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我可以帮他补习。初一的功课也没有多难。”
“我们可是重点中学啊。”
“他只是身体不好,脑子很够用的。而且这段时间他也没有放下功课一直都在自学。”
“如果这么说的话在家自学不是很好吗?也免得天天路上辛苦。”
“自学怎么能代替学校教育呢?那个孩子非常喜欢学校,也很喜欢读书,在他们班上一直名列前茅……”
“可是……不止一次了吧,突然发病后急救车拉去了医院……老师和同学都很有压力……”
“不能因为他有病就不让他上学吧?九年义务教育是学校的职责,难道你们想推卸责任?”
“九年义务教育可以在任何一所中学完成啊,我们可是重点中学啊。”
“所以才要读这里啊,因为是重点中学才读这里啊……那个孩子他配!”
“你这个家长……实话跟你说吧,我也不知道小升初的时候怎么躲过体检那关的,我们学校的制度就是不收体育免修生。如此稀缺的教育资源没必要浪费在一个可能连高考都无法参加的人身上,还有很多孩子在门外排着队等着上我们学校,他们更有资格享受到最好的义务教育。”
“是排着队等着送钱吧。”
“你这话怎么说的,我们是重点中学啊,重点中学当然要优先考虑升学率了……”
我们是重点中学啊。
安格用口型重复了这几个字后,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原来落花有意成芳景,流水无情化春去。
对待不能带来名利的任何事,这个世界都现实得很。
安格抠着栏杆扶手,耳朵里全是那两个人的争吵,手底下是没有痛感的十指绞结。安格掏出背包里的记号笔,在极漂亮的雕梁画栋的仿古栏杆上一笔一划认真写着:
×××是臭大粪。
旁边还画了一堆笑成十分猥琐的便便,尖儿上夹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发卡。
他刚收起笔,两个穿校服的高中生就一头撞进他的视野里。
不会这么巧吧……
安格忽然像是被点了穴一样,站在那里,连根手指头都无法移动。
走在前面的少女似乎刚刚哭过,一张雪白的脸上挂着如画如墨的五官,正埋着头疾走。后面一名俊美少年追上来,一把拖住她,急切地解释着什么。女孩儿只是摇头,尽管背着身,也能够从任何一根头发丝儿里读出诗经一般纯白朴美的情意。那少年果然急了,把她往树后面一带,立刻就只剩下紧紧相依的两双脚,一动不动的,鞋面儿贴着鞋面。
Omg……居然亲了……
这么罗曼蒂克……青涩凄美的恋恋风景……好不好落在他这么不识抬举的人眼睛啊……
真的要长针眼了……真的要长针眼了……
安格啪的一声掰下一条据说是文物古迹的百年朽木阑干。
好不好刺激他这样情窦未开的小处男鼻血直接就蹿出去了还顺手牵羊了他的魂他的心,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四肢百骸……
原来失望是这样。
冰凉、麻木。
太平间。
安格转身一脚抖开那条伪装矜持的门锁,对着屋里目瞪口呆的两个人大吼道:“退学就退学废什么话啊!这个绿色粪池一样的养尸地我再也不想来第二次!”
说罢,他不等别人做出反应,就一头撞了出去,飞快下了楼梯,正要往外跑,却和一个正往里走的人用力撞在了一起。
“啊……安格……?”
哈哈!运气好得连踩狗屎都像中五百万一样千载难逢。安格咬着牙直起身子,一声不吭地朝着外面走去。
“安格,安格,你怎么在这儿?”
夏荷依眼见着那个人飞快走远,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追上去还是怎样。安格铁青的表情还历历在目,他这是怎么了?他是自己来的吗?他已经全好了吗?他……
犹豫不决间,忽然手臂被一个人用力抓住了。安格妈妈那随时随地都冷静克制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看见安格了吗?”
“阿姨?您也在这儿,你是带着安格来办复学手续的吗?”
“复学?”
“不,他退学了,他被劝退了。”
好好养病,早日出院,我在学校等你回来。
夏荷依忽然扯开吴子桐的手,转身飞奔起来。
“荷依!夏荷依!荷依!”
不理会身后的呼喊,夏荷依一股脑沿着刚才那个人离开的方向用力跑着。他怎么能一口气跑得这么远……荷依一直追到荷塘边才追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就算……只是一个背影……
“安格!”
他走得更快了。
“我会成为名医的!我一定会成为名医的!”
旁边好几个过路的同学惊讶地看着这边,而荷依完全没有理会。
“我想成为名医不是为别的!就是为了你!我要把你治好!我一定要把你治好!”
