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摸他的,是亡灵之书。
它笨拙地用厚实的书封摸他的脑袋。该死的……听说人死前会有奇妙的濒死体验,他是真要死了么?
“小……小雷。”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凭空出现,完全不劳烦他的耳朵,就这么突然在头颅中响起,在白骨间震荡。
“小雷。”它又叫。听起来就像是个许久不说话的人,慢慢在练习如何开口。它说话越来越接近寻常人,也越来越流利。
雷斯林艰难地开口。他的唇皮都腐化成了脓水,脸上只剩下一个血洞。“不要叫我小雷。”他说,“那不是谁都能叫的。”
“我看那个人这么叫你。”亡灵书看他有了反应,高兴地啪啪拍打着封面,看上去像是一只在沙地上跳舞的蛤蜊。
“那个人是那个人。”雷斯林随即发现自己也只要想一想就可以了。那本书窃听他的思维。“你会说话。”他笃定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亡灵书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他很抱歉地说:“因为……说实话我希望你变成这个样子。所以没有阻止你。”
雷斯林嗤笑了一声。他勉强看看自己的左手。左手上已经剔得挺干净了,一点肉都不给他留下,只剩下白骨。他稍一用力,骨头都要散架了。而这家伙说,它希望自己变成这样。
“你会变得更强大的,小雷,一切都会好起来,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有个过程。”那书似乎耸了耸肩,这动作它做起来可不得了,“而且你也没得选。你得救那个人。”
“你想让我变成什么?”
那本书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的。你也想变成那个东西,否则你怎么会来见我。一百多年,不见天日,我没有见过别人,你是第一个。你是个坏学生,不过我喜欢。”
“死灵……”雷斯林喃喃。
死灵。黑魔法的顶端,掌握着死亡的法师。这是他的梦想。但是他不知道原来变成一个死灵法师首先要经历死亡。
“死人更了解死亡。”那本书这么说。它跳起来,笨拙地摸摸雷斯林的手,“你想试一试么,小雷?还是你想就此死去?”
19、第 19 章
雷斯林沉默了。
“我不懂。”良久,他说。“都是死,不是么?”
“死亡也有区别。”那本书循循善诱,它的纸张哗啦啦地翻动着,看起来很紧张。它对诱拐这件事不太拿手。“普通的死亡就是没了,对,什么都没了。但是你可以选择另一种死亡,就像……”
“就像。”雷斯林无意识地重复。
亡灵书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恰当的比喻:“就像酒吧关门时,所有人都离开了,你还要把椅子翻上去的那种死亡。你要看着自己的朋友,亲人一个个死去,你却永远死不掉,因为你已经死了。它漫长,永恒,被人叫做‘不死’。当然其实还是死的。”它自己也被绕晕了,“这种概念你比我清楚,巫师之塔把‘不死生物’——也就是丧尸——看成最危险的对手。”
雷斯林早已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一个个离开,还要留下来,把椅子一把把翻到桌子上的孤独。
如果只是这样,那这种寂寞,他很明白。而且还觉得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温馨。这一次他给奇德重新洒满了一杯啤酒。那么他希望能在他走后,替他把椅子翻上去。也许他能在无尽的时间里,等待再一次重逢。也许奇德永远不会再来。但是谁知道呢?
说实在的,除了兄弟和妈妈,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而活着。而妈妈已经死了。
他试着坐起来。“我想这挺不错。”他像一具在沙漠里腐烂了十几天的尸体。这幅样子也只有亡灵书会喜欢。他把它抱进怀里,“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跟我在一起吧!”亡灵书用力地磨蹭着他的胸口。那里血肉模糊,它蹭下了不少肉末,“只要你愿意做我的主人,上哪儿都带着我,我就可以让你成为最强大的死灵!”
“这挺不错。”雷斯林平淡地说。他把自己的血抹在了书的内页。那血发光,然后被亡灵书吸干了。它很激动。它翻动着内页拍打雷斯林的脸,好像要在身体的每一寸留下他的气息。
“现在,你需要生命力,还需要一点帮手。”
雷斯林听到空气中似乎有人打了个榧子。然后,周围的沙子迅速流动起来,形成了三个沙洞。那洞里不久就爬上了三具骷髅。看他们身上残破的布片,似乎是死在沙漠里的旅行者。其中一个还没走动就散了架,坐在自己的骨盆上,拼命地试图把自己拼起来。“晚上好,先生。”其他两个捧着下颔跟雷斯林打了招呼,看上去挺友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雷斯林惊讶地望着亡灵书。他很少有这种表情。亡灵书发烫了,似乎它还挺害羞?
