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矛盾,你这个懦弱的人!〃
我反问:〃如果你知道你要见到那个她,你会怎么样?〃我急急问,〃你会比我好过?〃
他不敢出声了,脸色变了变。
我抓到了他的痛脚,〃是不是?嘴巴不再那么硬了?〃
〃好的,〃他说,〃让我来招呼老板娘,你躲在我身后好了。〃
〃你当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说。
我开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齐齐,我在等她大驾光临,纵然她已是我父亲的妻子,若能够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与爹来的那一日,两个姐姐与我去接飞机。我激动得脸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焕发,老远就叫住了我们。
而玫瑰则有点倦意,她的头发很长了,云一般的披在双肩上,穿件浅色毛衣,同色系长裤,不知恁地这么朴素打扮,益发浓艳逼人,额上泛油光,唇膏脱落一半没补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个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娇慵使我心跳。
我认了命了,如果能以余生这样侍奉她身旁,不出一声,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乐。
大姐因见过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则发着呆,向她瞪视。
玫瑰掠着头发与我们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轻不可闻地在我耳畔说:〃美女,美女。〃
见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并无架子,好脾气地微笑着,硬是要我与爹站一块儿。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额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说:〃坐了二十多个小时飞机,原形毕露,难看死了。〃她笑。
大姐顿时就说:〃你是永远不会难看的。〃
爹也笑,〃别宠坏她。〃
玫瑰只是笑。
我们上了车,往小姐姐处驶去。
玫瑰并没有说话,爹讲什么,她只是留神听着。小姐姐把玫瑰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上头,面孔的表情代替了〃无懈可击〃四个字。
我们一家团聚,济济一堂,斯人我独自憔悴,在一旁看着玫瑰的一颦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问我:〃庄呢?在办公?〃
我答:〃那还用问?他不比我,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自嘲说。
玫瑰转过头来,〃准时上班就好算顶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脸红。,
〃叫他来吃饭。〃爹说。
〃好。〃我说。
庄说他会怀着最好奇的心情来见我们。
在喝下午茶的时候,老庄来了。我听到车子引擎声出去迎他,见到他不由喝一声彩:沉郁的面孔,早白的鬓角,整齐的服饰,温文的态度,他如果不认是英俊小生,我头一个不依。
他见到我微笑,〃她来了?〃
〃来了。〃我低着头说。
庄拍拍我的肩膀,〃别怕,有我在。〃
〃跟我来。〃
我带他进屋子。
爹一见老庄,马上迎出来跟他握手。
玫瑰正与小姐姐说话,听到有客人来便回过头,庄的手尚在爹手中,远远看见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脸变了一种奇怪的青色,丝毫不觉自己失仪。
玫瑰看见一个陌生人这样瞪着她,她也怔住了。
我连忙上去解围,〃老庄,你想加薪水,就直说好了,何必抓着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庄那种镇定的姿态完全消失,他退后三步,脸色灰白,跟我说:〃震中,请跟我到书房来。〃
我几乎要扶着他走这短短的几步路。
关上书房门,他呆了相当久的一段时候。我以为他不舒服,连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发上。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他像是恢复过来了,〃我突然提不上气来。〃
〃休息一会儿再吃饭。〃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么坏吗?〃
