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着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郭仕宏说:“昆土兰,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适合中国人概念,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适,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种福气。”
程岭不语,劲风吹得她衣裤飞舞。
“就这里好了。”
程岭对死亡经验充足,不以为意,当下用笔记本子抄下号码。
郭仕宏说:“风大,你上车去等着,我再站一会儿就来。”
程岭缓缓定到郭海珊身边去。
郭海珊有点责怪的意思,“你该劝劝他。”
程岭诧异地抬起头,“海珊,何作此言?华人习惯处理一己之身后事,从前乡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来油漆一次,我们是一个很豁达的民族。”
郭海珊长叹。
“你看,他在默祷,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说,他很快会去与她合会。”
什么都瞒不过程岭。
郭海珊心底想: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子,假如多读几年书,不知会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与他们会合。
一切都准备妥当,可是随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却并无显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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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在那遥远的地方(最心爱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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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郭仕宏想与程岭去纽约度假。
程岭却说:“假使你要办事呢,我一定跟着去,如果净是度假,我们不必在都市里兜兜转转。”
郭仕宏好奇,“依你说,该往何处?”
“程霄说,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近青康与阿拉斯加边界的塔辛仙尼流域。”
“但那是一片旷野!”
“是呀,那样的净土世上已经不多。”
郭仕宏骇笑,“与糜鹿与棕熊为伍?我可吃不消。”
“我们去几日即返。”
“只怕没有客栈。”
程岭肯定地说:“有矿场探测队宿舍,设备齐众。”
“你真想去?”
“我喜欢大自然。”
“我有何损失?由你打点好了,别告诉海珊,他一定反对。”
程霄开车,程笑打点行李,随行还有一名男护士,一行四人,出发那朝,郭海珊出现,他自程雯处得到消息,也来凑兴,他在加拿大住了近甘年,从未去过塔辛仙尼河。
火车到了终站,纵使是初夏,也得换上厚衣,他们转吉甫车继续上路。
程霄在火车站为当年建筑铁路而奉献生命的华工默哀致敬。
一小时车程之后,他们就看到积雪的崇山峻岭,咆哮的河流,一望无际的松树林。
郭海珊彻头彻尾是个生意人,哗一声,“这山里必定有金矿与铜矿,华仁堂可要分一杯羹。”
大家都笑了。
到达探测队营地,郭海珊找到主管,立刻谈起生意来。
程霄说:“我最爱此地。”
程雯则咕浓:“我不会那样说,纽约也有纽约的好处。”
休息过后,领队带他们步行到附近一个了望站。
郭仕宏问:“要不要上去?”
程岭与他缓缓走到顶部,坐下来,自暖壶里斟出热可可各喝几口。
他俩静静坐了颇长一段时间。
秃鹰就在跟前打转,绿色原野向前似伸展到永恒。
程岭轻轻说:“在这里我觉得自由自在,我不再怕追不上潮流,或是受的教育不足够,我毋须自卑,我恢复信心,我不必理会谁看不着得起我,或是什么人在我背后说些什么话,大自然不会辜负我。”
郭仕宏深呼吸一下,“在原野,人对死亡也没有那么紧张,你看山同水,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人类生命总有尽头。”
程岭温和地问:“你害怕吗?”
“每个人都对死亡有恐惧。”
“可是你已奉献了光与热,华仁堂已有五十年历史,你也是铺铁路的一分子,我虽然没出去走,也知道华仁堂是温埠华人的一股主力,大家都会记得你。”
郭仕宏笑了,“你真认为如此?”
“当然,没有前人种树,后人焉可纳凉,华仁堂头一个把华人带出唐人街。”
郭仕宏仍然笑,“是,此刻我们同白人一起力争上游。”
程岭也笑,“或是同流合污之类。”
他们一老一小相拥而笑。
第二天,他们坐在同样的地方喝热牛乳。
这次郭仕宏问她:“程岭,你欲结婚呢,还是维持原状?”
程岭看着紫色的天空不加思索地答:“结婚吧。”
“结婚后你的身分是寡妇,你不愿永远做程小姐?”
“可是婚后海珊等人对我至少有个称呼,不必含糊其辞。”
“好,那回去就结婚吧。”
程岭笑,“弟妹一定很高兴。”
“你呢,你可开心。”
程岭想了一想,“结婚当然是喜事。”
郭仕宏知道再追问下去是极之残忍的一件事,故噤声不语。
他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幸亏身边有这个可人儿可慰他寂寥,好几次精神恍饱,他唤她岱芳。
“华仁堂交给海珊,你没有异议吧。”
“你的主意一定已设想周全。”
郭仕宏调侃道:“华仁堂是权力所在,你不羡慕?”
程岭嗤一声笑出来,“我要是快乐,已足够条件快乐,我要是不快乐,十间华仁堂也不能使我更快乐。”
郭仕宏凝视她,“你会快乐的程岭。”
那天下午,他建议打道回府。
郭海珊反而是最惆怅的一个。
大家以为他舍不下大自然,谁知他说:“在这里谈生意,全无对手,真是太好了。”
回到家,郭氏即筹备婚礼。
牧师及婚姻注册处人员在书房中替他俩证婚,郭氏一直坐着,程岭站他身旁。
前后三年,程岭已经第二次结婚。
她只穿着普通的见客衣裳。
在同一日,郭仕宏宣布华仁堂正式由郭海珊全权接管。
郭海珊松口气,他在生父那一支失宠,反而在表叔处受到尊重,他有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感觉,故泪盈于睫。
郭仕宏到翌年春季才逝世。
他表现得很坚强,如常生活,每天傍晚都玩扑克牌,仍然每次都赢。
程岭输了故意把脸色装得十分孤寡。
一次郭仕宏不相信她是真输,要看她底牌,一掀开,果然是瞥脚牌,从此以后,郭氏不再怀疑。
他辞世之后,程岭仍然每晚把一副牌放在桌子上。
程雯问姐姐:“你猜郭先生是否相信他晚晚拿到好牌?”
