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没有要新生。只是某个女人愚蠢的行为罢了,我为什么不能埋怨?”
安格继续冷酷的笑着,他的脸孔在千里之外。
“什么女人……我不明白……”
“当然是我那亲爱的妈妈。只有她一直不停寻找着配型骨髓,若照我的意思,早给自己一个痛快了。”安格恶狠狠的说着,他白璧无瑕的脸上因为凶狠而扭曲着,完全不复美感所言。
“你是说……手术是你母亲的意思?”
“当然,你以为我这么喜欢医院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这些所谓伟大其实屠戮生命的手碰我的身体吗?你以为我愿意让你们有机会居高临下的向我宣布生死吗?你以为你们是谁?”
当安格字正腔圆的说完最后的这几个字,他满意地发现龙天的脸色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暴怒。
平静。
平静。
平静。
他一再的这样告诉自己。
“既然这样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妈妈是愚蠢的女人,医生的手是肮脏的……除了体诊我可以不碰你,我也会转告你的母亲在手术前尽量不要来看你,这样好不好?”
安格俊秀非凡的脸上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像潜伏在深处的豺狼一般让人不寒而栗。他微微向后靠了靠,说了一句龙天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
“果然没有人愿意理睬安格,安格永远是一个人的……”
一边是竖起全身的尖刺,高喊着你们全都不要管我的安格。
一边是露出寂寞的笑容,自语着我永远是一个人的安格。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龙天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知道在两人最初的交往中,自己已经完全败下阵来。就连保持笑容也变成了负担一样的事情。
以他如此宽宏大量慈悲为怀大事不上心小事不计较的开朗青年,都会被安格三句话噎死,五句话堵死,十句不过气得半死,龙天竟也被岁月摧残成“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忧郁诗人。每天都要鼓足勇气才能踏进那个病房,不到十分钟再以濒死状态爬出病房。人们虽然用眼神表达出极度的同情,但却没有几个人愿意给予心灵上的慰藉——没办法啊,谁也不想这个烫手山芋落自己手里,既然龙天已经割肉喂鹰了……那就让他早日成佛吧!
对于龙天所积累的压力,只有一个人悄悄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一天夜里,正巧龙天值夜班,夏荷依故意磨蹭到晚上八点多才干完活,一看医生办公室里只有他在,于是泡了两杯柠檬茶端进去。
“果然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啊。”龙天惊喜连连,抱着玻璃杯深吸了一口气,“又放了别的东西吧?是什么?还是桂花蜜?”
夏荷依莞尔:“有一点点鲜榨橙汁和石榴水。养颜排毒,提亮肤色。”
龙天摸摸自己的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来明天一早我就变成美男子了。那我一定多留几张照片。”
“只要不是愁眉苦脸就已经很帅啦。”
龙天端着杯子的手略顿了顿,苦笑道:“怎么,这么容易就让你看出来了?”
看着对方无意中就竖起的防御姿态,荷依却不以为然,依然柔软地、固执地攻心为上。
“我当然清楚安格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吗?这么说来他也欺负你了?龙天目光闪了闪,忽然就化身正义战士,拍着胸脯说:“下次如果他再为难你,你就叫我去。我皮糙,脸又大,不怕他故意刁难。”
“可是这几天,龙医生似乎积累了不少压力呢。”
龙天本来还硬绷着的门面嗖嗖泄了气:“这个患者……的确很与众不同……但我可以保证,在我们未来的职业之路中,这样的患者是绝一无二的……可以看作考验,锻炼我们强大的意志力。”
荷依忽然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龙天,轻声道:“与众不同吗?是,他从小就与别人不同个儿……龙医生,你知不知道安格以前完全不是这种性格?”
嗯?你认识他?
“不仅认识,以前还有过很深的接触。我和这家医院的夙缘,可以说就来自于他。”
龙天神色轻轻变幻着,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他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让荷依把话继续下去。
可是,积累了四年的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那就从最初开始吧。
“五年前当我刚刚认识安格的时候,我们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就是我,而我是他。”
看见龙天露出困惑的表情,夏荷依给出了一个更难听懂的解释。
“五年前的我,比现在的安格还要憎恨这个世界。”
【1】执业医师证:医师资质证明。国家规定,具有高等学校中医学专业本科以上学历,毕业后在医疗、保健机构中试用期满一年的,才可以申请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
。
第32章 花红泉清映丽影(一)
夜色渐浓。巍峨大楼里的灯光纷纷熄灭,只有医生办公室和护士站的灯彻夜明亮,指引着寻找帮助的方向。
夏荷依捧着玻璃杯,任凭热气蒸腾面孔,宁静的香味让思绪也渐渐飘远——
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整个世界都背弃自己而去?
