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笑着,喘着,挂着小眼泪的眼睛看上去晶莹剔透。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是啊,你做了那么多,却什么也不说。望爷,我以前怨恨你,现在却觉得你是条汉子。”
白望不想他居然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
“因为,我也同你一般,喜欢上了一个人,却自知永远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想要恋爱——水波纹下的少年有着一张孤寂又忧伤的面孔,没有结果的爱情让所有的心变得软弱而不堪一击。
白望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问:“能告诉我她是谁吗?”
安格缓缓摇头:“不要。她是我的秘密。”
“为什么不告诉她?”
安格笑了起来。“望爷你恋爱得分太低,会不及格的……”
“下定决心赶她走的时候,你一定痛彻心扉吧?”
安格好半天才弄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眼中的惊讶渐渐浓郁起来。“你看出来了?”
白望点点头,晃动着自己的两个手指。“互相抓住对方的小尾巴,让我感觉比较踏实。”
安格哭笑不得:“我可是重病号啊……”
不过,这就是白望神奇的地方,他总是能在任何一个战场轻易占取主动,并让监视仪上的线条像被魔杖轻抚过一样变得十分规律。
白望看看监视仪,终于走过去俯下身,用一个近乎拥抱的动作把安格圈在怀中,并请求着“我可以抱抱你吗”。安格抵抗无效,只能特勉强特别扭地说随便。
安格,再过半年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参加国际救援队了。我没有家庭,也没有负担,去干那份活儿最合适不过……
你舍得离开这儿?
以前会舍不得,因为这里有牵挂我的人和事。可是现在我想通了,那里有很多孤苦的小孩子需要我去照顾,我虽然没有孩子,却希望为他们做更多力所能及的事。
以后你这个房间里会长期有人,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一起敞开心胸,就像今天这样。
所以有些话我一定要当面说清楚——
安格,我一直把你视同己出。
却不是因为那个人。
只是因为你。
你就是我的儿子。
“啪”的一声响。吴子桐把一张A4纸拍在了妇产科主任的办公桌上。
“这是我的请假条,我想脱产半年。”
主任为难地看着她,双手不安的互搓着:“子桐,之前我也向你口头表达过科里的意思。你所带领的科研团队正在攻坚阶段,一旦成功,取得的成就将举世瞩目。可是在这个方向上有数不尽的团队在争分夺秒,万一让别人先出了成果,你近十年的努力都会泡汤。而且,科里已经内定提拔你为副主任,报告我都交院里了,这时候你说休长假,的确不太合适……”
吴子桐双手撑住桌面,目光咄咄地看着主任,咬着牙关说:“主任,我已经向您清楚的表明过我家里的情况。”
“我知道啊。可是你儿子不就在这儿住院吗?我建议你啊,还是照常上班,不忙的时候就过去瞧瞧。真有个啥的请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不行……”
“可是我的儿子不能再等了!”
吴子桐一扫平日里温婉柔和的模样,像个母狮子一样发怒着,红红的眼睛像是要把谁吃掉。
“如果我不是从事这份职业,我本来有很多的时间可以陪他的,可是我没有……如果我不是从事这份职业,我的儿子他根本就不会得这个病,可是他已经得了……现在,他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你却还在跟我讲什么狗屁事业、职业、前途。我宁愿这些统统都不要,只要我的儿子能长命百岁!”
