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依怔怔地看着他的笑颜,眼泪却提前一步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四年前我登记的时候目的只有一个,可是没能如愿,现在却要在这个节骨眼……”
安格的睫毛簌簌地颤动着,他好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继续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虽然获救的人不是我,可是只要能让我亲见这个世界是有奇迹存在的,我就觉得真的没有白来一遭。”
“你也知道,曾经的我,对人性是那样的绝望和憎恨。”
夏荷依的眼泪扑朔朔掉下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比起绝望而又怨恨的离开人世,还是现在这个安格更让人安心和喜欢,可是为什么心中又涌出那么多的不舍,就好像心脏装不住马上就要炸掉了。
“啊啊啊,你这么没节制的哭下去,一会儿带着熊猫眼出去,他们又该说我欺负你了……”安格抬起手,用食指关节轻轻拭去荷依下睫毛处的眼泪,“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干嘛哭得这么伤心啊?你不是自己说的吗?几天就出来了。”
是啊,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伤感,倒是我这个准备把眼睛哭瞎的人看起来太可笑了。
当安格的手指触碰到荷依眼角的时候,她条件反射似地后退一步,整张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安格怔了一下,然后才醒悟般苦笑起来:“哦对了,你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
“不……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夏荷依还没找好借口如何解释这个状况,安格立刻抢过去说:“不过你不能打小报告,更不能跟你老公说。我还是未成年呢,你可不能因为这一点小错误,就把我记一辈子。”
荷依动了动唇,但是终究没能说出来——她该如何告诉他,就算这是个小错误,她也打算记一辈子呢?
“对了,有个东西想给你,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
说话间,安格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绒布小袋来:“这里面是些花种,据说是很珍贵的兰花,我看我是没什么机会给它们很好的照顾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让它们开出花儿来。”
说罢,又把培植兰草的方法很详细地告诉了夏荷依。他说话的时候,夏荷依总忍不住走神想起初一二班的那个植物委员,以及他在窗台上种出的那一排花草。因为她走神走得太厉害了,安格不得不重复了好几遍,又让她完整无错地重复了三遍才作罢。
“是很珍贵的兰花,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它们。”
他一再的强调着,语气像颐指气使的小孩。夏荷依对他的卖萌行为向来没有丝毫的抵抗力,于是慎重地点点头,指天画地一定要让兰草长得像韭菜一样郁郁葱葱,茂茂盛盛,花谢又开,割了还长。
安格笑了起来。
“你别瞎起誓。我会每年来检查工作的。就算将来飞升了,我也会在天上注视着你的。”
夏荷依的心强烈地悸动起来。但她不明白是因为对方含蓄地提到了死,还是语气中暗含的暧昧。她把绒布袋子上的小红绳抽出来,往脖子上一套,挂在胸口上,拍一拍回答道:“我一定会遵照你的指示认真种花的。如果花还是长不出来,那就是你赐福不够。我可是会带着花种去找你重新开光的。”
安格哈哈大笑,等他笑够了,招招手对荷依说:“废话说了一箩筐,来点正经的吧。夏荷依,你就要去实现你的伟大理想了,不跟我告个别吗?来个告别吻吧。”
夏荷依的心又猛烈地撞着胸壁——告别吻?
“碰碰面颊而已。不要搞得我好像要非礼你一样好不好?”安格不满地撅起了嘴巴。
这么说来也很合理,但心中的悸动到底是为哪番啊?夏荷依努力让自己显得很镇静,她坐下来,坐在安格的床边,微微低下头去,正好把侧颜对准他。
没等她好好的酝酿感情,侧颜上就落下一个吻。像花苞温柔的抚过,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
夏荷依有一瞬间的失神。
“告别吻。我已经亲了你,你也应该回亲我才对。”
他的声音柔软如清晨的第一缕春风,抚过夏荷依的面颊。
夏荷依就像被这个声音催眠了一样,扭转头去凝视着安格。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他呼出的气流恰巧抚过她的额头,而她的倒影是他眼中唯一的影像。
或许,就是因为距离太过接近,在荷依最后的印象里,她只记住了他的一双眼睛,由于太过的漂亮太过的纯净,而让局部代替了整体,如同一路火车隆隆的开过神经。
夏荷依探过身去,在他面颊的右侧印下属于她的告别吻。
曾经有那么一刻,她希望发生山无棱水为竭天地崩诸如此类超自然现象,他在天崩地裂或者神经错乱中把她压倒,用他那柔软的双唇封住她的,那是可以泣下长泪的吻,只靠着它,就可以过一辈子……
可是,山,并没有崩裂,水,并没有枯竭。
那个贴面吻如此平淡的开始而又结束了,就好像时间女神恰巧漏掉的一拍。
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明显变化的表情,夏荷依甚至要怀疑这个吻是否存在过。
“啊啊啊,第一次被女孩儿亲,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他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粉色,头颈却固执得没有因为羞涩而后退一步。
“就算要被龙天误会,我也认了。17岁,我所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以被原谅,不是吗?”
