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聪明误一生?〃她又笑。
〃本来是。〃我说,〃我们都为聪明误了一生。〃
能与妻子如此畅谈,未尝不是快事。
回到家,桌面搁一封电报,电报上说:〃急事,乞返,黄振华。〃
我问:〃什么事?〃
咪咪想了一想:〃黄振华本人是绝对不会出事的,他原是个精打细算、四平八稳的人。〃
〃那么是玫瑰的事,〃我说,〃玫瑰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亦不会是玫瑰的事。〃咪咪说,〃黄振华做事极有分寸,他不见得会拿玫瑰的事来麻烦你。〃
〃推理专家,那么是谁的事?〃
〃是你大哥的事。〃咪咪说。
我的血一凝。可不是!
〃大哥?〃我反问,〃大哥有什么事?〃
〃接一个电话回去!快。〃咪咪说。
我连这一着都忘了做,多亏咪咪在我身边。
电话接通,来听的是黄太太。
我问:〃我大哥怎么了?〃
〃你大哥想见你。〃
〃出了什么事?〃
〃你赶回来吧,事情在电话中怎么讲得通呢?〃
〃大哥有没有事?〃
〃他——〃
〃谁有事?〃我停一停,〃玫瑰可有事?〃
〃玫瑰没事,家敏,我心乱,你们俩尽快赶回来好不好?你大哥需要你在身旁。〃
我与咪咪面面相觑,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咪咪接过电话:〃黄太太,我们马上回来。〃她挂上话筒。
咪咪取过手袋与大衣。
〃你做什么?〃
〃买飞机票回香港。〃
〃我不回去。谁也没出事,吞吞吐吐,我回去干吗?〃
〃有人不对劲。〃咪咪说,〃我有种感觉他们大大的不妥。〃
〃谁不妥?〃
〃回去就知道了。〃
〃我不回去,死了人也不关我事。〃我赌咒。
咪咪静默。
我说:〃好好,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我跟你一起走,可是我刚刚预备开始的新生命——〃
咪咪抬起头问:〃你的旧生命如何了?〃语气异常辛酸。
我搂一搂她的肩膀,〃我们一起走。〃
订好飞机票我们再与黄太太联络,她在那头饮泣。
我觉得事情非常不妥,心突突的跳。
黄太太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人物,即使黄振华有外遇给她碰上,她也只会点点头说〃你好〃,倘若她的情绪有那么大的变化,事情非同小可。
在飞机上我觉得反胃,吃不下东西,心中像坠着一块铅。
咪咪也有同感,我们两个人四只手冷冰冰的。二十四小时的航程不易度过。
我说:〃我只有这个大哥,……〃断断续续。
咪咪不出声。
〃大哥要是有什么事——〃我说不下去。
我用手托着头,一路未睡,双眼金星乱冒,越接近香港,越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终于到了飞机场,我们并没有行李,箭步冲出去,看到黄振华两夫妻面无人色地站在候机室。
我的心几乎自胸腔内跳出来。
我厉声问:〃我大哥呢?〃
黄太太说:〃你要镇静——〃
〃他在哪里?〃我抓住黄太太问说,〃你说他没事,你说他没事的——〃
黄振华暴躁地大喝一声,〃你稍安毋躁好不好?从来没看见你镇静过,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没读过书,一点点事又哭又叫!〃
〃振华——〃黄太太劝阻他。
咪咪挡住我,〃我们准备好了,黄太太,无论什么坏消息,你快说吧。〃
〃家敏,你大哥有病,他只能活三个月。〃黄振华说。
咪咪退后三步,撞在我身上,〃不!〃
我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脑袋上去,站都站不稳,耳畔〃嗡嗡〃作响。
隔了很久很久,我向前走一步,脚步浮动。我听见自己问:〃大哥,有病?只能活三个月?〃
黄太太垂下泪来,〃是真的。〃
〃什么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双腿发软。
〃他没告诉你,他一直没告诉你。〃黄太太说,〃现在人人都知道了,可是玫瑰硬是要与他结婚。〃
