应一声,晴霜晴雪忙扶她起来,内侍撤去锦垫,画儿大大方方站在那里,任薛太后打量。薛太后和六宫嫔妃此时方才细细的看这位新贵妃,但见她只站在那里,神态沉静,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倒也真不愧是当朝第一世族柳家出来的女儿。再看衣裙装束,也不甚艳丽,端庄秀致,这却也罢了。再往画儿脸上看去,众人却齐齐吃了一惊,那眉宇间潇洒灵秀之态且不必说,眉梢眼角,竟与陛下两月前新封的李修仪有几分相似!只是这新贵妃眉目如画,相比起来,李修仪竟流于俗艳了。
薛太后此刻方明白过来,原来这李修仪得了恩宠,竟是沾了贵妃的光!这样瞧来,依着李修仪的性子,必不会认了的,自己竟先按兵不动,且看事态如何再说。“呦,哀家瞧着贵妃的模样,真是秀丽,竟与李修仪有几分相似。李修仪,你来与贵妃站在一处,让哀家瞧瞧。”
“是。”李修仪答应一声,便站了出来,往画儿行了礼:“臣妾缎聆殿修仪李氏,请贵妃娘娘安,娘娘万福。”
“修仪请起。”画儿急忙叫了起,李修仪转过身来同她站在一处,薛太后瞧了瞧,笑道:“嗯,你们两人站在一起,倒像是姊妹,只是李修仪可比不上贵妃俊了。”
李修仪一旁早已暗暗咬牙,两月前,她从一个宫女直接晋封到了九嫔之一的修仪,一步登天,陛下恩宠,她只当从此可以一帆风顺,问鼎后座。谁想中间插进一个贵妃来,夺了陛下的宠爱。贵妃进宫这三天以来,后宫那些被冷落已久的嫔妃们都到缎聆殿,说是来探望修仪,实则来看她笑话。今日又见贵妃长相,方知陛下原是移情作用,早恨透了画儿,此刻听太后如此说,不禁更加厌恶这新贵妃,不过嘴上仍是应道:“母后说的是,臣妾怎么能与贵妃娘娘相比呢!”
薛太后见目的已达到,便命李修仪回座,尚宫搬来檀木椅,赐贵妃坐下。“你方才进宫,不甚懂宫中规矩,陛下既疼你,你就该好好服侍,常规劝着重国事,保养龙体才是。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