他是对的。
就算有人妒忌,有人惭愧,有人因为忘不了而显得特别矫情,那也都是别人的错。
如果非要给安格安一个错处,那就是美得罪恶滔天。
夏荷依站起来,对安格挥手告别。
“明天就手术,我最多去四天,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安格点点头,抬起一张童叟无欺的笑脸,特自然特让人放心的回答道:“啊。我会等你回来的。”
荷依不放心地举起小手指:“你可别哄我。说好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安格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四年我都等了四天我还等不了吗?你就放心的去吧,我一定会等你回来的。”
荷依终于放下心来。是啊,四年之约都守了,不过四天,又算什么呢?
她恢复了笑颜,简单嘱咐了两句后就准备离开了。而这时候,安格又在身后唤了她的名字。
“有一句话,因为太煽情了,所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说。”
他笑着,面孔透亮。荷依的手摁在门把手上没有动。
“说来听听。”
“以前的我,觉得等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而现在我不觉得了。我们每个人终究都是要死的,而不同之处就在于,活着的每一天是否精彩。”
“我会笑着等你回来的。”
夏荷依迷惑地看着安格,她不太能听懂安格的意思,就像当初非要说“我是太阳公公的邻居”一样不可理解。他是觉得等待她回来是精彩?还是说微笑着活下去是精彩?似乎哪一种意思都不错。于是她微笑着,点点头,带着满腔快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离开了。
在她的身后,安格依然乖巧而安静的坐着,面孔如白玫瑰花一般,温柔而恬静的绽放。
那时的她并不会知道,这一刻既是生离,又是死别。
而他一直笑着。
说我会等你回来。
。
第50章 伴君一路终须别(四)
“安格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的。”
龙天拍拍胸脯,说得跟入党宣誓一样铿锵有力,让夏荷依更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倒是你,抽脊髓不是小事儿,别操心这儿操心那儿的,休息好才是正道。”
“知道了。”
“我啊,会在手术的时候一直陪着你。你要是觉得疼了,就捏捏我的手。”
“抽骨髓的时候应该是全麻吧?”
“我的存在感很强的。一定能透过冥冥天意把勇气传递给你,你放心大胆地捏就行了。”
不得不承认,龙天的冷笑话真是越来越……冷了。夏荷依干笑两声,顺道把心中那一丝不安和心虚掩盖过去——
第二天一早,荷依全麻后,被推进了手术间。
全麻下抽骨髓,其实不会痛,龙天是真的多虑了。不过手术结束后真是虚弱得连脑子也不转,只能一整天都睡过去。
第二天也睡过去后,身体机能终于开足马力开始冲刺了。连夏荷依自己都能听到血管里呼呼跑血的声音,就好像一列火车拉足了汽笛在体内呼啸而过。
那个男孩的手术应该也完成了吧。
她这样想。
于是,在休息的间隙里,她更加无可抑制的想念安格。
她有大把的时间把脑海里的记忆捋过一遍,再捋过一边,而每次都到他微笑着说等你回来作为终止。他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让人安心,让人欣慰,就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手术后第三天,她终于从无菌加护病房里转出来,住进一个空着的双人病房。
奇怪的是,病房虽然空着,却有一束白玫瑰在窗前怒放。
荷依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鲜花,看到白玫瑰的时候总是会想到一个人。
“花是安格送的。他还有一句话留给你。”进来帮忙的护士好心把白玫瑰送到她的床头柜上,并拿出了玫瑰花丛里潜伏的一张小小卡片。
好人一生平安。
——安格
卡片是白色的,有淡淡的青纹。安格的字迹还是幼稚的儿童体,歪歪斜斜的每个都胖的像冬瓜。荷依能够想象安格在她离开的某天趴在床上笨拙的写着这张卡片,然后一再嘱咐护士一定要让自己即时看见花,还有花上的卡片。
卡片带着玫瑰浓郁的香气,就像安格的面孔,永远惊人的美丽。
荷依仿佛看见他抱着一束白玫瑰矗立在那里,清浅微笑,彬彬有礼,他像王子等待舞伴一样优雅尊贵地等待着她。这一幕代替了他所有的娇纵,所有的乖张,所有的冷酷和所有的讥讽,他会那样一直笑着,笑到她所希望的天荒地老里。
“安格呢,我什么时候可以看见他?”