程岭笑,“有什么瞒得过他,有时他不去追究真相。”
“多奇怪。”
“再过些日子吧,长大以后你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
一日她自学校返来,怪叫着:“荒谬!荒谬!”扔下书包,涨红面孔,“今日我们全班去参观宰鱼场,我发觉宰鱼机器上刻铸着‘铁清人’宇样,那是什么意思?”
彼时郭海珊正与程岭商议事宜,听到程雯愤慨震惊的语气,不禁笑出来。
他解释:“机器未发明之前,此等腕剩粗重工夫都由华人担当,机器是金属制造,故称铁清人类铁支那人。”
程雯瞪大双眼,“你不觉得是侮辱?”
郭海珊轻轻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侮辱。”
“你没有异议,你不争取权益?”
程岭劝道:“你先坐下来。”
郭海珊摆摆手,“我一直在争取!”
“我看不出来,你如何争取。”
郭海珊答:“做得更好。”
“我不明白。”
“读书的读得更好,做生意的做得更好,日子有功,一定可以争取到应得的地位,发动义和拳是行不通的。”
“同学们现在叫我铁清!”
郭海珊说:“他们若有进一步行动,我自会替你出面。”
程雯气呼呼走了。
程岭笑,“来了整整两年才发觉有人歧视她,可见情况已经大大好转。”
背后传来程霄的声音:“老师讶异地问我:‘你说英语怎么没有华人口音?’”
郭海珊笑:“别多心,当是一种赞美。”
程岭说:“对,我们说到哪里?”
郭海珊提醒她:“你想捐笔款子到东方之家。”
“是,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要一个人,你记得那位吕文凯小姐?我想请她当秘书。”
“呵,她。”
“你有印象?”
“有,举止谈吐均像洋姐,人很聪敏,我同你去说。”
“海珊,我们有无办法寻访故人之墓?”
“郭岱芳?”
“正是。”
“此刻大陆在搞一个庞大的运动,叫文化大革命,燃烧全国,恐怕不是进去的时候。”
程岭惊骇,“又是什么呢?”
“运动刚起来,仿佛是号召全国破旧立新。”
“还能收粮食包裹吗?”
“伙计们照寄不误。”
程岭吁出一口气,“香港能偏安吗?”
“香港发展很好,不用担心。”
程岭替郭海珊添杯咖啡。
“表婶,你或许愿意到新加坡去一趟。”
程岭拾起头,“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怎么样?”
“你听了会安慰,她结了婚,丈夫对她不错,住牛车水附近,有两个孩子。”
程岭意外到极点,“又生两个孩子?”
郭海珊笑,“她今年不过三十七岁,为什么不能生孩子?”
程岭发呆,“我觉得比她还老。”
也难怪,这几年她已经历了别人一辈子的事。
“她已除下歌衫,丈夫是个小生意人,姓范,经济情况算是稳定。”
“怎么样飞新加坡最快?”
“经东京在香港转飞机。”
程岭不想回香港,事实上她一辈子不想再回去。
“或在汉城转。”
“就汉城吧。”
这个行程又耽搁了一会,待程岭取到护照后才出发。
护照上程岭的年纪是二十三岁,她不介意,甘三是个成熟的好年纪。
那位吕文凯小姐陪着她踏上旅途。
吕文凯并没有应允当程岭的私人秘书,她这样解释:“在大公司任职,我有个履历,将来就靠它了,私人工作收入虽高,可是对外比较吃亏,郭太太请你原谅,不过我周末闲得很,不如每星期六我都上门来看看郭太太有什么吩咐好不好,如果应付得来,就让我兼这个职。”
讲得合情合理。
刚巧她有假期,便陪着程岭走一次。
在飞机上程岭忽然问:“你看郭海珊怎么样?”
吕文凯一怔,“郭先生?”
程岭笑,“我觉得你们很相配。”
吕文凯不相信双耳,“郭太太,你想与我做媒?”
程岭说:“是呀。”
吕文凯笑出来,“郭太大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做媒的想法?”
“做个介绍人总可以吧。”
“郭先生很好,不过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年纪也稍嫌大了一点,你不会怪我把郭太太,我的男朋友是念建筑的一名运动健将,有机会我叫他来见郭太大。”
程岭不语。
她从来不知人原来可以有那么多选择,不过吕文凯有的是条件,故此择偶条件也多多。
程岭羞愧了,她的世界狭小,她目光如”且,她是个最年轻的老太婆。
吕文凯已转了话题:“……幼时我听过洋童唱歌谣……‘清基清基支那人,独自坐栏上,我赚一元你赚五毛’,我认为华人争取权益要采取比较积极方式,我赞成华裔加人参政。”
“我支持你。”
吕文凯兴奋,“假使可以得到华仁堂的支持,那真非同小可。”
“华仁堂由郭海珊主持。”
“可是郭太太你一定有影响力。”
吕文凯好像知道得不少。
程岭笑答:“不大。”
“我不要做陈查礼或中国娃娃式中国人,我已参加华人仁爱会,为华侨争取权益。”
程岭觉得吕文凯与她当中好似隔着大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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