吴子桐低下头,用目光逼视着对面的人,她的直接领导。
“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开除我吧。让我那卑鄙的自私和可笑的尊严,统统给我的儿子殉葬。”
。
第48章 伴君一路终须别(二)
至此以后,安格的病房里就有了两位常客。
吴子桐和夏荷依轮流交接班,保证安格身边24小时有人。同事们取笑荷依都快成了安格的家属了,而她也只是沉默着不解释。
她没有办法去告诉那些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成为安格的家人原本就是她毕生的追求,以及最无奈的空中楼阁。
在安格最后的岁月里,夏荷依的记忆总是一段一段的。时间总是线性的,为什么回忆就一定是片断呢?她很想把这些珍贵的记忆串成一根线,但是不能够,这些记忆总是以安格的昏迷开始,再由安格的清醒结束。
安格的身体真的是无可挽留的衰弱下去。他不停的低热,然后高烧,神昏谵语。出血,说着说着话突然就会咳出一口血来,然后自己若无其事的擦去。他可能在任何一个没有预兆的情况下陷入昏迷或者昏睡中,或者是给他读书的时候,或者是愉快聊天的时候……
安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昏睡,这种昏迷是短暂的,患者自身往往完全没有意识。所以他会在下一刻清醒的时候笑着说咦你的故事怎么不讲了,我还没有听够呢……主任说这种昏迷和昏睡会随时病情的恶化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夏荷依不知道哪一次他睡过去后就再也醒不过来,所以每次她都坐着不动,静静的等待着他再一次的清醒。
就好像安格的生命从来没有间断过,就好像夏荷依从来都没有害怕过。
安格很喜欢听夏荷依讲学校里的故事。他生活里1/3的时光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另1/3的时光是在家里度过的。安格一直很想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还有很多很多的同学,这些同学都是他的朋友。如果这些事情都不能变为现实的话他喜欢听荷依讲,然后在把自己代入到对方的故事中感觉那种幸福。
好在两个人上的中学是同一个,很容易产生共鸣。所以在荷依讲着某位老师的趣闻时,他会忽然大叫着我知道我知道然后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之后两个人会心一笑,就好像他们还站在那片土地上。
安格的笑容是那种淡淡的,很幸福的笑容。他大概没有力气笑得更加开心,不过没有关系,这样就好了,荷依知道安格是幸福的,至少,他让自己显得很幸福。
有时候,他就会带着这样淡淡的微笑陷入又一轮的高烧或者昏迷中,那个笑容会一直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最后的诀别。然后夏荷依的记忆就会突然的崩断,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医护人员的职责,忘记去叫医生,忘了看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可能散大的瞳孔……她只是静静的坐着,等待着,等待着他再醒过来……好像不这样做,他就可能真的醒不过来了一样。
夏荷依像一个守护着自己鸟巢的母鸟一般,静静的等待着安格最后的诀别。
“夏荷依。”
“嗯。”
“我爸爸好看吗?”
“嗯。很温柔的人,每次来都给大家带好多好吃的。”
“那我的妈妈呢?好看吗?”
“当然……很美丽的女性。”
安格微微偏过头,望着窗外明显明亮的世界,满眼都是向往。
“那你说——”
“如果爸爸和妈妈再生一个小妹妹,是不是也会很好看?”
荷依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以吴教授的年龄来说可能有些困难。不过用点排卵药的话说不定也能怀上。实在不行就像上次那样用人工受精……”
荷依忽然醒悟过来,她望着安格,哑口无言。
安格依然微笑着,表情却有些伤感:“是的,我想起我那个尚未出生的小妹妹了。”
“如果她能活下来,我的家一定不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会如此难过。”
夏荷依很想过去抱抱他,可是她不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抓着书皮,用僵硬的声音回答说:“就算她离开了,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们。”
安格吃惊地回过头来:“你说她在天上看着?你相信有灵魂的存在?”
“我相信啊。”荷依一板一眼地补充道,“特别是亲人间的羁绊,我相信它一定是存在的。如果我死了以后,听见亲人们的呼唤,我一定会回去看看的。”
“你要是真回来了,会不会发生电磁场絮乱等等非自然现象啊?”安格胡乱开着玩笑,并没有当真。
荷依却很认真想了想。“不,我会变成他们熟悉的东西。只要我招招手,他们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该不会一天到晚都在胡思乱想吧。”
“有。我曾经无数次的畅想过死后的世界。而那个时候,我并不认为他们会真的呼唤我。”
荷依低下头去,在书页上胡乱翻找着,似乎想找一个适当的话题替掉现在的沉闷。
在她的注意力忽视掉的地方,安格正看着她,温柔,而又怜惜地看着。
“如果你呼唤我,我会回来的。”他诚恳地这样说道。
荷依迅速抬起眼睛,而这一次,安格没有避讳,而是直直地看着她,唇边隐约笑容。
“你也知道,我是烂好人一个……”
原来是哄着人玩啊。荷依撇撇嘴,故意顺着他的话混下去。“那我怎么鉴定你真的回来了?”
“我会发出像老鼠一样的吱吱声。”
“我估计你还没到门口就能收获拖鞋一堆。”
“那就喵喵叫好了,小猫总没人讨厌吧?”
“你忘了医院里禁止养宠物?你不想一辈子都进不了门儿吧?”
“那就发出像窗外那棵树一样的沙沙声好了,这样你总满意了吧?”
夏荷依一本正经地回头看了一眼,又扭回来看着他。
“那你岂不是天天都要来?”