“初级招魂术。”它解释说。
“我知道。”雷斯林收回了目光。“那么你说得生命力呢?我已经死了,为什么需要生命。”
“因为您还在人间,主人。在人间的不死生物必须时刻补充生命力,不像在墓园,这里的太阳太晒了。”亡灵书谦逊地说。
“我猜是要去偷窃。”
“是的,主人。”亡灵书似乎笑了,它拍打着书封在沙地上跳舞,“直到您的体力足够你开启去往墓园的通道。”
夜晚,奇德睡不着,坐在水泉里洗澡。沙漠的夜晚很冷,他打了个转就上来,瑟瑟发抖地裹着毯子在原地睡下。他已经醒了,不适合再待在姑娘的帐篷里。虽然姑娘对他很有意思,但是现在,这种秘密游戏不能够再吸引他的注意。他心里装了更沉重的事情,他的小雷。
奇德发现身上的伤都奇怪地痊愈了,连脚踝上的刺穿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而且他的皮肤很细嫩,仿佛幼儿。他敢肯定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他的脚底因为常年穿着靴子而磨出了老茧,坚硬,粗糙,来南方还长了湿气,出了水泡。但是现在,他甚至不能在白天踩在细沙上。这原本可是他引以为傲的拿手好戏。
丢失的半个月,重生的身体,小雷。这一切都困扰着他。他只是想把小雷带回家。但是现在,莫名出现了这么多的状况,让他措手不及。事情又仿佛回到了原点。奇德枕着胳膊躺倒在沙地上,望着布满天穹的星星,毫无睡意。
大概半夜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周围有点不太对劲。奇德对这个很敏感。塞尔特人的营地依旧寂静,但这个地方有一块寂静……特别寂静,以至于不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显得十分扎眼,更何况它还在移动。遇到奇德这种人,活该你倒霉,因为他就是那种能够在黑暗里分辨出八十六种黑色的人,灯对他来说完全就是种多余的奢侈品,月光和星光也是。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刀,偷偷摸摸迎了上去。他天生就是个贼,所以他的移动简直可以用流动来形容。他就这样在夜色下流动到了水池另一边。水池大约有三米来宽,周围砌着防渗水的瓷砖。他先是听到喝水的声音。那不像是人在喝水,更像是某种动物趴在水池边,用舌头舔水。那东西应该渴极了,它几乎喝了十分钟,奇德出于莫名的同情没有去打扰它,因为他知道在沙漠里干渴是什么个滋味。
然后他听到鸡叫声。那叫声突然就被掐住了头尾,消失在夜风里。
奇德探出头去。
那是个披着斗篷的怪物。他蹲在地上,背对着这边,手里抓着一只活鸡。他看上去饿极了,以至于连鸡毛都没有拔就往嘴里塞。鸡的骚味和血腥味传到他这里,奇德只觉得手很痒。
但是他随即就发现事情比他想象得要糟糕。脑后突然一阵风声,他就地一滚,一截生锈的铁片落在沙里,正是他刚才蹲着的地方。他顺着铁片往上看,看到了一个……骷髅?
骷髅朝他一咧嘴,又迅速攻了上来。奇德觉得他这样子很勉强。晚上风有点大,这家伙浑身上下都在打颤,于是他试着踹了他一脚。那骷髅立即散了满地,两手用力扒拉着想把自己拼起来。奇德想起雷斯林的话,把匕首狠狠□了它破碎的天灵盖上。骷髅立刻大叫着化成了粉末,被风一吹飘得沸沸扬扬。
他一回头,另外两个骷髅怪似乎对视了一眼,立刻以夸张的姿势潜到了地下。
这里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那个怪物。奇德以为他早应该跑了。但是当他跳过那一丛芨芨草,发觉那个怪物还站在原地。他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斗篷,抓着半只恶心的死鸡,底下腐烂的身体散发出强烈的尸臭,只要让人看上一眼,就能做大半年的噩梦。他张着脸上那一个血洞,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奇德。
奇德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他大着胆子,拖着刀朝他走去,“黑地萨特?”他挑着嘴角笑了下,“看上去你也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强。你想来干什么?捉一下姑娘的辫子?扯一下小孩的耳朵?你这幅样子吓坏别人了。”
奇德虽然说着调笑的话,身体却前所未有地警觉,同时,他感觉到了兴奋。男人总是会为战斗兴奋,何况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对手。但是直到他们近在咫尺,那个地狱来的魔鬼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他只是垂着头。
奇德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他应该为善良的塞尔特人做些什么作为报酬。
“去死吧,小恶魔。”他高高地竖起刀。这个姿势在战斗中不怎么实用,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让敌人刺穿你的肚脐,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确定这个黑地萨特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他知道他对魔法生物有前所未有的杀伤力,这是流淌在血液中的能力。
他立即被人从后面架住了。那两具白骨的力量很大,让他不能下刀。那个恶魔似乎突然清醒过来,狼狈地又抓了一只鸡逃走了。奇德收拾完两个家伙之后就追了上去。它跑得很艰难,奇德很轻易地就追上了他。他强忍着恶心把它踹倒在地,那怪物在沙地里翻滚了几圈,努力用斗篷把自己裹起来,瑟瑟发抖。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似乎是一本很厚重的书。
“对不起,”奇德喘着粗气笑道,指了指自己的心窝,“我可是个老手,没什么同情心,不过也有好处,不会太疼的,一刀就好了。砍头能彻底杀死你么,老兄?还是要把你绑上火刑架?”
