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可能了……
我的背影给了他回答。
身后静谧得可怕,我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一行清泪从眼角划落。
四十五
那夜,一向作息很有规律的我失眠了
早上醒来时,已是接近中午,头晕沉沉的,像被人用棒子从后面敲晕过一样。
四周异常的安静,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起居楼里。
怎么回事?
我有些不安地飞快起身,向离起居楼最近的感恩堂附近走去。
越是靠近那边就渐渐越来越清晰地听到喧闹的声音。
感恩堂外的绿地上,远远的有一个高大俊美的身影,一群小不点正挂在他身上。
“慧慧……”他哭笑不得地望着我。
一群小鬼,有的趴在他头上,聚精会神地扯他的头发,有的拽着他胳膊在上面留下牙印,还有的则在他笔挺的西装裤上作图。
“你们在干什么?”我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一团。
“小慧姐姐!”看到我,小鬼们立刻丢下他,向我跑来。
“小慧姐姐……这个死老头说你是他老婆,他是不是来接你的?你要走了……”星星站在我面前,哭了,乌黑的眼里满是泪水。
“小慧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吗……”其他小孩也都眼睛通红的看着我。
“谁说的。”我叹了口气,否认。
“他说的!”小孩们有口同声指向他。
他无辜地冲我耸了耸肩,作出委屈状:“你本来就是我老婆。”
“呜……”听了这话,以星星为首,所有小孩哭得更凶。
“范流银!”我拔高声音可气地瞪着他。
露天回廊的一角
我和他面对面的站着。
他微笑着凝视我,原本洁净的一身着装显得有些狼狈。
“为什么到这里来?”良久,我避开他深深的凝视,开口道。
“我想融入你的世界。”他面不改色,深深地望着我。
“我只能……把你当作很久以前的朋友,但……不可能再在一起。”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以前的恩恩怨怨就当过眼云烟。
“可是我却不能只做你的朋友。”他依旧执著。
“不要让我恨你……”
“你一直都很恨我,不是吗?”他苦笑。
“……”
原来他是这么认为的,虽然我也曾这么认为过,但某一天却发现……那不是恨。
我转身,背对着他离开。
“我还会来的。”他在我身后契而不舍地说。
******
春天在不知不觉中逝去,南方炎热的夏季渐渐来临。
这一年,孤儿院因为有了范家的资助而搞得有声有色。
院里前不久又接纳了一批小孩,只是那些孩子大都太小了,有些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抱来时,脆弱无助地蹬着小脚哭泣。
如果以后我有了孩子,就算他不漂亮,不健康,倾尽所有,我也会让他幸福快乐的成长,绝不会将他孤独的留在我世界之外。
看到那些孩子时,我常常这样想,后来又觉得好笑,也许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范流银的话就如同他的人一样,言出必行。
那之后的每天,他就开始不厌其烦地出现在我面前。
因为又多了许多孩子,我常常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理会他。
他也不恼,像尾巴一样跟在我后面,就算我一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他还是用柔和的语调不断地跟我述说着。
“慧慧,我不知道你还会带孩子……”他说。
“……”我不语
“慧慧,你专注的样子真好看……”
“……”
“慧慧,你看,我让他撒尿了!”
“……”
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可怕,最后我竟然习惯了他围绕在我身边的声音。
偶尔那声音消失时,我都会忍不住停下工作抬头看他。
这时,他总是笑着站在不远处望我。
偶尔累了,想着一杯开水,一条温暖的毛巾,甚至是一碗可口的饭菜。
这时,他总会拿着我想要的,出现在我面前。
我依然很少跟他说话,他还是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唱独角戏。
这天,他突然显得很高兴。
“慧慧,你知道吗?庭院里的那棵苹果树开花了,稀稀拉拉的,我种它了十年,这还是第一次开花,你说,它会结果吗?”
苹果树?
