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轻轻应了一声。屋里桔红色的温柔灯光,映出床上那人的脸,嚣张的白,无法想象的瘦,更显得一双眼睛大的突兀。余了那一双眼睛,很难看出她之前的美貌。
“怎么样,今天好点没?”低沉的声音,有点沙沙的。
“还不就那样,好一阵坏一阵的。”她的声音竟如同锯子样,暗哑嘲哳。
“我前日托人带来的补品,你都吃了没有?”
“天天拿药煨着呢。”她脸上淡漠的笑容、还没有绽开就萎谢了,没有力气似的,“其实姐姐又何必浪费那些钱——吃和不吃,都是一样的……我是总归是熬不了多久了。”
“你胡说!”站着的那女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怒意来,“医生不是说了,捱过了这个冬天就有希望。可是你偏不,我不看着你你就偷偷的把药倒掉……你心里存了个死的心思,又怎么好的起来!”
“姐姐。”她叹了一口气,“你别生气,我吃药就是了。”
她伸手抚摸她瘦骨嶙峋的脸,无声的啜泣:“安安,要是你死了,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手上一只硕大的红宝石戒脂,衬出她的突出的骨节,苍白。
“姐姐。”安安抓住她的手,大而茫然的眼睛里划过一抹往日美丽的光泽,微微笑道:“其实你不觉得吗?我们这样活着,比死更痛苦呢。”
她说不出话来,眼底的凄凉几乎控制不住。只喃喃道:“我不许你死,不许……”
安安的脸色却很平静,好像她刚才说的,只不过是别人的事情。她看了一眼她姐姐身上芍药色的碎金叶旗袍,还有搭在椅子上的狐皮大衣:“姐姐,今晚又有宴会吗?”
“嗯。”她温柔的理理安安的长发,“你好生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好。我要吃葡萄。”安安冲着她笑,仿佛是很多年前纯净无瑕的笑容。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酸,不敢再看一眼,拿起衣服匆匆走了。
刚才安安的眼神。安安是明白她的。她也只得她了。
早有一辆四轮马车候在门口,车夫是熟识的,殷勤向她问好:“许小姐,今天要去哪里?”。她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合上的院门,揽紧了身上的大衣:“白公馆。”
白家四夫人的双十庆生宴,就在今晚。
如今白家在政商两家的风头,几乎盖过程家。
让人费解的是白府如今只余了一位四姨太,白舜华对她又是宠溺有加,却迟迟没有将她扶正。许多人起先还会问起三姨太去了哪里,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地社交场上钱凤君的名字没有人再提起。上流社会没有别的,只有淡忘是顶快的。如今正红的,才是紧要的。
所以这一晚,该来的,和不该来的,都来了。
满座的酒胾雾霈,流光滟滟。觥筹交错之间,无论真心、假意,皆是醉然成欢。人生苦短,只道行乐须及时。青春不过一响,莫把浮名抛。
微暗的灯光下,清柔的小夜曲在房间里回旋缭绕;高跟鞋在旋转,美酒、香槟,鲜花和小提琴,一切看起来都让人迷醉沉沦;只有一人静静伫立一隅,似乎在观察着每一个人,又似乎谁都不能映入她的眼中。
她身上的衣服是淡淡的碧色,宛如烟雨濛濛的江南柳。如水莲花的容颜,清扬婉约;只在乌黑如玉的头发上斜斜的簪了几朵米黄的木槿花,凝脂的蜡一般。仿佛同这良辰美景锦绣年华完美地融为一体,却又好像时刻保持着若有若无的一分矜持和疏离;她若微笑,浮世绘影一般的教人难以揣摩和捕纵,却牢牢的牵绊住了旁人的视线。
“姐姐。”翠墨小步走到她身边,打断了她的沉思:“有人送了贺礼过来。”说着递过一个盒子,子矜掀开一看,却是一只淡绯色的玳瑁发簪,不由得脸色一沉;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簪子的顶部镶了一颗滚圆的明珠,是极罕见的墨金色;一望即知价值不菲。盒子底部还铺着一张和纸花筏,浅浅的粉蓝樱花底子,上书“有匪君子,遥叩芳辰”。字谈不上出众,却也工整。
“姐姐,那人的手下还在门口,要不要还给他?”翠墨见她脸上隐有阴霁之色,因小心翼翼道。
“不用。他喜欢研究我们的文化,就让他去研究好了。”上次因为白致立嘲笑他分不清已婚和未婚女子发髻的差别以至于认错了子矜的身份,听说他回去后就请了先生苦学中文。只是这样一份不合时宜的礼物,只会让人觉得其心叵测。估计黑木自己也不曾料到,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不但没有起到示好的作用,反而弄巧成拙,让子矜对他的戒备更深了一层。
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程佩佩亲自送来了一份大礼,竟是一挂十二指节的金丝燕钻项链,矜贵非常。
好不容易送走了总统夫人,子矜回到房间,只见礼物堆了一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玉器古玩自是不消说了,倒是有一排四美图的晴彩琉璃内嵌玉石裱金屏风,较为别致,其余的还有白石老人同徐悲鸿的画,黔山玉翠、蕙风荷、宝光新梅的极品兰花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仅是手表就收了一打,各种款式的都有,大多是镶嵌着钻石或翡翠宝石的,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桌上摆着一个四四方方金辉银烁的盒子,礼贴上写明是周太太送来的。随手打开,里面是一套十二色的水仙、辛夷、玫瑰、百合、蔷薇、茯苓、茱萸、薄荷、檀香、槴子、琥珀、木樨清露,盛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折射出不同颜色的晶莹光芒,粉红、桃红、碧青、乳白、胭脂、棕黄、靛蓝……灯光下煞是好看。子矜拣出来一一细瞧,身后传来白舜华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