背对着的那个身影终于站住了。旁边很多人在指指点点。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笑话我不自量力……可是……可是如果我手中的灯只能照亮一个人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如果我的人生只能承载一个人的梦想,我想实现你的那一个!”
“如果我真的蠢到什么都做不到的话,我想我至少可以变成你!”
眼前的景物像水墨一样渐渐晕开,唯独只有那个人的身影纤毫必露着,宛如月之子。
“你曾经给我的勇气、乐观、处世的态度……还有涅槃的力量……我都已经铭刻在心……变成你活下去也无所谓……”
背对着的那个人突然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夏荷依。
午后的风从他身后扬起,将柔软的发丝铺满他精致的面孔。衬衫长裤下是纤瘦的躯体和修长的四肢,在风的鼓动下越发显得弱不禁风,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他微微偏了一下头:“为什么想要变成我呢?”
“因为同情吗?”
“因为感恩吗?”
“因为……你那根深蒂固俗不可耐的圣女情结吗?”
他缓缓走了过来,一直走到荷依面前。
他像猫一样躬下身子,再从下往上看着她。淡色的嘴唇泛起水润光芒,看上去就像随时等待亲吻一样。他的头发飞到了她的鼻尖上,麻麻的,刺刺的。
“省省吧,夏荷依。我最讨厌别人装圣女,一副天下人都虐待她她却一心普济天下的找抽样。我是你谁啊?你至于在我面前举一盏什么破灯就说要拯救吗?有病就赶快回家吃药!”
他的眼睛从如此近处的地方望过去却依然是一片纯黑,连倒影都不曾有。而夏荷依则对着那一双完全无法看透的眼睛,只轻轻说了一句话——
“我喜欢你。”
。
第26章 孤魂一缕尤牵挂(五)
我喜欢你。
无数次的想要说出口,无数次的自我怀疑与否定,就算牵着别人的手后也还是忍不住想起你,见不到的时候思念像疯草一样生长,见到以后面前却总是横着一堵透明的墙,无论感情还是理智都在大喊着不可以,可是还是没办法,只有陷进去的人才知道感情这个东西实在没多少道理可讲。
哪怕面前横着的鸿沟,名曰生死。
“我喜欢你。”
对面的男孩儿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过来,在一切喧嚣散尽,阴霾退却后,只有他与她的魂体直接对立,云之彼端。
“你喜欢我?”
他脸上再次充满讥讽,就好像看到一出煽情狗血而又低俗搞笑的八点档肥皂剧正进行到恶俗的最高潮。
“我跟你年龄不匹配,身份不合适,智商差太多,境遇全不同。你喜欢我什么呀,喜欢我的弱不禁风?喜欢我的尖酸刻薄?喜欢我的走投无路?喜欢我年少夭折躺在太平间里七窍流血?!”
“你会喜欢一个死人吗?!”
太过犀利的话语如同一道鞭子抽下,空气中立刻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夏荷依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那绝美的面孔上突然七窍流血,流出来的血竟是黑色!他大睁着一双流着血的黑红双眸,突然向自己冲来——
夏荷依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方才发生的一切全属臆想。
居然是臆想。
还好是臆想。
这份感情是如此的令人羞愧和不可告人,只能,一直埋葬在开满鲜花的坟墓下面。
“你救过我。”
夏荷依口齿清楚的表达着,不出意外地从对方脸上读到了吃惊的表情。
但安格很快恢复了平静,他面色铁青地回答说:“那也是你自己救了自己,与我无关。”
“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微笑,就在于唇角的微微上扬。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很乐意坐下来慢慢讲你对我的影响,就算不行我也想要对你说——在我人生的最低谷,是你,教会了我如何去笑,去善待这个世界。我……很羡慕能够微笑着面对明天的你,也一直想成为……你……”
“如果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那我希望能够微笑着活下去。”
“一直都微笑着活下去。”
站在对面的安格身形犹如木雕,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除了一双眸子精光慑人,像是万花筒一样闪烁着各色难以言表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唇角翘了起来,露出一个说不出鬼魅邪气,却又美得令人窒息的笑容来,将他那形状完美的脸庞一分为二——上边是天使般无邪的双眸,下面是恶魔般妖魅的浅笑。
“OK,你现在就笑给爷看看啊。”
“不是发誓说……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完美的笑出来吗?”
现在吗?
