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灯火辉煌,黑鸦鸦的立了一屋子的人。
“是谁,把那碗燕窝羹端给红袖的?”大太太垂着眼坐着,不怒自威。
“是我让绿珠送去的。” 子矜看着坐在主位上的大太太,她也不过是四十几岁,皮肤依然光洁无瑕,素服木髻,隐隐有宝相庄严之姿。
“哦?”大太太抬起眼睛,“一个丫头也用起燕窝来了?”
“红袖说她有了身孕,我原想给她补补身子的。”
“你这样说也很有道理。”她微微颔首,“红袖虽然造假欺主——但如今人都死了,也是可怜,理应还她一个公道。”说完瞟了绿珠一眼:“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碰过那个燕窝羹?”
绿珠正自啜泣,她和红袖住一个屋,红袖平日为人虽然嚣张了些,但绿珠性子极好,又从不记仇,所以此刻想起来的,尽只有红袖的好了。经大太太这么一问,才意识到情况不妙,一凛道:“红袖姐姐喝了两口说太凉,我就端到厨房让张妈热了,才又端给她。”
“听你这话,平日里她使唤你还使真顺手了。”大太太微微一皱眉:“你心里就没有一点记恨她?”
绿珠一愣,额头上有细微的汗珠渗出,不知该如何应答。
大太太也没有追问,却又转向一旁的老妈子:“张妈,你素日里是个勤恳的,我瞧着也不像会起坏心——绿珠说的、可都是实话?”
“回太太,是实话。绿珠姑娘把燕窝端来了让我热一热,我就放在灶上拿小火炖,途中离开了几分钟,回厨房的时候正好撞见小红姑娘从里面出来。”
“小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太太,是绿珠姐姐忘了端绿豆汤,我帮她回厨房拿的。”
大太太沉思了一会儿,却问白舜华:“依老爷看,谁的嫌疑最大?”
白舜华看向子矜:“你觉得呢?”
子矜却缓步走到绿珠面前,轻声道:“你很喜欢大少爷,对不对?”
绿珠的脸涨得通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不希望他娶红袖,所以就给她下了药,对不对?”
绿珠惊恐的摇头:“不是的四太太!不是我!”四周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我也希望不是你。”子矜很柔和的看了她一眼,又走回自己的座位。
白舜华奇怪的看看子矜,又看看一众下人,心下有了计较:“把绿珠、小红和张妈关到柴房,明日送到局子里去审。”
“不要啊,老爷!我是无辜的!”
“老爷明察啊,我和红袖姑娘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去害她……”
只有绿珠一言不发,安静的任人带走了。
――――――――――――
黑暗的房间里,听得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
突然有极轻微的脚步声逼近,咯嚓一声,门锁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拉开一格抽屉,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拿起东西正要走,窗外一道惊雷,啪的一声,她手里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门又开了,过道里的灯光射进来。
子矜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又是痛惜又是惊讶——
“紫菱,原来真的是你。”
那人一怔,看到随后进来的老爷、大少爷和二少爷,却唯独没有大太太,心里也就明白了几分。
她定定的微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只不过来拿我的东西。”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白致立走到她跟前,难以置信的盯着她。
紫菱冷冷掉开头去:“什么意思?什么为什么?”
“是我妈对不对?是她指使你这么做的对不对?”他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致立,你冷静点。”白舜华凌厉的目光扫向紫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说出真相,或许还可以从轻发落。”
紫菱只是微笑,态度镇定的让人发怵。“你们有什么证据?”
“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查不出来了么?”子矜捡起地上的纸包,递给随后的白致远,他打开来一嗅,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
紫菱这才脸色微变:“你们怎么会知道?”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子矜喃喃道,看着紫菱的神色十分复杂。“这整件事情的起因,就是因为红袖以为大夫人急于要给大少爷娶亲,害怕自己地位不保,所以假装自己怀孕,想让我来助她当上少奶奶。却没有想到消息泄漏出去,引起了一干人的不满。这其中,就包括大太太和你——紫菱,我说的对不对?”
