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们还需要更深切的了解。〃她简单地说。
她把玫瑰约出来,而我叫了周士辉。
我们四个人在一间幽静的咖啡店见面。
周士辉见了玫瑰欢喜若狂,玫瑰却很冷淡。
我说:〃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吧。〃
周士辉对玫瑰说:〃你不要怕家庭的压力,一切有我担当——〃
玫瑰冷冷地说:〃我不明白你讲些什么,你给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们恐吓你,你不要害怕!〃
〃没有人恐吓我,〃玫瑰说,〃你害我与爸妈起冲突,造成我生活不愉快,我以后都不再相信你,我不要再见到你。〃
士辉的脸色转得煞白,〃玫瑰——〃
〃我不爱你,〃玫瑰嚷,〃你可否停止骚扰我?〃
士辉的表情像看到世界末日,我心中实在可怜他,拍着他肩膀。
士辉的嘴唇颤抖着,看着我,一个字说不出来。
更生低声问:〃玫瑰,你会好好地读书,是不是?〃
〃当然,我只有十六岁半,凭什么要放弃家庭与学业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玫瑰站起来,〃如果我考不到港大,老妈一辈子不原谅我,我已经为这件事受足了气,甚至挨了两记耳光,够了!〃
我问:〃你现在又去哪里?〃
〃买书,约了同学买下学期的课本。〃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
周士辉整个人抖得像一片深秋将落的树叶,过了一阵,他忽然大叫一声,逃出去。
我与更生尾随在后,只看见他发足狂奔,一下子不见了影踪。
〃可怜的人。〃
〃他可怜?〃更生叹口气,〃他的孩子们才可怜呢,刚出生就不见了父亲。〃
我担心地向:〃他会不会伤害玫瑰?〃
〃玫瑰?不会,他生命中的女神将永远是玫瑰,尤其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她。〃更生叹息。
〃多么可惜,如此一个有为青年——我盼望他再建立事业,回到妻子身边。〃我说。
更生又看我一眼。
对于这件事,母亲的观点是:〃玫瑰迟早要遭到报应的。〃
周士辉没多久便启程到英国去了,临走与我通一个电话。
我问他去干什么。
他说去读书。
我原本可以幽默他几句,想想不忍,祝他顺风。
玫瑰益发出落得标致,而且一变常态,非常听话,但到底因为周士辉这件事,我无法像以前那样爱她。
有时候她主动接近我,渴望我对她关注。
我总是淡淡地。
更生说:〃就算这是她错,你不能因为一个人错过一次,而完全不原谅她。〃
〃她已经长大了,〃我说,〃再也不能把她背着走上一里路去看花车游行,兄弟姐妹长大了总要各散东西。〃我停一停,〃你又不肯做她的大嫂,她一直住你家也不成话,最好叫她搬回去住,要不我这里也有空房间。〃
〃你真是公事公办。〃更生的语气带点讽刺。
更生有时候不可理喻,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不满,但似乎她一直想与我拖下去,尽管快三十岁了,并未想与我论到婚嫁。好,如果老姑婆不急,我恶作剧地想,我也不担心。
只是母亲老催催催的。
更生生辰那天,老妈送了厚礼,一只古老的钻戒上有三颗一卡拉的钻石,连我都〃哇〃一声叫,更生脸涨红了,结结巴巴要退还。
老妈不悦:〃你也不是那种小家子的人,平日也很大方,怎么现在忽然鬼祟起来,告诉你,石头是黄的,不值很多,放心收着吧,不是卖身契。〃
更生讪讪地套在手指上,我向她挤挤眼。
玫瑰很羡慕,探头过来看,〃哟,〃她说,〃真不错。〃
老妈瞪她一眼,她不出声了。
我笑说:〃这是孙猴子的紧札箍,你少羡慕。〃
老妈说:〃你几时嫁入我家的门,我还有些好东西,收了几十年了,送给个可靠的人,也好放心。〃
老妈近来的身子不大好,她爱看中医,吃药吃得满屋子香,但是咳嗽并没有缓和多少。
玫瑰说:中医是巫道。老妈骂得她臭死。
她与母亲的年龄实在相差太远,两个人的想法差得天跟地似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玫瑰的稚气渐渐脱除。她瘦了,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眼睛益发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而事实不是这样,玫瑰并不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孩子,她毫无思想,唯一的文化是在我书房里捡一两本张爱玲的小说读。
