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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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灭-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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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西安听说道里阿为《辩论报》上的评论花到那个数目,对勃龙代的估价马上一落千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说话都象你先生一样,作家的第一部书怎么印出来?”

吕西安向道里阿陪着笑脸,道里阿却恶狠狠的瞪着他说:“那跟我不相干。我才不高兴随便印一部书,为了赚两千法郎冒两千法郎的险呢。我拿文学做投机,宁可挑四十卷的大书印一万部,象庞库克和博杜安弟兄①的做法。我有势力,又能收买评论,尽可经营一笔三十万法郎的买卖,干吗要推销一部两千法郎的小书呢?捧出一个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销挣大钱的《外国戏剧选》,《胜利实录》,《大革命回忆录》②比起来,并不少费气力。我开铺子不是替未来的大人物做垫脚石的,而是为赚钱,赚了钱送给出名的人。我花十万法郎买的稿子,实际上比出六百法郎买无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艺的贵人,文艺界至少得谢谢我,稿费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诉你这些道理,因为你是卢斯托的朋友,”道里阿说着,拍拍诗人的肩膀,狎昵的态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门兜稿子的作家谈谈说说,我只好关门大吉,把全部时间花在怪有意思的谈话上面,可惜代价太高了。我还不那么富裕,没法听每个人自吹自捧的独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剧里。”

①庞库克和博杜安弟兄都是当时著名的出版家。

②庞库克于一八一七至一八二一年间出版《胜利实录》,共二十四卷;拉沃卡于一八二二至一八二三年出版《外国戏剧选》,共二十三卷,贝尔维和巴里埃尔合出的《大革命回忆录》(一八二二年起印行),共四十卷。

这些正确得可怕的话,加上道里阿的奢华的装束,给外省诗人的印象越发深刻。

“什么稿子?”道里阿问卢斯托。

“一部极精彩的诗集。”

道里阿做了一个名演员塔尔玛式的姿势,转身向迦比松说:“迦比松,从今天起,谁要来兜稿子……喂,你们几个听见没有?”他又对另外三个伙计说;三个伙计听见东家冒火的声音,从书堆里探出头来。老板瞧着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说:“谁要送稿子来,先问清楚是诗是散文。是诗,马上打发掉,免得把书店蛀空了!”①

①法文中诗与虫二字谐音(见本书第95页注①),故用作蛀空书店的双关语。

新闻记者都嚷起来:“好啊!道里阿说得妙啊!”

出版商手里拿着吕西安的原稿,在铺子里踱来踱去,嚷道:“我说的是事实,诸位先生,你们不知道,拜伦,拉马丁,维克多·雨果,卡西米·德拉维涅,卡那利,贝朗瑞的走红,真是害人不浅。他们出了名,给我们招来一大批蛮子。我相信此刻送到书店去要求出版的诗稿有上千部,开场总是断断续续的故事,没有头,没有尾,模仿拜伦的《海盗》和《莱拉》。年轻人借新奇为名,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章节,叙事诗明明是德利尔的老调,新派作家居然自命为创新!这两年诗人多得象金壳虫。去年我为着诗歌亏本亏了两万!不信问迦比松!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诗人,我也看见过,脸孔白白嫩嫩,还没长胡子呢,”道里阿朝着吕西安说。“可是小朋友,对出版界来说,只有四个诗人:贝朗瑞,卡西米·德拉维涅,拉马丁,维克多·雨果;还轮不到卡那利……他是靠报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来的。”

在场的那些有势力的人听着哈哈大笑,吕西安不敢在他们面前挺起腰来表示傲气,惟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痒难熬,恨不得扑上道里阿的脖子,撕下他那个整齐得可恶的领结,扯断他挂在胸口发亮的金链,把他的表踩在脚下,把他的人撕做两半。一个人伤了面子没有不想报复的,吕西安对出版商装着笑脸,心里把他恨得要死。

勃龙代说:“诗歌好比太阳,能够帮助万古长青的森林成长,也能产生蚊虫和苍蝇。世界上没有一桩好事不带来一桩坏事。文学产生了出版家。”

“还有新闻记者,”卢斯托说。

道里阿听着大笑。

他指着稿子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卢斯托回答:“一部十四行诗的集子,会叫彼特拉克脸红的。”

“你这话怎么解释?”道里阿问。

“还不是跟大家一样?”卢斯托回答,他发见众人脸上都挂着俏皮的笑意。

吕西安没法生气,只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里阿做了一个气概不凡的手势,仿佛他的让步是天大的情面。“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诗够得上十九世纪的标准,我一定叫你成为一个大诗人。”

国会里最有名的一个演说家正在同《宪政报》的编辑兼《密涅瓦报》的经理谈话,插进来说:“只要他的才气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担不了多大风险。”