紫菱冷哼一声,竟不作答。
“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子矜继续往下说道:“大太太一向不喜欢红袖,又怎能容一个丫鬟的小孩出世成为白家的长孙?所以她就吩咐你和小红,伺机在她的饮食里加入藏红花,好让她流产。所以小红见到绿珠把冰糖燕窝从红袖房里端出来的时候,故意上前向绿珠套话,然后趁机就在灶上的燕窝里下药。”说着她叹了口气:“其实连小红自己都以为是她害死了红袖,刚才我让翠墨装鬼去吓她,她就什么都招了。”
紫菱还是冷笑:“四太太就是聪明——可是那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关系可大了。”子矜见她毫无悔改之意,心中不由得恼怒:“那藏红花虽是雪域一级秋水仙,服用后会让女子流血不止,甚至血崩,尤其红袖又是、又是特殊时期——可是如若不是你在这袋子里加了剧毒的双子柏,她也未必就会丧命。”
听到最后一句,紫菱嘴角的笑意才骤然消失:“你怎么会知道?”
子矜忍不住微微冷笑:“这事说来话长——我们就一件件摊开来说。”
“今年四月初的时候,有人送给我一种薰香,那香的味道非常好闻,只是我闻了头晕,就让翠墨收起来了没有再用。那人一计不成,就又设了一计想陷害我,”
说到这里她见白舜华和白致远都盯着自己瞧,不由得脸上一热,顿了顿才接着道:“于是我才起了疑心,去找人验了那个香料。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那香料里面就有藏红花。明显是有人误以为我有了、有了身子的缘故。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子矜黯然神伤:“本来我想这事也就算了,毕竟我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没想到大太太会这样狠心,又向二太太下了毒手。”
“你说什么?”白舜华震惊道:“玉莲不是因为生病……?”
白致立原本一直神情迷惘,听到这里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怔忡的看着子矜。
“我和二少爷一直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又怕你伤心,才没有早些告诉你。”她眼中饱含歉意,“若不是我迟迟没有揭露真相,红袖也许就不会死。”
“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害人的人。”白舜华默然。“她又是怎么下毒的?”
“之前大太太怕人发现异样,早就处理了二太太房里该处理的器物——谁知瑞瑛贪小,自己收了那个香炉和别的一些首饰,仓促间还不慎把里面残余的香料倒在了衣服上。后来大太太发现少了香炉,瑞瑛虽然交出来了,可是也挨了一顿嘴巴子。我让翠墨去问她,她才说了情由。我料想大太太应该不知衣服一节,才有机会让翠墨拿回来,果然上面还有余味——那是铃兰的味道。起先我还不能确定是铃兰,因为它的气味同天竺葵和桔梗都差不多,可是后来二少爷在二太太房间里发现了一只二十八星赤朱瓢虫,这种瓢虫最喜欢铃兰的味道,哪怕只有一丁点都会寻了来。所以我才敢确定就是铃兰。要知道、铃兰固然美丽,连府里都有栽培,可是它的叶子和花瓣都有剧毒,气味闻久了也会出现头疼呕吐、心跳减慢的症状,严重的还会心力衰竭。尤其是二太太这样有心悸病的,更是经不起。何况当时二太太心神俱累,哪里还受得了二少爷失踪的打击?”
说着她看向一脸平静的紫菱:“我之前一直奇怪,为什么查不出那个多嘴的下人,现在我才想明白,这府里就数你人缘最好,如果是你说的,谁都会替你遮掩。”
紫菱却突然在此时笑了,笑得很是妩媚:“四姨太,你错了,这府里人缘最好的不是我,是你——你瞧瞧,除了老爷宠你,连大少爷二少爷都是对你爱护有加——处处护着你!”
子矜一愣,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她娇笑,“以前三姨太在的时候,大少爷替你解围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还经常看到你们有说有笑的;还有二少爷,一向眼高于顶,对你也异于常人,还频频出手救美——您这才叫魅力,才叫大小通吃……”
白舜华对着她劈脸就是一个耳光:“你疯了,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么?来人——”说着就要叫人进来。
“等等,”子矜气的脸上通红,却还是及时出声制止道。
过了一会儿她才冷静下来:“事情还没有搞清楚,我还有话要问她。”
只见白舜华刚才那一下打的甚重,紫菱的嘴角渗出了血丝,可是她依然倔犟的昂着头。
她的容貌虽然没有红袖那么出挑,可是也是莹润的、鲜妍的。平日里仪态端庄,举止静闲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种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原因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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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轰然雷鸣,蓄积了一日的暴雨终于渲泻下来。
雨点疯狂的打在玻璃窗上,霹雳作响。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子矜心里一亮,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事来,登时雪镜似的通透。
她不气也不恼了,看着紫菱的目光里只留下怜悯——
“你真傻,你以为没了红袖,大太太就会让你嫁给大少爷么?”