〃找个医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亲道歉,我自这里长窗出去便可以。〃
〃迟些我回来再见。〃我说。
他点点头,去打开长窗。
〃老庄。〃我叫住他。
〃什么事?〃
〃她是否值得我为她发狂?〃
庄国栋看向我,眼神中充满怜惜、同情、痛苦、惆怅、心酸……
庄说:〃震中,可怜的震中,可怜的我。〃他打开长窗去了。
小姐姐进来,〃震中,国栋呢?〃
〃他不舒服,去看医生。〃我说。
〃你呢?〃她说,〃我觉得你们两人都有点怪。〃
伤心人别有拥抱。
小姐姐坐下来,〃美人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说。
那顿饭我吃得味同嚼蜡。
想爱她,不能爱她,避开她,又想见她,见到她,还不如不见她,我又想逃离她。
第四章
父亲认为我精神恍惚,非常诧异,我再也没有话说,便告退了。
玫瑰吃得很少,她说是累。
回到庄的公寓,我打开门进去,看到他女友脸色铁青地走出来。
她并不睬我,一别头就走掉。庄在看电视。
〃怎么了?〃我问。
庄的眼睛仍然留在七彩卡通上,正轰轰烈烈地在演大力水手。
〃庄,〃我说,〃怎么了?〃
庄说:〃我告诉她,我从来没爱过她。我爱的,一直是另外一个人。〃
〃你不是改头换面,要做个新人吗?〃
〃我错了,她仍然控制我的灵魂。〃庄简单地说。
说完他就全神贯注地看大力水手,不再出声。他紧闭着嘴唇,脸色非常坏,但一双眼睛却闪亮得像一头野兽,我觉得奇怪,但自顾不暇,顾不得那么多。
我说:〃我还是去巴黎,听你的劝告。〃
他不再回答我。
我收拾衣物,提起只轻便的箱子,摸摸袋中,余款无多,因此在老庄抽屉中,取了叠钞票。
我临出门跟他说:〃我借了你三百磅,现在就搭夜船去巴黎,我看我俩难兄难弟,分头腐烂比较好些。〃
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些什么。
我开了那辆随时会散的福士坐气垫船到宝龙,然后南下巴黎。
到巴黎时天快亮了。我跑到圣母院去祈祷。
如果在香港,你的心能碎成一百片,那么在巴黎晨曦中的圣母院,你的心可以碎成一千片了。
我租了旅馆,就住在那里,专等爹爹与玫瑰走。每日早上坐在塞纳河的〃新桥〃边发呆,听金发女郎们的絮絮细语。
钱花光了,打电话给姐姐们求救,她大声叫道:〃罗震中!你在地球哪一个角落?〃
我说:〃巴黎。而且我的钱花光了,花都的花也不再芬芳了。〃
〃爹找你,请快回来。〃小姐姐说。
〃他还没走?〃我意外。
〃有点意外,留下来了。你快回来,有要事。〃
〃那么多要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罗家都有要事,我才不信。〃
〃罗震中,你敢不回来!〃
〃好,我回,我回。〃
我又开着那辆老爷车回到伦敦。
大船经过多佛海峡,风呜呜地吹,深紫色的天空,海鸥哑哑地低鸣,我几乎想连人带车一齐驶下黑色的海水,从此消失在世界上。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勇气。
我回到伦敦,站在父亲的面前,做他的乖儿子。
父亲果然有要事寻我。
他开门见山地说:〃震中,我有要事得回香港,我要你照顾你继母。〃
我抬起了头。
父亲咳嗽一声,〃震中——〃仿佛有难言之隐。
〃什么事?〃我忍不住,〃为什么你俩不是一起回去?〃她早早离了我跟前,我好安居乐业。
〃她不肯回香港。〃父亲说到此地为止,叹口气,站起来走开。
我问大姐:〃怎么回事?他俩吵架?〃
〃不是吵架,她跟你好友庄国栋有点暧昧。〃大姐跌足说。
〃什么?〃我两只耳朵几乎掉了下来。
〃庄国栋,〃大姐说,〃他们俩个天天都约会。〃
〃他疯了。〃
〃我也这么想。〃大姐姐说,〃他要找女朋友,一卡车一卡车的随他挑,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父亲再也不能与后生小辈去谈判,你去把这件事弄清楚。〃
〃我?〃我退后了一步。
〃你怎么样?〃大姐姐恼怒地说,〃你父亲养了你千日,用在一朝,你不愿出力,还啰嗦?〃
〃好好,我与他去说,他现在住哪儿?玫瑰又住哪?〃
〃玫瑰住夏惠,他住老公寓。〃
〃我马上去。〃
〃你去了说些什么?当心把事情弄僵,我早知会有这样的事。古人说娶妻娶德,色字头上一把刀,这话儿不会有错。〃
〃你老了,大姐。〃
我出门去找老庄。
我在写字楼把他找到了。
老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整个人散发着无上的活力,是什么令他这么愉快?简直不能置信。
我冷冷地,将手臂叠在胸前,斜眼睨着他,〃老庄,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他并不介意,笑笑问:〃你的所好,还是你爹的所好?〃
〃我警告你,庄国栋,做人不要大绝!〃我提高声音。
〃是。〃他说,〃你生气了,震中,但是我认为你应该听我的解释。〃