道里阿回答说:“将军,叫一个人出名,报刊的评论要花一万二,请客花三千,不信你问《孤独者》的作者。假如邦雅曼·贡斯当先生肯为这个青年诗人写一篇书评,这笔交易我决不犹豫。”

外省大人物听见又是将军,又是大名鼎鼎的邦雅曼·贡斯当,觉得这铺子的气派简直同奥林匹斯①差不多。

①希腊半岛北部的山,古希腊人认为是诸神居住的地方。

斐诺道:“卢斯托,我有事和你商量,等会咱们在戏院见面。——道里阿,这笔买卖我可以做,不过有条件。咱们上办公室去谈吧。”

“来吗,老弟!”道里阿让斐诺走在前面,向十多个等着他的人挥了挥手,表示他忙得不可开交。他正要进办公室,吕西安急起来,拦着他问: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么时候来听回音?”

“哎!我的小诗人,过三四天再来。咱们瞧着办。”

吕西安被卢斯托拉着就走,来不及向韦尔努,勃龙代,拉乌尔·拿当,富瓦将军,邦雅曼·贡斯当等等告辞。那时贡斯当刚刚发表他关于百日时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德·斯塔尔夫人的情人,先攻击拿破仑,又攻击波旁家,等到胜利的时候,他精疲力尽的死了。①吕西安只对他匆匆一瞥,印象不过是一头淡黄头发,眉清目秀,长方脸上,长着一张样子可爱的嘴巴。

①邦雅曼·贡斯当死于一八三○年十二月,正当查理十世下台以后五个月。一八一九年他曾发表关于百日时期(指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逃回至滑铁卢战败为止的时期)的书信集。

幻灭 十四 后台

……………………

吕西安踏上街车,挨着卢斯托坐下,说道:“没想到是一个鬼地方!”

卢斯托吩咐赶车的:“全景剧场,越快越好,给你一法郎半。”然后他在吕西安面前摆着前辈的架子,很得意的说道:“道里阿这混蛋一年做十五六万法郎生意,好比当着文艺部部长。他和巴贝一样贪心不足,可是专门捞大笔头的油水。道里阿有气派,很豪爽,也很虚荣;他那点儿风趣是拿别人的话凑起来的。他的铺子是个好地方,值得走动,你可以同当代的优秀人物攀谈。告诉你,一个青年在那儿呆一小时,比读十年书,弄得面黄肌瘦,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大家在那边讨论报刊上的文章,找题材,交攀名流或专有势力的人物,将来好派用场。今日之下,要成功全靠交游广阔。一切要靠机会,你不是看见了吗?最要不得是有了聪明才智,孤零零的守在冷角落里。”

吕西安说:“他狂妄极了!”

艾蒂安回答说:“哼,我们都拿道里阿打哈哈。你有求于他,他踩在你肚子上;他要用得着《辩论报》,勃龙代要他怎么就怎么,好比转陀螺。唉,你进了文艺界,这种角色有的看呢!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

吕西安道:“是啊,你说的不错,可是尽管听过你的预告,我在铺子里受的气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干吗要痛苦呢?凡是我们消耗了生命,为之坐到深更半夜,绞尽脑汁的题材,我们在精神世界中的漫游,用足心血造起来的大建筑,在出版商眼里不过是一桩赚钱生意或者蚀本生意。书店老板只晓得你的书好销不好销。他们只操心这一点。对他们说来,印一部书是拿一笔资本去冒险。作品越好,卖出的机会越少。优秀的人总是比群众高一等,他的作品要过相当时间受人赏识以后,才能风行。哪个出版商愿意等呢?最好今天印的书明天就卖完。既然是这种制度,真有分量,要慢慢的受到推崇的作品,出版商决不接受。”

吕西安嚷道:“阿泰兹说的不错。”

卢斯托道:“你认识阿泰兹吗?象他那种生活孤独,自以为能叫群众迁就他们的人,我认为最危险。这些要到身后才出名的人,用信心把青年的幻想鼓动得如醉若狂,因为我们开始都自以为力量大得不得了,听了他们的话很投机,就不去利用还能行动,还能有所收获的年纪打天下。我可赞成穆罕默德的办法,他叫山走过来,说道:你不过来,我来!”