对。是妈妈。
妈妈是洪水开堤的第一道关口。
当荷依出生的时候,妈妈面临工作、生活和住房三大难题,不得不把她搁到乡下姥姥家。荷依在那里一直长到三岁,学了一口方言,滚了一身泥巴。可是后来姥姥岁数大了,需要照顾的时候,妈妈的脸色却变得非常难看。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亲人以前是一个样儿后来变了一个样儿,于是看似无心其实报复的把“老不死的”这四个字原封不动还给了妈妈……
家里爆发了好大一场战争,妈妈从此不再与她说话,姥姥闭门偷偷抹泪,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依依,你对你妈妈要好一点,不要学她对我一样。”
面对姥姥的遗言,荷依却没有点头。她在葬礼上当着所有亲朋好友面指认妈妈是“杀人凶手”,虽然亲戚们都以“小孩子不懂事”搪塞过去,可是,她已经十几岁的人了,难道真是不懂事?
就算……讨厌冷酷的母亲,也没有必要把憎恨强加于整个世界吧。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人类是一个恶心的动物的?
想起来了,是在她初二的时候。
那时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当班主任,特别喜欢她。只要是他上课,就一定会抽她回答问题。他最高兴她答不上来的时候,因为这样就可以不断的循循善诱,不断的借机摸手,拍背,甚至握住她的手在黑板上写答案。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这个班主任,以至于上自习课的时候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会发抖,发展到后来只要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关于他的气息她就干呕,从那个时候起她养成了避人的习惯,而同学们的视线却一再把她送上审判台——
正所谓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就像蝴蝶效应一样,她无法摆脱被区别对待的怪圈。
从初中开始,她身上就贴满了各种古怪的标签,同学们带着有色眼镜观察她,那种审视的目光就好像认定她有罪后再用宽宏大量等待她的无罪辩护。可是荷依不会为自己辩护,她只是在各种夹缝中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成绩也一滑到底,如果不是中考时超常发挥,她根本没可能直升高中……
在一系列的打击下,夏荷依萌生出轻生的想法。一开始只是在梦里出现,后来就会变成幻觉,如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如果这世上有一百种自杀的方法,她至少想象过九十九种,而每次幻想的终局都定格在她死后大家痛哭流涕的面孔上,她在那形形色色的悲痛中终于找到自己存在过的证据,并为那莫须有的悔恨和温情哭湿了现实中的枕头。
“那个时候,我真的衰到家了。”夏荷依仿佛在镜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坏事总是一个接着一个,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我常常质疑自己存在的理由,并深刻觉得这样不幸的人生还不如早点结束的好。越来越脆弱的我同时也越来越淡漠,我害怕人,同时也害怕与人接触,所以得了‘冷艳高贵’的外号。这一切,你一定都无法想象吧?”
夏荷依抬起头,满以为龙天会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却不想他一直严肃的聆听着,点点头慎重说:“我能理解。”
夏荷依睁大了眼睛。
龙天指指她,又指指自己:“天才,总有一点相似的孤独。”
这到底是为了安慰我还是为了恭维你自己啊?
夏荷依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总之那个时候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是很不正常。不会笑,就算想笑也只能露出蜘蛛腿一样扭曲的笑容;不会和人打交道,无论跟谁说话都像炮弹一样硬邦邦的砸过去;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不想别人当我是隐形就真的以为自己消失了……如果不是遇到安格,我一定活不到现在。”
龙天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那时候的安格,是怎样一个人?”
是怎样一个人呢?她可以跨越四年的时光长河直面那时的他,就好像后来那些事从未发生过吗?