作为她的哥哥,看惯了她的五官,并不觉得她长得特别美,但是旁人骤见玫瑰,莫不惊艳。一位男同事说:〃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唇,小但是厚,像随时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她是那么年青,有什么要说的呢?真是迷惑。〃
是吗?他们并不知道真的玫瑰。这样子捧着一个女孩子,只因为她的美貌,是非常危险的事,对玫瑰本人也不公道。,
就算我们与玫瑰吃茶,坐在咖啡厅里,也遇见星探,想游说她做明星,拍广告、上电视。
那种贼头狗脑,拿着照相机的年轻人,放下一张卡片,跟玫瑰说道:〃小姐,我们公司有把握将你捧作明日之星。〃
玫瑰说:〃我不喜欢做明星。〃
我跟着喝道:〃听见没有?她不喜欢做明星。〃
这样子赶走了不知道多少癞哈蟆。
更生问玫瑰:〃长得像你这样,是否很烦恼?〃
玫瑰耸耸肩:〃习惯了,人们一见我便瞪着我看,像是我脸上开了花,我只好一笑置之。〃
我觉得很恶心,一张脸好看有个鬼用。
更生说:〃振华,你是唯一不觉玫瑰美貌的人。〃
我说:〃我是个成熟的男人,我看女人,不止看眼睛鼻子大腿腰身,我注重内心世界。〃
〃你可明白我的内心世界?〃更生问。
〃你的内心世界犹如万花筒,百看不厌——对了,玫瑰现在与什么人交往?〃
〃邻校全体男生。〃更生笑。
〃有没有什么固定的人?〃
〃不知道,大概没有。〃
我说:〃最近她头发又直了,好现象,溜冰鞋终于脱下来了,也是好现象。〃
〃她会考考九科。〃更生提醒我,〃好学生。〃
〃每个学生都起码考九科,不必紧张——还有,她现在衣服的颜色也素净得多了。〃更生微笑:〃你的语气像个父亲。〃
〃可不是。〃我说,〃兄兼父职。〃
〃有没有士辉的信?〃
〃没有。〃
〃士辉的太太呢?有无跟你联络?〃
〃我不敢去看她,她也没有找我。〃我苦笑道。
〃士辉被蝴蝶的色彩迷惑,却不懂得蝴蝶是色盲。〃更生说。
〃这句话呢,我像明白,又像不懂。〃我笑。
我再到更生家去,在幽暗的大厅中看到一幅巨型的彩色照片,是玫瑰穿一件白裙子,站在影树下。细碎的金光透过影树羽状的叶子洒在她身上,火红的花朵聚在树顶,这张照片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杰作。
谁拍的?
〃雅历斯。〃玫瑰说道。
〃总有个中文名字吧?〃我问。
〃不知道。〃
〃你的男朋友?〃
〃不是,我只跟他学壁球。〃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干什么的?〃
〃不干什么,他是港大历史系学生,体育健将。〃
〃你连他的中文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心想:港大生,体育健将。不会有大错,上帝保佑那可怜的人。
更生问:〃见过那男孩子没有?非常英俊,与玫瑰在一起,金童玉女一般。〃
〃哦!〃
近日来我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看玫瑰的男朋友,见了一个,见不了十个,也见不了一百个。
不过有那个时间的话,我得叫她搬了回来才是,老住在苏家不是办法。
玫瑰叫那个雅历斯帮她搬家。
她一边啰嗦,一边指手划脚地叫那个男孩子挥着汗干活,我摇摇头,真有这么多的男人爱做女人的奴隶。
人各有志。
但那个男孩是长得神气,一眼看去就像某个明星般,高大英俊,与玫瑰很般配。
玫瑰说她已把去年整个夏季的衣服丢掉,要求我替她买新衫,我再高兴没有,讲明不准买刺目的颜色。
雅历斯坐在一旁只懂得笑,没多久玫瑰就把他轰走。
她恨恨地说:〃蠢相!〃
我既好气又好笑,〃罢哟,玫瑰,虽然是别人送上门来给你糟蹋,你也修修福。〃
〃这年头,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都难。〃她说。
〃市面上那么多男人,你简直可以抓一把,吹掉一点来拣,全世界的女人都可以叹男朋友难找,但你,你是黄玫瑰啊!〃
〃大哥,别取笑我了。〃她没精打采。
〃看中了谁?你主动去俘虏他啊?〃
〃那么容易?〃她反问。
〃啊哈!〃我跳起来,〃别告诉我,你也碰到定头货了。〃
〃你不必来不及的高兴,我还没有碰见那个人,〃她白我一眼,〃只是有许多男人简直铁石心肠,像你就是。〃
〃胡说,我才不是铁石心肠。〃
〃你女朋友说你有她无她都一样。〃
〃她呀,〃我说,〃像所有女人一样,她对爱情有太大的憧憬,我认为真正的爱情应该像覆煦,舒服安全得不觉它的存在。〃
我说:〃覆煦对于爱情,火辣辣的只是欲念——也许因为这个观点的差距,她不肯嫁给我。〃