他微笑着走近,“怎么样?这些礼物可还喜欢?”他的神情宁静儒雅——岁月之于他是眷顾的、只添增了他沉着的气质;眼角刀刻一样的笑纹里,都是时光的沉淀。
子矜看着他走近,那心中的脆弱和感伤来的如此突然——自大太太出家以后,他的表情一直清淡无虞,微笑,却到不了眼底。仿佛这天下之大、却再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伤害到他。
她浅笑回应:“好虽好,也太奢侈了些,哪里就用的了这许多?”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说着递给她一个黑色的盒子,“打开看看。”
“手枪?”盒子里赫然躺着一把小巧的银色手枪,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为什么送我这个?”
“虽然现在政府一昧退让,短期内不会正式对日本宣战,但是说不准哪天就打到南京来了。”
前不久总统刚发表讲话,宣称“政府现时既以此次案件诉之于国联行政会,以待公理之解决,故已严格命令全国军队,对日军避免冲突,对于国民亦一致告诫,务必维持严肃镇静之态度。此刻必须上下一致,先以公理对强权,以和平对野蛮,忍痛含愤,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断。”由此慕容皋“不绝交、不宣战、不讲和、不订约”的“外交政策”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他顿了顿才道:“这个型号最适合女子用,改天我让人教你。”
子矜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应了。她收起盒子,只听得白舜华又道:“你对总统夫人前来一事有何看法?”
“我正觉得奇怪,总统不是正提倡节俭朴素、廉政务公的吗?为什么我们家还搞这么大的排场?而且总统夫人还特地送来贵重的礼物?”
“表率只能有一个,你说对不对?”他脸上薄雾一样的轻哂,是参透一切的洞明。
子矜默然。上个月因为是否应该增援淞沪战场一事,党内两派起了争执,财政部表示有能力筹集足够的军费,却被上面驳回。总统夫人此行的用意,不言自明。
“从明天起,我们家就要开始全面收缩业务——你又要辛苦一阵子了。”
她一怔,之前白家已经陆陆续续把旗下的铺子盘给了那些掌柜的,余下的也都清点的差不多了。公司也没有再扩张,只忙着回笼资金。
“你是说,连各地的工厂也不要了?”
“是。我已找到了几个买家,慢慢的打算都顶给别人。”
“为什么?就是因为要打仗了么?”
“也不全是。你别问,”他看向她的眸光里,隐约有了一抹融融暖意,“将来你自然会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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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
“你见到她了,应该明白要报仇是不可能的事。”一方沉静如水的声音。
“我看到了。”女子的笑容透着苍凉和酸楚,“可是我不甘心。”她头上一支红珊瑚雕成的垂珠簪子,兀自轻颤。
“其实我一直以为,她甚至都用不着开口,下面的人自会为她做一切。可是见了她本人,我又开始怀疑——那样的气度高华,怎么会……”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希望他能给她一个答案、她苦苦追寻挣扎深陷其中多年的答案。
“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开?”他垂眸,浓长的睫毛覆上清冷的视线,“答案就这么重要?——你不要辜负了安安的心意。”
“她死都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她一贯淡漠冷艳的脸上是浓的化不开的悲怨,“可是我又怎么能甘心?!你没见过安安当年的样子,她……”她说不下去,狠狠把几乎夺眶而出的泪逼了回去。
“我可以帮你查。”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轻而坚定的声音:“但是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你绝不可轻举妄动——你现在做的事、太危险了。”
“好,我都听你的。”她的左手下意识的用力掐住右手,“如果被我找到那个人,我要让他生不如死!”无名指上水葱一样的长指甲刮到红宝石,“啪”的一声脆响,齐根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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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一人,丰仪俊秀,一身白色的雪克斯细呢西装,穿在旁人身上可能会嫌轻佻,于他却是再合适不过。
“你不是去上海谈判?这么快就回来了?”子矜看见他有些意外。
白致立嘴角微微上扬:“大寿星的好日子,我怎么也得赶回来道声贺不是?”