〃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还有胆子在这里工作?〃我竖起双眉,〃朋友妻,不可戏,你听过没有?〃
〃但是我认识她的时候,〃庄以清晰冷静的声音说道,〃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我呆住,〃庄,庄……〃
〃就是她,黄玫瑰。震中,咱们爱的是同一个人,为之黯然伤神的,亦是同一个人,想爱而不敢爱的,也是同一个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第二个黄玫瑰,我们早应该知道了。〃
我震惊。
〃我已失去她一次,震中,我不打算再失去她。〃他补上一句,〃命中注定,震中,命中注定的,你难道还不相信命运?我结识了你,就是为了要与她重逢,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的。〃
我镇定下来以后说:〃我不能让你破坏我家庭的幸福。〃
〃震中,〃他似洞悉我的心事,〃我太明白你,你自己不能爱她,可是,把她留在罗家,看看也是好的,是不是——〃
我一记左钩拳出手,把他打得飞出去,撞在小型文件柜上,哗啦啦犹如大厦倾,压塌了柜子,倒在地上,乱成一堆,女职员们像刺激电影中的女角那样尖叫起来。
老庄跌在地上,他苦笑,摸一摸嘴角的血,他并不说什么么。
我指着他说:〃你让我见到你与她在一起,我打死你。〃
我转头走了。
我去找玫瑰。
还没到夏惠酒店,我的拳头已经肿得像一只拳击手套,又青又紫。
到了酒店大堂,打电话上楼,找到她,因为激动过度,说话打结。
她五分钟后下来大堂见我。
春天到了。
她穿极薄的丝衣服,飘飘欲仙。
〃震中!〃她横我一眼,坐下来。
我心酸地看着她。
〃你打架了。〃
我问:〃你信我,还是信他?〃
〃你们有话好说,怎么老打架?〃
我心中倒翻了五味架。〃老打架?我知道你在这一生中,为你打破了头的男人不计其数,但是刚才,我不是为自己与庄国栋打架。〃
〃是为你爹?〃
〃是。〃
她沉默。
〃回去香港吧,玫瑰。〃
她对我说:〃我加件外套,与你找个好地方说话去。〃
我等她披件白色薄呢大衣,一同散步到附近的公园去。
我们在长凳坐下。
公园中情侣们散步拥吻,年老的公公婆婆以隔夜面包喂白鸽,气氛温馨宁静。
她细细地说:〃他是我第一个爱人。〃
〃那已是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我说。
〃为了在他那里受的创伤,我嫁了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达十年之久……〃玫瑰的声音越来越低。
〃可是你离了婚,你现在是我爹的夫人,你要忠于他!你不是想告诉我,你嫁他只是为了求个归宿吧?〃
她不响,凝视远方的人工湖。
我咆哮:〃你难道不爱罗德庆?〃
〃我爱。〃
〃那么跟他回香港吧。〃
〃我要想一想。〃
〃想什么?〃
〃震中,请不要对着我吼叫,〃她心虚,〃震中——〃
〃你这一辈子伤了多少人的心?〃我眼睛红了,鼻子发酸,〃黄玫瑰,你跟本不懂得爱情,你好比一只蝴蝶,一生出入在万紫千红的花丛中,但蝴蝶都是色盲,根本不懂得欣赏花朵。就好比你,你得尽了所有人的爱,但是你并不感激。〃
〃不。〃她倔强地看向我,双眼闪着泪光,明亮得犹如两颗宝石,但她并没有流下眼泪,〃不,每个人爱我,我都感激。〃
我不置信地瞪着她。
〃震中,〃她静静地说,〃即使你爱我,我也感激。〃
我呆住了,头顶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透心凉。
她早知道了。
我怎么可以低估她。
〃震中,我不是那种人,我非常重视感情,我……〃
〃我知道,我在气头上故意侮辱你,我晓得你,你活在世界上,不外是为了感情。〃我垂头丧气。
〃我是爱过很多次,但每一次都全心全意,我也爱你父亲。〃玫瑰说,〃你不要诬告我了。〃
〃对不起。〃我说。
〃我与庄国栋……我想好好看看他,我爱了他这么多年……〃
〃这么一段幻觉,你们当时都年轻,相识才短短一段时间,而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我就是想清楚这是不是事实,他这个人存在我心底已经十多年,有时候越是模糊的印象越是美丽。〃
〃如果你发觉你爱的确实是庄国栋,你打算牺牲我的父亲?〃
她美丽的眼睛看着远方,〃我相信随缘。〃
〃你相信不负责任。〃我赌气。
〃震中,〃她苍白着脸,〃我知道你不原谅我。〃
〃我爱我父亲,〃我说,〃我不忍看他伤心,〃我加一句,〃我也爱庄国栋,我亦不想看到他再一次碎心,〃我仰起头,〃还有我自己,我们这些人,都欠你良多,为你伤神,玫瑰玫瑰,我还能说些什么?〃
她垂下眼睛,掉了一串眼泪。
我说:〃有选择的爱便不是爱,玫瑰,承认吧,承认你并不爱罗德庆爵士,你欣赏他尊重他崇拜他,但并不爱他。〃我咄咄逼人。
她呜咽:〃如果家明还在……〃
她〃霍〃地站起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