为什么是苹果树啊……
我的眼睛一下湿了,朦胧中姑妈戴着斗笠站在苹果树下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会结果的,一定会结果的。”我转过头水气蒙蒙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这是许多天来,我第一次回应他的话。
“真的吗!你也这么认为!我也说它一定会结果的!”听了我的回答,他显得格外激动,眼睛里闪动着希翼的光。
傍晚,孩子们开始在绿地上嬉戏起来。
绿茵茵的草坪衬着艳丽的霞光,色彩格外鲜活。
粉红的天光将阶梯上一俊秀的身影拖得修长,在一大片绿色里投下一个浅灰的阴影。
他眉目有着很淡很淡的忧郁,税利的眼深沉地眺望着前方。
听到我从后而来的脚步声,他望着那群嬉戏的孩子幽幽地说道:
“其实……那时我说你怀孕了……是的真想要一个孩子……你的孩子……”
我望着那孤寂的背影,忽然间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
“还没走?”
“在等你。”他说。
“没吃饭吗?”我颤声问他,晚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却一直坐在这里。
“我饿了。”转过头时,他已微笑着看我。
“回去吧。”不要用这种眼神来看我。
“我想吃你做的。”他孩子气地笑,身上哪还有半点当年冷酷残忍的样子?
“我不会做饭。”
“你会,我昏迷那天就是你做给我吃的。”
“……” 我无言,翻了个白眼,心想你都昏迷了,怎么还能知道。
“因为……有你的味道。”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狡黠地一笑。
“你……”对他耍赖皮又孩子气的样子,我完全没有办法。
最后,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还是摆在了他面前。
我有些气郁地看着他,似乎我怎么都赢不了他,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但一转眼看到他心满意足喝着粥,被烫到不停呵气的样子,有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长长的走廊上,一个身影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我走他走,我停他停,我转过头冷冷地瞪他,他就冲我笑。
“你到底要干什么!” 终于我还是忍不住吼道。
“我想跟你……”
‘砰’
他还没说完,我已经溜进房间飞快地关上门。
等不到我开门,他应该会离开吧,我躺在床上昏沉沉的想。
门外隐隐响起他微微的叹息声,我闭上眼,渐渐融入了黑暗,身边的一切都缓慢地安静下来。
四十六
半夜,耳边忽然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
我不可置信地从床上坐起来,白天明明还晴空万里,到夜里竟下起瓢泼大雨来。
没由来的觉得不安,我屏住呼吸,侧头望向房间紧闭的那扇门,门外若有若无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我浑身一个激灵,他该不会还在……
“疯子!”
我用力的打开门,看着那个蜷缩在门外的的身影叫道。
“慧慧,我好冷……”他迷迷糊糊的抬起头冲我笑。
“活该!”
看到他现在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他是在折磨自己还在折磨我?
我扶着他躺到床上,将整张棉被盖在他头上。
“唔……”他呻吟了一声,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
“睡吧,天都快亮了。”我站在床边叹了口气。
“你呢?”他笔直地看着我问。
“我在椅子上靠一下。”
“一起睡。”他得寸进尺。
“你想被我赶出去?”我躺在椅子上冷冷地瞪他。
他缄口不言,良久,就在我昏昏欲睡时,他的声音又幽幽地响起。
“慧慧……如果十年前你没有离开,说不定……我们已经结婚了,睡在同一张床上,还有自己的小孩,每天忙完回家,跟你和孩子一起吃饭……”
疯子。
我被他那些荒谬的想法刺激到,沉重地抬了一下眼皮,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
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还睡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棉被,环顾四周,遍寻不着他的影子,仿佛昨晚他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也没有对我说过那些话,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
范流银自那天后就没有出现过,我又重新开始了忙碌的生活,而那些他出现后所发生的一切又渐渐在忙碌中消磨。
直到很多天后,范振方来找我。
这父子俩,还真不让人消停,我看着范振方沉稳的背影,无奈地想。
“林小姐,你已经接受他了吗?”他蓦然问我。
“什么?”我感到很震惊。
“果然,我早该知道是他自己一相情愿。”看到我的反映,他很失望。
“怎么回事?”我心里也隐隐想问,范流银到底怎么了,以他从前的作风来说,他不可能在找到我之后不采取任何行动的。
十六
沉吟了片刻,他凝重地问我:“你真的想知道?”