〃去说服她啊。〃
〃她大有主张,受过教育的女人就是这点可怕。〃
〃苏更生是一个极端可爱的女人。〃
〃你们真是识英雄重英雄。〃
〃你应该多多尊重她。〃
〃是,是,可是你别尽教训我,玫瑰,考完试打算如何?〃
〃入港大。〃她简单地说。
〃别跟男孩子混得太熟。〃我说,〃发乎情,止乎礼。〃
〃放心,我不会做未婚的妈妈。〃她说。
我拍拍她肩膀,〃在我这里住,规矩点,别丢了老哥的脸,知道不?〃
〃知道了。〃
许多日子未曾与她开心见诚地谈话了。
但话未说完,她与雅历斯已打得火热,哪里都有他俩的踪迹。
雅历斯有一项绝技,他的摄影术真是一等的,拍得出神入化。家里到处摆满了玫瑰的照片,大的小的,七彩的黑白的,没有一张不是精致漂亮,每次他们出去玩,他都替玫瑰拍照。
玫瑰开头倒是很高兴,贴完一张又一张,后来也不过是当扑克牌般,一叠叠放抽屉里。
苏更生很有兴趣,挑了些特别精彩的,她说:〃一个少女是应该把青春拍下来留念。〃
我说:〃你都是老女人了,还有这种情怀。〃
玫瑰说:〃我这大哥才是小老头子。〃
母亲咳嗽着问玫瑰:〃你在谈恋爱了?〃
玫瑰吓得不敢作答,她就是怕母亲。
〃暖,〃我说,〃对方是个大学生,不错的。〃
母亲说:〃你妹子掉根头发,我都跟你算账。〃
〃是,〃我直应,〃是!〃
我坦白地问玫瑰:〃要不要叫雅历斯到家去吃一顿饭?向老妈交代一下。〃
〃不必。〃玫瑰说。
〃你不是在谈恋爱?〃我问,〃你对他不认真。〃
〃他这个人幼稚,我不过跟他学滑水。〃
我说:〃待你把他那十八般武艺学齐了,就可以把他一脚踢开?〃
〃是。〃玫瑰大笑,〃学完壁球学滑水,还有剑击、骑马、开飞机,三年满师,一声再见,各奔前程。〃
〃十三点。〃我骂。
〃你想我怎么能嫁给他呢?他除了玩,什么也不懂。〃
〃你呢?除了玩,还懂什么?〃
她强词夺理,〃我是女人,我不必懂。〃
〃什么歪理,你看苏更生一个月嫌多少!〃
〃苏姐姐是例外,〃她说,〃我将来可不要像她那样能干,我不打算做事。〃
〃那你念大学干什么?〃我问。
〃大学不能不念,面子问题。〃
〃嘿,没出息。〃
〃是,我是没出息。〃她承认,〃我才不要在枯燥的写字楼里坐半辈子,赚那一万数千,跟人明争暗斗。〃
她躺在沙发上,长发漆黑,瀑布一般垂下,我仔细欣赏我这美丽的小妹,她的手正搁在额头上,手指纤长,戴着我去年送她的指环,指甲是贝壳一般的粉红。
玫瑰额角有细发,不知几时,她已把皮肤晒得太阳棕,那种蜜糖般的颜色,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
我的心软了,我这小妹真的无处不美,倘若我不是她的大哥,不知感觉如何。
她转过头来:〃大哥——你在想什么?〃她抬一抬那削瘦俏皮的下巴。她那样子,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只有更加漂亮成熟。
我说:〃当时——你嫌周士辉什么不好?〃
〃他老土。〃
〃哦?〃
〃他什么都不懂,只会画几张图。〃
〃是吗?〃我微笑,〃如此不堪?〃
〃他不懂吃,不懂穿,不会玩,也不看书,整个人是一片沙漠,一点内心世界也没有,活了三十多岁,连恋爱都没经历过,土得不能再土。最讨厌之处是他对他那小天地是这么满意,坐井观天,洋洋自得,谈话的题材不外是又把谁的生意抢了过来,他公司去年的盈利是多少……他不止是俗,简直是浊。后来又借着我的名闹得天翻地覆,更加土上加土,一点都不会处理。〃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士辉是苦出身,大学是半工读念的,自然没有气派,也不会玩。但士辉有士辉的优点,他待你是真心的。〃
〃他?〃玫瑰冷笑,〃他与他妻子真是一对活宝贝。〃
〃算!〃我又生气,〃拆散了人家夫妻,嘴上就占便宜了。〃
玫瑰说:〃所以我说只有苏姐姐是个明白人,隔了这么久你还怪我。〃
〃隔了这么久?〃我嚷,〃人家孩子还没懂得走路呢。〃
〃苏姐姐说,我只不过是周士辉逃避现实的借口!〃
〃你跟苏更生狼狈为奸。〃
〃真的,大哥,你想想,周士辉这个人多可怕,他根本对妻子没有真感情,结婚生子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形式,人生必经过程。忽然他发觉这种生活形式不适合他,他无法一辈子对牢个乏味的女人,他就借我的名来逃避。〃
我没好气:〃你们真是佛洛伊德的信徒,什么都可以解释演绊一番。我觉得士辉是爱你的。〃
〃他最爱他自己,〃玫瑰说,〃见到我之后,他发觉周太太不再配得起他而已。〃
〃你铁石心肠。〃
玫瑰抖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