夏荷依不用去照镜子,也能知道脸上横七纵八已经爬满了泪痕。她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又经历了那么多过去她绝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暴露心迹。可是现在,她已经站上了俄罗斯轮盘赌的舞台,身前就算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跳,只因为……
夏荷依的嘴角抽搐着,神经质地牵扯出一个无比颤抖,无比窘迫的笑容。安格鼻子一哼,正要出言嘲讽,忽然对面那人闭了一下眼睛,两滴粘在睫毛上的,仿若珍珠般的明亮的泪水滴落下来,之后,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出现在夏荷依的脸上。尽管,她眼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泪水,尽管,她的笑容里总夹杂着一份令人心痛的沉重,可是当这样美丽的笑容忽然降临人间时,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融化。无论多强大的冰山,也能融化成一片蔚蓝透亮的海洋。
“夏荷依,你赢了。”
安格只冷冷说了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安格!”
荷依正要追上去,他忽然转身做了一个“stop”的动作,迅猛如暴风骤雨般的话语劈头盖脸压过了境。
“从此以后,你继续普渡众生,而我继续为祸四方。你有你的理想,我有我的信念,只可惜它们就像桉树苗生出的头两片叶子一样注定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所以请你不要来找我,更不要说出想要变成我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我真的觉得很讨厌!”
“再有,别把你的藤蔓系在一棵看起来就不怎么健康的幼树上。忘记你的远大理想吧。你救不了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救得了我。”
安格再次炫耀了他超强的抢答能力和台风般的语速,所以,当夏荷依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的人已经在十米之外了。
“我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的!绝对绝对不会改变的!”
“你一定要活到我重新归来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夏荷依放肆地大喊着,却换来对方益发坚决的步伐和更加无情的背影。安格疾奔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一直走到自家车前才扶住后车厢盖,发出一连串可怕的,嘶哑的,窒息般的喘咳。他把自己的脸埋在车门上,在双手圈成的城堡里肆无忌惮地流着眼泪——
混蛋!
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就擅自立下约定?!
难道你真的不懂——
等到你回来。
对我而言,是一件多么多么辛苦的事情……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那是一个黑色天鹅绒的缩口小布袋,里面装着原本想亲手交到她手中的树种。
他反复地看着,摩挲着,握紧,再握紧,再握紧……
无数的泪水落在布袋上,仿佛能感觉到小树种获得生命般一下一下在搏动着。
不,它不应该搏动,更不该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无法正确说出口的心意和没来得及送出手的树种都应该立刻被埋葬——
犹太王大卫在戒指上刻有一句铭文:〃一切都会过去。〃
四年后。医院。
一个留着齐刘海的女生拖着一个行李箱,站在气势磅礴的住院楼前,一直抬头仰视着,久久未曾动弹。
她近乎出神地看着这一栋外观上并无丝毫变化,但内里早就乾坤转换的地方,心中的澎湃只是在眼底小小地落下了一个影——
“同学,哦,不,同事,请问您知道血液科办公室怎么走吗?”
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是被一个年轻的男子搭讪了。那个人留着精神的短发,五官端正,英俊不凡。他的眉色和眸色明明都极深,但看过去就好像碧波潭上荡漾着的一池活水,非常的舒服。她后来才意识到,这是因为这个人一直都在笑的缘故。
而且,他的笑容极似一个人。
“为什么要叫我同事?我又没有穿工作服。”
“诶?难道不是吗?像我一样拖个大箱子又用青春热血的目光注视着同一栋大楼好半天,我猜你也是来报到的新同事……”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她微微偏过头,贝齿隐现:“你猜对了。为了奖励你,我可以告诉你血液科在这个楼的五层,从东边的电梯上去的话会比较近,有一个员工专用电梯,每层都停。上了五层后最东边的病房就是了。”
“如数家珍一般,你对这个医院很熟吗?”他露出遇到贵人的欢喜表情。
“啊。以前,有段时间,来过很多次。”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淡淡而笑,就好像那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日子,在她心中镌刻下图腾崇拜般美好的映像。
“我就来过一次,高考前,骑着自行车来的。看到这栋大楼时立刻就被震了,心想这简直就是圣殿啊,我大学毕业后一定要来这个地方工作。所以啊,我对这个医院的感情并不比你粗浅哦……咦?难道你也要去血液科?”
两人一路聊着一路走,直到站进同一个电梯后,青年男子开始意识到两个人目标一致。她笑了笑,主动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将在血液科工作一年的实习护士,夏荷依。”
这时候,电梯在二层停下来,呼啦啦上来一堆人,甚至还冲进来了一辆平车——夏荷依被推挤到与青年男子头顶对下颌,目光视胸脯的尴尬场景——要不是两人还握着小手,简直就是直接扑进他的怀抱……荷依脸上微微一红,正要后退,却感觉那人捉住她的手轻轻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