这个警句把论点提得非常尖锐,使吕西安在两种办法之间打不定主意:一个办法是小团体的朋友们提倡的安贫乐道的生活,另外一个是卢斯托提出的战斗生活。直到神庙街,昂古莱姆的诗人一声不出。

现在全景剧场经过拆造,变了民房;当初是一所漂亮的戏院,坐落在神庙街,正对夏洛街。两任经理都失败了,不曾做过一笔好买卖。继承滑稽名角波蒂埃的维廖勒,五年以后大红特红的佛洛丽纳,最初倒是在全景剧场登台的。剧院和人一样逃不过命运的安排。全景剧场要同昂必居喜剧院,快活剧院,圣马丁门剧院,以及专演歌舞剧的一些戏院竞争;它经不起同业的倾轧,营业执照的限制①,又缺少精彩的剧本。剧作家不肯为了一家前途渺茫的戏院把别的戏院得罪了。那时经理室正想靠一出带点滑稽的杂剧卖座,作者是个青年,叫做杜·勃吕埃,曾经同几个名人合作过,这次他自称是一个人执笔专为佛洛丽纳初次登台编的。佛洛丽纳一向在快活剧院做跑龙套,最近一年担任一些小角色,稍稍有人注意,可始终没当上主角;全景剧场便要她跳槽。另外一个女演员柯拉莉也在这出戏里第一次露面。两个朋友来到戏院,吕西安发觉报纸有那么大的势力,先自吃了一惊。

①当时官方对戏院多方限制,甚至规定在舞台上同时开口的演员不得超过二人。

“这位先生是我带来的,”艾蒂安告诉检票处,检票处的职员都弯了弯腰。

“今晚不容易腾出位置,”检票处的头目说,“只有经理的包厢还能安插。”

艾蒂安和吕西安在游廊里走了一转,和女招待办了几次交涉,没有结果。

“咱们进场找经理去,他会请我们坐他的包厢。另外我还要介绍你见见今晚的女主角佛洛丽纳。”

卢斯托做了个手势,管乐队池子的人掏出小钥匙,在厚实的墙上开了门。吕西安跟着朋友,从灯火通明的游廊忽然进入一个漆黑的窟窿。在剧场和后台之间,差不多每家戏院都有这样一条过道。外省诗人跨上几步潮湿的踏级,走进后台,看见许多意想不到景象:狭窄的支柱,高耸的天顶,挂油灯的柱子,近看挺可怕的舞台装置,满脸白粉的演员,式样古怪,料子粗糙的服装,上衣沾满油迹的工人,挂在空中的绳索,高高吊起的布景,戴着帽子踱来踱去的后台监督,随便坐着的跑龙套,还有消防人员,总之是一大堆滑稽,凄惨,肮脏,丑恶,刺眼的东西,和吕西安生在台下看到的大不相同,使他诧异不置。台上快要演完一出歌舞剧,叫做《贝特朗》①,仿照麦图林的悲剧编的。诺迪耶,拜伦,瓦尔特·司各特都很重视麦图林的原作,可是在巴黎不受欢迎。

①指《贝特朗或海盗》,一八二二年上演的一部三幕歌舞剧。

艾蒂安嘱咐吕西安:“仔细搀着我的胳膊,要不你不是踩着活门掉下去,就是一座森林从天而降,套在你头上,再不然你会撞翻宫殿,拖倒茅屋。”

一个女演员听着台上的对白准备出场,艾蒂安问她:“小宝贝,佛洛丽纳可是在更衣室里?”

“是的,亲爱的,谢谢你在报上说我好话。佛洛丽纳到这里以后,你更和气了。”

卢斯托道:“小家伙,别误了你的事。快点上台,好好念你的两句台词:住手,混蛋!今天卖座卖到两千法郎呢。”

女演员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嚷道:住手,混蛋!吕西安看着愣住了,那声音吓得他全身发冷。她的确变了一个人。

吕西安对卢斯托说:“这就叫戏院。”

卢斯托回答:“戏院同木廊书店和报纸一样,是文学的装配工场。”

拿当出现了。

卢斯托问道:“你是为谁来的?”

拿当说:“替《法兰西新闻》跑跑小戏院,聊胜于无。”

卢斯托说:“今晚跟我们一同去吃消夜,希望你对佛洛丽纳多多照应,以后回敬你就是了。”

“一定帮忙,”拿当回答。

“你知道,她搬到邦迪街去了。”

刚才的女演员从台上回进后台,问道:“小卢斯托,你同来的漂亮青年是谁?”

“啊!亲爱的,他是个大诗人,将来要出名的。——拿当先生,你们今晚同席,让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吕西安·德·吕邦泼雷先生。”

拿当说:“先生,你的姓漂亮得很。”

艾蒂安招呼他的新朋友:“吕西安,这位是拉乌尔·拿当先生。”

吕西安道:“真的,先生,我两天以前拜读了大作,没想到你写了那样的书,那样的诗集,对一个新闻记者会那么恭敬。”

“等你第一部书出版了,看你的吧,”拿当很含蓄的笑了笑。

韦尔努瞧见他们三个在一起,嚷道:“呦!呦!极端派①同自由党握手了。”

拿当回答:“白天我代表我的报纸说话,晚上我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天黑了,个个记者都是灰色的。”②

①这是极端派保王党的简称。

②法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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