众人皆惊,白致立也是猛的一震。
子矜掏出帕子,温柔的拭去她嘴角的血迹:“你知道红袖爱吃梅子,就在她盛梅子的袋子里下了夺命的毒药——你做这些,不是因为大太太的命令,而是因为你也爱大少爷,而且是爱惨了,对不对?”
见紫菱一脸呆若木鸡,叹气道:“凡是大少爷笑颜以对的,你都讨厌,是不是?所以你恨死了红袖,连带着也嫉恨起我来了。还真是难为了你,表面上、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无时无刻都要掩饰你心里的毒,一定很痛苦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嘲讽,紫菱却怔怔的落下泪来。
“红袖虽然傻,可是你比她更傻。” 她心中涌起莫名的怅惘。“大太太不过是敷衍你,利用你,甚至打算必要的时候让你顶罪。”说着她看白致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大少爷,你欠下的情债、太多了。”白致立一言不发,眼中却有着极深的痛楚。子矜见状也不忍再怪他:毕竟是那些爱她的女子执念太深,才会因爱成魔。
众人一时静默,只听见雨点哔哩叭啦的声音,像是鞭子抽打在身上。
紫菱却突然吃吃的笑起来:“我嫉妒,我当然嫉妒。我怎么能不嫉妒?大少爷,”她一把抓住白致立的手腕,“我哪一点比不上红袖,为什么你选她不选我?你说,你说啊!”猛的又转向子矜:“还有你,为什么你要对翠墨那么好?她凭什么能当上大小姐?我付出的努力比谁都多,我对每一个人都好,可是为什么就是得不到重视!难道我天生就是个做丫鬟的命?我不信,我不甘心哪……”泣不成声。
白致远之前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此时才开口:“把自己的不如意归到别人头上,就是你所谓的努力吗?”
紫菱浑身一震,身子冰冷的僵直,也停了哭泣。
“你的心里爬满了嫉妒的毒蛇,终有一日会被它反噬。只不过你不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你在‘她’身边太久,已经被偏执和欲望蒙蔽了双眼,形同于盲了。”
“是这样吗?是吗?”她喃喃低语,跌坐在地上。
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照亮每个人的脸庞。瞬间,世界被割成两半。
紫菱抬头对着子矜一笑,灿烂非常:“四太太,你真的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呢。我败在你的手里,也算心服口服了。”
子矜一怔,突然省悟过来,急呼道:“快拦住她!”
紫菱凄然一笑,掏出藏在怀里的剪子用尽全身的气力往心口一戳,登时血流如注。白致立离她最近,想要阻止已是太迟,只来得及接住她缓缓倒下的身子。
她满手都是血,染红了手腕上一只鲜艳欲滴的玻璃翠镯子。却犹自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大少爷:“大少爷,你能原谅我么?我、我拿我的命抵她的命,可不可以赎罪?”说着她死命褪下手上的镯子,举到他面前,断断续续道:“这个镯子,你曾经说好看,我、我一直戴着。你收下它,好不好?你收了,我就当你原谅我了。”
白致立的脸上说不出是何种表情,最终默默接过了镯子。
她笑,樱花一样的绽开、枯萎。
子矜呆呆的站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自杀?”
“她心魔太深,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白致远好像知道子矜的心情,“而且能死在所爱的人怀里——”他停了停,微微出神:“虽然是以特别的方式,但她还是成功的让大哥永远记住了她。这对她来说,应该会觉得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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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舜华颓然坐在椅子上,良久才叫人进来处理残局。
最后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四人。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说不出的疲惫,还有难以名状的伤痛。
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
白舜华站起来:“我去找她。”
“爸!”白致立想开口,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放心,我也不至于要她偿命。”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自责、歉疚、茫然、忿恨都有,最终只化作一袭忧伤。“说到底都要怪我,这一切的罪恶,都是因我而起。”
“致远。”白致立又转向自己的弟弟,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大哥,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事不能怪你。”
白致远却突然于此际说了一句很温情的话:“小时候你救过我两次,我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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