“那时候的安格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少年,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好像注视着初生的太阳。”
龙天注意到她的用词——最美好。
“年幼时期,一定比现在更漂亮吧?”龙天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PH值小于7的气流。
夏荷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现在更漂亮了。那时候身量都没长足,样子也没张开,也就是很可爱的小弟弟的形象,笑起来非常阳光。”
龙天的心情指数立刻又成喷泉一样飙升。
“原来你喜欢阳光似的笑容啊……这个嘛,其实也不难达到……”
龙天不自觉就去琢磨文件柜门上自己的身影,而这时,荷依已经自顾自说开了。“在那种情况下遇到他,就像是平静寒冷的冰湖忽然遇到火山喷发,他所呈现出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可以用新奇来形容。那个时候,就是他把显微镜推给我,才让我意识到人体内部是一片多么绚烂的花海,从而萌生出想要学医的憧憬。”
龙天的眼神不知不觉中变得非常温柔:“被你这么一说,病理切片似乎变成了很美妙的东西了……”
荷依继续说:“也是他带着我去种树,并告诉我,每一棵苍天大树都是从极端幼小、脆弱的状态成长起来的。从那以后,我也变得很喜欢种树,更喜欢那种生生不息的傲然姿态。”
“脆弱”两个字敲在龙天的心上,像一滴雨。他出神地看着面前这个恬淡微笑着的女子,手中的花茶香味已深入骨髓。
“那时候,我一度以为已经崩坏的笑神经,也是他帮我修好的。对着镜子怎么笑也很扭曲的面孔,却在蒙眼的状态下被拍到近乎完美的笑容。安格告诉我的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他说:微笑,不就是唇角的轻轻上扬吗?”
龙天终于从灵魂出窍的状态清醒回来,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安格刻薄、狠毒、妖孽、绝美的笑容,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那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荷依摇摇头,情绪一瞬间低落下去。“说真的,到现在我也不十分明白,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曾经以为祸根在毁约上,吐血昏迷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妈妈对他的重要性,荷依也是懂的。可是为什么在那之后安格的情绪起起伏伏,最后竟然连妈妈也一并怨恨上了?考虑到吴子桐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以后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荷依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住了,只说“他一定是受过特别大的打击才会变成这样吧”。
龙天认同了荷依的看法,同时他笑了起来:“对昔日的学弟如此照顾,事情过去这么久还能设身处地替他着想。荷依还真是天生做护士的料啊。”
荷依怔怔地看着对方,那一瞬间她几乎冲口而出“我学医就是为了他啊”,但这个理由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牵强如此好笑,在这个……谈不上知交的同事面前,何必言及伤心自取其辱?荷依拼命抿住嘴角,好半天才从牙缝里勉强挤出几个字来。
“因为我还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他说。”
“哦?什么话?”
“哭也是一生,笑也是一生。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一生用泪水洗过。所以,就算是流着泪,也告诉自己‘我还可以笑出来’。”
夏荷依抬起头来。她微微昂起的面孔在冷光灯下泛起柔和粉光,微憷的峨眉以及淡淡愁绪的眼睛像是要把谁吸进去一样,有着令人目眩的光华。龙天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那一刻他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目瞪口呆,浑身僵硬,甚至能听见头发咝咝冒烟的声音……
“虽然是从别处听来的,但是我觉得用在安格身上再合适不过……”
荷依还在絮絮叨叨着,却不想头顶上的灯光忽然暗淡了下来。龙天以绝对的身高优势覆盖下来,却近乎虔诚地用双手捧起她的脸,然后才把自己的唇印在她柔软的唇痕上——
不过是一个吻,却仿佛已寻找千年。
“啊!”
夏荷依忽然一把推开龙天,只听见“梆”的一声,那是龙天的脊背狠狠地撞在文件柜上。两个人在骤然分开的距离外两两对望着,面孔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苍白。
“对……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刚刚的发言特别好,真可谓……舌灿莲花、字字珠玑……我一时迷糊,就忍不住做出了一些自以为……敬仰的行为……”
龙天极不自然地解释着,这样的理由似乎能很好掩饰刚才的冒失。可是在他心中同样又有一个声音大叫着“不是”,“绝对不是”……
可是……如果不是的话又是什么……
而夏荷依则是一副完全被吓到的表情,她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听不进任何解释,只能反复在心中过着一句“被吻了被吻了被吻了……”
被别人吻过了!
余光中看见龙天正试图靠过来,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别的意思,她立刻不顾一切地推开他夺门而出。荷依不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但只有这种状况无法处理,她的脑子就像电脑蓝屏一样,直到那个人的模样突然出现在面前——
“啊!”
荷依再次尖叫出来,还好这一次她及时捂住了嘴,外人听来只是一声小小的悲鸣。
“怎么了?半夜三更鬼哭狼嚎的,是想吓死谁吗?”
安格端了一个水杯,一身蓝格格的病人服,正站在面前,要不是荷依刹车及时,下一秒就可以直接扑到他。
安格露出很不满意的表情——护士粗心忘了打水也就算了,自己端个杯子出来接水还要被恐吓,他撇撇嘴,简单粗暴地把杯子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