佻达,笃定,漫不经心的微笑,就盖过了屋顶水晶吊灯的灿烂光华。
子矜忍不住轻哂:“可不是,我好大的面子。”视线移向他的肩膀,“明明是先去了城外。”顿了顿才轻声:“你又去探望她了?”白云庵里种满了夹竹桃,花虽有毒,但是美丽。
“啊,被你发现了。”他抬手拂落肩上细碎的白色花粉,“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说着很自然的摸摸鼻子,“女人有时候太聪明了总不是好事。”
“净瞎扯。”子矜瞪他。如今的白家大少爷修身养性,再不招蜂引蝶,名声好得不得了,以至于前来求亲的人多到踏破门槛;只是本性难改,说话还是那个调调。
她心情突然就有些变好,伸出手来:“我的礼物呢?”
“我还以为你收礼收到手软了,难道还希罕我的?” 他手一摊,两手空空如也。
“真的没有?”子矜轻笑,“真不知你以前怎么追女孩子的?”
话一出口就自悔失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她正想拿旁话支开,却见白致立倒是根本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慢条斯里道:“其实我有准备——”
他乌浓的笑眼深飞入鬓,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涡:“只是翻遍了南京城,也没找到有什么配得上你的……”
“行了行了。”子矜受不了他,截住他的滔滔不绝,“我心领了就是了。”
白致立越过她上楼,走了没几步突然又回头一笑:“我是说真的。”
子矜回到人群中,方才眼里残留的笑意渐渐淡去——
有些人总是在笑,可是并不见得快乐。
繁华背后,寂寞越清冷。
…
轻云闭月仿佛兮,星星也淡然无辉,遥遥望去,要眯起眼睛,才能看到隐约的光斑。
夜幕悠独无垠,像是九天玄女拉开的大幅墨蓝色丝绒挥洒天际,淋淋漓漓,说不出的神秘深邃,带着温柔的美态。
竹林哗啦啦的作响,清冷的夜风鼓动她身上的银丝暗柳叶纹短斗篷,簌簌有声。
却觉得莫名的安静。
心里如同被熨过一样,温暖而妥帖,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池子边长了密密的水草,有湿润的竹叶清香隐隐飘来。
突然,草丛里有黄色的光点升起来,一颗、两颗,继而是成百上千颗,形成一条银河似的光带,在夜空中摇摆着绽开,又纷纷往池子中心坠去;水面上即有同样的光点冉冉升起,一上一下,交舞生辉。
亮光微小而泠幽,然而千盏万盏,轻盈翩跹,很快融作一片灿烂辉煌,映衬出水面波光粼粼,就好像是明亮的星子、一颗一颗、坠入水中央……
她不能呼吸,眼前缤纷晶莹,化作瑰丽绮梦。漫天的流光飞舞里,一人濯濯如月,沉静绝尘,只是从容的转过身来,千万萤火虫的绮光流离就成了他的陪衬,一下子杳然淡去。
他闲情淡漠,冶姿润洁,眼中却有灼灼清辉,穿透所有的浮华幻象,照到她的心底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子矜怔怔看着咫尺之外的那个人,一时只觉得很难保有思考的能力。
前世今生,醒里梦里,好像是第一次、不知所措。
漱石枕流兮,有脉脉静夜生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是隔了很远的云端,依然镇定:“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的声音平稳,可是尾音上挑,竟带了一分调侃。
子矜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犹豫了一下才道:“谢谢你的礼物。”
他细长深邃的双目直视她的眼睛,有着让人心旌神摇的迫力。隔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你明白的,对不对?”寂静的光华流转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欲破茧而出。
“我不明白。”她急急的回答,顾不上礼貌,掉头就走。
这么久日子以来,她有时候也会有揣测,自山洞脱险后,这种怀疑愈发强烈。然而那答案让她恐惧。她可以和大少爷谈笑自若,可是白致远那犀利明亮的目光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