那怪物充耳不闻,挪动着手指去够那本书。奇德看穿了他的企图,大步上前踩住了他的脖颈。怪物被他一脚踩进了沙里。他的脖颈很纤细,似乎隔着靴子都能感受到脊柱上的骨刺。那怪物用力挣扎着,弄得满地都是血,他还在用力够那本书。
奇德觉得那本书有点眼熟。书封是黑色的。上头画着六芒星,被做成凹陷的质感,曾经这里应当填着厚厚的金粉。而且,那本书有书皮,虽然只剩下很少的一点,但还是可以看出是……是他熟悉的手笔。
雷斯林,雷斯林的书,他包书皮总是很用心,书的四角会折上厚厚的三角,用来保护书不受损伤……
奇德惊呆了。他倒退几步,眼看着那怪物艰难地爬了起来。一个眼珠子沾着血掉在了沙地里,这是被他踩出来的。
奇德哭了起来。
“小雷?”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怪物没有理睬他。它只是把书藏进了怀里,拍了拍上头的灰。
“小雷!”奇德突然扑上去扯住他的胳膊,掀开了他的兜帽!
20、第 20 章
那一瞬间,雷斯林把手中攥着的沙丢到了他脸上!
奇德痛得松开了手,雷斯林乘机抱着书逃走了。前头有一个沙丘,他躲在沙丘底下的洞里。他听到奇德在上头疯狂地喊他的名字,以至于引来了塞尔特人,但是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新鲜的血液让他的肌体重生,但是没过半个钟头,那没有尽头的烧灼感又重新找到了他。新生的皮肤再次开始脱落。他需要更多的生命来修复自己的身体。
“沙漠里有很多旅行者。”亡灵书彬彬有礼地提醒他。雷斯林用只剩下一只的眼睛死死盯着它,另一边只是个模糊的血洞。亡灵书以为他生气了,“你可以……不用生吃,你可以找个更文明点的办法……生吃的确比较邪恶。”
“没有关系。”雷斯林冷冷地说。“我不在乎。”
天慢慢亮了,奇德终于不再叫了,他似乎回了营地。
“他走了。”亡灵书倒翻在他膝盖上,遗憾地说。“他认出你了。”
“那才糟糕。”
“我不懂。”亡灵书撑着书封,内页弓起来,“他看上起挺不错?他说不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雷斯林用只剩下白骨的手按在书封上。黑白的对比太强烈,还是在他麻木的心里激起一阵浊流。“不想被任何人看到,不想被任何人认出来。我已经不是人了,不想被重要的人讨厌。”
“我有听说过这种事。东方皇帝的后宫有个美人,她生了重病,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就不再与皇帝见面。最后皇帝真的爱了她一辈子。是这样么?”
“不一样。”雷斯林冷冰冰地说。
“抱歉……”亡灵书乖巧地阖上了自己,表示它不再打扰主人。
雷斯林看着远方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沙漠里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他抖了抖身上的灰站起来,“告诉我去阴间的路。”
亡灵书兴奋地张开书页,他还以为主人要不理睬他了,“阴间与阳间的双向门每过一段时间都在改变!我来到阳间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所以我不知道最近的咒语。但是我在图书馆听新来的魔法书说,最近一个去过阴间并且安全回来的人,是阿提卡亲王的弟弟赫辛,他是个炼金术士。我们应该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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