待我很轻的点了点头,他才缓缓开口:
“九年前,也就是你离开后一年,他染上了一种致幻类毒品,等我发现时……他已经上瘾了。”
染上毒瘾……我已惊愕得无法言语。
看到我全然震惊的表情,他显得很平静。
“其实在这之前,他都活得像个行尸走肉,并且一直没放弃过自杀,但染上那药之后,他似乎在药物带来的幻境里找到了支撑点,精神也慢慢好了起来……”
“所以你就放任他了?”我不可置信地看这眼前的中年人,他的行为在我看来实在是太疯狂了。
“是又如何?你认为我当时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他冰冷地反问我。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当然,我也知道不能让他一辈子这么下去,所以我几经周折的找到你,本来想替他一直隐瞒你,现在还是瞒不下去了。”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
“前几天,那傻小子突然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你已经接受他了,叫我帮他要戒药,说他想当个正常人,这样才能给你幸福……”
前几天,不就是他在我门口等我的那段时间吗?
“那他现在……”
“在戒药。”
“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如果他只是单纯的在戒药,你又怎么会来找我,他到底怎么了?请你告诉我!”我终于爆发了,在他看似不冷不热的语气中爆发。
“说了你能帮他吗?不要让你一时的心软和同情给他希望,这样只会让他更绝望。”他的语气更冷。
“我不知道是心软还是同情,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
我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感受,心灵深处我真的无法接受他现在的惨状,就像我无法接受不能再见清扬一样,这个念头的突然涌现让我莫名的害怕。
“我有话在先,因为强行断药的关系,他已经很多天无法进食了,吃什么都呕出来,脾气暴躁得像只发狂的野兽,靠近他,你自己也会有危险……”
“还有……我必须提醒你……救不了他……你也得死。”他的眼神倏然冰冷。
他的话已经让我可以预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了,然而,我只能点头。
我跟着他离开,然后被带到一个密闭的房间,窗户和门都被从外锁上。
先前屋内的狼藉已经被清理干净,换上了新的器物,只有凌乱的大床上依稀还能辨认历经过的疯狂。
范流银像只困兽一样躺在床上,眉头深锁。
范振方提醒过我,他的镇定剂药效就要过了。
我把房间的窗帘全部拉开,窒息的味道渐渐散去,在一旁的藤椅上坐下,静静地等他醒来。
藤椅是我喜欢的老样式,坐上去时会随着身体的轻摆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那熟悉的声响中,我昏昏欲睡。
肩膀上传来的疼痛与压迫让我蓦然清醒,我抬起头望进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你来做什么?”他的声音暗哑阴晦,像来自地狱。
“吃点东西吧。”我动了动身体,想站起来,但他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只得侧着身体斜斜地去够放在旁边的皮蛋瘦肉粥。
“上次看你很喜欢吃,我就……”
砰。
粥被他连桌子带碗一脚掀在了地上。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你高兴了!痛快了!觉得解恨了!”他用力地按着我撕吼。
“是啊,我很高兴。”我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食物残渣说。
“闭嘴!”他受到刺激般地狂怒起来。
“看到你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是很痛快,你知道吗?”我没有停,反而更冷地开口。
“滚!”他倏然松开了双手,痛苦地抱头蹲下去。
“滚……我不想看到你……“他喃喃地重复着,猛然间,又抱着身体在地上剧烈地翻滚起来。
“怎么了,很痛吗?”我着急地俯下去拉他,他却恐怖得像厉鬼一样死命地把我往下扯,我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后脑勺剧痛的一热,血从发丝渗了出来。
四十七
他双眼骇人的发红,修长的手紧紧掐住我的脖子。
“把药给我,告诉死老头,把药给我,我要药!给我!”
我知道,头顶上方,一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正透过隐藏的摄像头注视着这一切,他此刻也许正在冷笑,笑我的不自量力,然后冷眼看着我死去。
所以我不能输,范流银你也不能输。
我困难地克制住让我陷入黑暗的晕眩,断断续续,微弱地呼喊。
“范……流……银……”
很短暂的一刻,他被我的声音惊醒了,木然地松开双手,然而只是很短暂的一刻,片刻之后他又狰狞地掐住我。
“把药给我……”他眼神涣散,无意识地叫着。
“没有……”我笑了。
“你不说……要为了我……把药戒掉吗……这就是你……最后选择的结果……”
“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