安格没有搭话。他只是淡淡的微笑着,意味深长。夏荷依虽然搞不懂他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却恍惚中觉得,如果时常去摇窗外的那棵树,说不定真的会掉下安格来……
掉下好多好多的安格。
夏荷依原本以为,能够一直陪伴着安格直到终点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却不想这个时候又生出变故来。
有一天,白望忽然把荷依叫到办公室,告诉她一个事实。
四年前递交的那份申请终于可以把它变为现实了,她的骨髓配型恰好是一个山西的小男孩所需要的。
在得知可以获救后,那个得急性白血病的小孩与家人抱头痛哭。
而荷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想哭。
当初提交申请的时候,她只为了一个目的。而今她终于可以实现愿望时,那个人却不是安格。
这就好像她保了一份数额巨大的保险,却填错了受益人。
白望脸上像带着面具,整得一点表情都没有。
“那家人就快到了,你做做准备,接受手术吧。”
夏荷依迟疑地抬了一下头,终于还是忍不住辩解起来。
“主任,好像是您说的,安格已经没几天好日子了。”
荷依觉得自己的语气里有一种不确定的飘忽。其实她极力否认时间的流逝,就像她一直不承认安格病情的恶化一样。
“那又怎么样?”
白望直直的望着对方,坚毅的面孔上依然是不容置疑的权威。
“可不可以……等到安格……”
她的声音像引擎一样熄了火。死——那个字安格可以像玩笑一样说出来,但荷依不能够,那个字像毒蛇一样在舌尖滚动着,仿佛一掉出来,什么神秘的东西就被打破了,恐惧立刻就脱颖而出。
“那如果安格熬过这几天了呢?”
“……”
“如果安格不止活了好几日,又活了好几个月呢?”
“……”
“如果安格的病情又有好转干脆就出院了呢?”
“……”
“这样的话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如果是安格在等待手术的话你会让他等到什么时候?”
夏荷依彻底失语。她知道白望的意思,比任何人都心疼安格的人不会看不清其中的厉害关系。他总能用医生的天职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从而变得理性、克制、雍容、智慧……不像自己,轻易就被情感掠去了所有理智。
“去手术吧。我会帮你看着他的。”
白望轻轻的叹息着。荷依感激地抬起了头。
“记住我的话吧。”
“别再让一个生命毁在另一个生命的怜悯里。”
“安格,就是在这种等待和怜悯中,毁掉的。”
。
第49章 伴君一路终须别(三)
甭管夏荷依心中有多少犹疑和考量,山西的那个小孩还是在第一时间被安排住进了医院,病房与安格只有一墙之隔。
荷依曾以值班护士的身份去探视过那个孩子,相貌是决计没有安格的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的样子显得十分拘谨。这个孩子虽然不及安格百分之一,可是他眼中求生的欲望,却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荷依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很难说“不”。
于是只能祷告上天,她不过是离开三四天而已。就这么三四天的时间,请千万不要把安格带走。
祷告完后更严重的问题又出现了——该如何告诉安格自己要离开的事实?
手术前一天,夏荷依知道自己被逼上梁山了。
与其让别人转告安格或者是任由安格自己去胡想,不如自己去告诉他,让他安心的等待。
夏荷依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来到安格的病房前,终于鼓足勇气敲门走了进去。
“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安格今天的状态出奇得好,竟然能够摘掉氧气靠在垫子上坐一会儿,以至于夏荷依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会不会就此慢慢好转,最后康复出院……他漂亮的黑眼睛一直看着她,透亮的目光像是一眼就望到了她的灵魂。
“是……这样的……”短暂的犹豫后夏荷依狠下心来告诉了安格手术的事情,并且很含蓄地告诉他其实自己并不想离开,只是不希望第二个安格毁在等待之中而已。
安格很认真的听着。他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覆盖住他的眼睛,覆盖住他所有的心事。他的睫毛是多么的好看啊,在说话的间隙夏荷依不只一次地想,毛绒绒的,好像最名贵的皮毛的边缘……不,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比安格的睫毛更加美丽的,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是最初,以及最终的美丽……
“语焉不详。说得那么含糊,是怕我嫉妒即将获救的那个小孩吗?”他终于笑了起来,虽然依然垂着头,依然只让对方看到他那异常美丽的睫毛,“昨天不是刚收进来一个小孩吗?就在隔壁屋,该不会这么巧就是你要救的孩子吧?”
夏荷依喉中干涸一片,她艰难地说了一声“是”。
安格飞快地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像蒙着一层璀璨的星光,而非泪水那样不争气的东西。
“真好啊,能够被这么漂亮的大姐姐捐骨髓,以后他一定会变得越来越漂亮。”
夏荷依怔怔地看着他的笑颜,眼泪却提前一步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四年前我登记的时候目的只有一个,可是没能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