夏荷依微笑着,把自己的牵挂毫不掩饰地送了出去。
而换来的,却只是一句话。
一句话。
“他已经走了。”
安格是昨天走的。
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仅仅不过三天。
当夏荷依等待麻醉的时候,安格去探望了一下将要获救的那个小孩,并把整整一盒带笑脸的水果糖留给了那个孩子。
当夏荷依入住无菌病房的时候,安格任性地要求白望一定要推着他去看一次。只是他还没走到电梯口,就发生了休克。
当夏荷依术后沉睡的时候,安格也在另一个房间里闭着眼睛,辛苦地维持着心跳和呼吸,他的一只手握在吴子桐的手里,另一只手一直在床单上缓缓移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当夏荷依醒过来的时候,安格睁开眼睛,跟妈妈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爱你。
当夏荷依终于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安格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太平间了,他的亲人环绕着他,这是最后一面。
荷依一把抓了输液,有血呼呼地冒出来,可是她根本顾不上。她身子本就虚弱,顺势跪在同事的面前哭喊道:“求求你,求求你带我去见他好吗?不管他在哪里我都要去见他……”
“我明明和他约好了,他会等我的,他一定会等我的……”
龙天赶来了,白望赶来了,甚至连吴子桐都被惊动,过来探视她。而夏荷依已经完全忘记了要掩饰自己的情感,只能一遍一遍地求着周围的人,泪水喷薄而出。他们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伤心到了极点的女子,最后倒是吴子桐抹着眼泪说,就让她去看一眼吧,那个孩子,一定也很挂念她。
荷依是被平车推着,众星捧月般送到地下二层的太平间的。这个地方一直被她深刻地锁在记忆里,敬畏和忌惮同时存在心间。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姿态来第二次,而这一次,恰好是送她的安格……
没有进过太平间的人生不会完整!
那个很萌很傻的孩子微笑着转过身去,渐渐隐入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在整个途中荷依一直在哭,哭到她以为眼睛已经瞎了,再也看不见东西了。而当平车停下来,她挣扎着探出身子的时候,却如此清晰的看到面前的停床,以及床上的白单。
怎么可能……
这床白单明明和别的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下面躺着她最爱的安格?
她几乎是从平车上滚下来的,如果不是吴子桐眼明手快扶住她,几乎会一跟头栽到地上。荷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她只能看见那床白单,以及白单下模糊的身影。
终于,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揭开了盖在死者脸上的单子。
安格静静地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前,安静地仿佛只是小憩。
而十分奇怪的是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他身上却连一块尸斑都没有。只是皮肤如雪一般苍白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已流尽。
荷依看着宛若睡天使般的安格,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
安格,安格。
我来看你了,你知道么?
我已经回来了,你知道么?
这时候,伴着周围一声声惊呼和倒抽气声,夏荷依那混沌的大脑终于又有了一丝丝清醒。
不知为何,安格那干干净净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两条血泪,沿着眼角流到发髻中去了。
而当荷依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却仿佛发疯了一样,扑在他身边一声声大喊着——
安格,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你还没有走远是吗?你能看见我吗?你看看我啊!看看我啊!
我知道你还有好多事没做,我知道你根本舍不得走,你活转来啊!你回到我身边啊!
我们一起回去好吗?回到昨天,回到我说要离开的时候,回到四年前!
我爱你啊!
你怎么可以不听我说就一个人走掉!
所有的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夏荷依扑在床边一声声大喊着“安格”,任谁拉也不走,晃动得连停床也跟着晃动起来。安格仰面躺着,身子都已经僵硬了,两道血泪却还沿着他的眼角一直泂泂流着,看上去鬼气森森。在停床晃动时他的身体也跟着晃动着,忽然间大家都仿佛看花了眼,那个人的唇角勾起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就好像,在笑一样。
栩栩如生。
无论在人的一生中有过多少苦痛的往事,当他离开后,人们能记住的,依然是他们微笑的面孔。而安格的笑容又是那么清爽,那么柔和,像初生的太阳般映染满天红霞。
他说,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在活。
他说,微笑,不就是唇角的轻轻上扬吗?
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却自知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他说,我会笑着等你回来的。
他说,妈妈,我爱你。
太平间里哭声一片,尽管大家都约定好了要微笑着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