〃大哥在哪儿?〃我颤声问。
〃在家。〃黄振华说道。
〃玫瑰呢?〃我说。
〃在我们家。〃黄振华说。
咪咪说:〃我们回去再说,走。〃
坐在车子中,我唇焦舌燥,想到大哥种种心灰意冷的所作所为,我忽然全部明白了。
他早知自己有病。
但是他没对我说,他只叫我赶快结婚生十个八个儿子,他就有交代了。
我将头伏在臂弯里,欲哭无泪。
黄太太呜咽说:〃到底癌是什么东西,无端端夺去我们至爱的人的性命?〃
黄振华喃喃地说:〃现在我们要救的是两个人,玫瑰与家明。〃
我也不顾得咪咪多心,心碎地问:〃玫瑰怎么了?〃
〃她无论如何要嫁给家明,她已把小玫瑰还给方协文,方协文已与她离婚,带着女儿回美国去了。〃
我呆呆地问道:〃她竟为大哥舍弃了小玫瑰?〃
〃是,然而家明不肯娶她,〃黄太太说,〃家明只想见你,可是你与咪咪一离开香港,我们简直已失去你俩的踪迹,直至你们来了一封信,才得到地址。〃黄太太累得站不直,〃你回来就好了,家敏,我发烧已经一星期了。现在医生一天到我们家来两三次。〃
到达黄家,我顾不得咪咪想什么,先找玫瑰去。
推开房门,她像一尊石像似地坐在窗前,泥雕木塑似,动也不动。面色苍白,脸颊上深陷下去,不似人形。
〃玫瑰!〃我叫她。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站了起来,〃家敏!〃她向我奔来,撞倒一张茶几,跌在地上。
〃玫瑰!〃我过去扶起她。
她紧紧拥抱我,也哭不出来,〃家敏。〃
我按住她的头,我的眼睛看向天空,带一种控诉,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受伤似的声音。
咪咪别转了头,黄振华两夫妻呆若木鸡似地看着我们两人。
我说:〃玫瑰,你好好的在这里,我去找大哥,务必叫他见你,你放心,我只有他,他只有我,他一定得听我的话。〃
玫瑰眼中全是绝望,握着我的手不放。
〃你先休息一下,〃我说,〃我马上回家去找他。〃
玫瑰仰起头,轻轻与我说,〃我爱他,即使是三个月也不打紧,我爱他。〃
我心如刀割,〃是,我知道,我知道。〃
黄太太说:〃玫瑰,你去躺一会儿,别叫家敏担心。〃
玫瑰的魂魄像是已离开她的躯壳,她〃噢〃了一声,由得黄太太抱着她。
黄振华向我使一个眼色,我跟着他出去。
他说:〃我们去找溥家明。〃
我喉咙里像嵌了一大块铅,一手拉着咪咪不放。
咪咪眼泪不住地淌下来。
我反反复复地说:〃我只有这个大哥——〃
到家我用锁匙开了门,女佣人马上迎出来,〃二少爷,大少爷不见客。〃
〃我是他兄弟!〃
〃大少爷请二少爷进去,客人一概不见。〃老佣人要强硬起来,就跟家主婆一样。
我说:〃这也是外人?这是二少奶!〃
咪咪连忙说:〃我在这里等好了。〃
我既悲凉又气愤,随佣人迸书房。
大哥坐在书桌前在调整梵哑铃的弦线,他看上去神色平静。
〃大哥!〃我去到他面前。
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你也知道消息了?〃
〃大哥,你何必瞒着我?〃我几乎要吐血。
〃以你那种性格,〃他莞尔说,〃告诉你行吗?〃
〃大哥——〃
〃后来玫瑰终于还是查出来了,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大哥说,〃瞒不过她。〃
〃你还能活多久?〃
〃三个月。〃他很镇静,〃或许更快,谁知道。〃
〃可是玫瑰——〃
〃所以你要跟玫瑰说:有什么必要举行婚礼?如果她愿意伴我到我去的那一日,我不介意,可是结婚,那就不必了。〃
〃她爱你。〃
〃我知道。〃大哥燃起一支烟,〃我也爱她。我们在这种时间遇见了,她给我带来生命中最后的光辉,我很感激她,〃大哥微笑,〃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因而放肆了一下,把她自你手中抢过来。家敏,你以为如果我能活到七十岁,我会做这种事吗?〃
〃你早知道了。〃我说。
〃是,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爱她。家敏,但我想你会原谅我。〃他若无其事地说。
〃医生说了些什么?〃我伤痛地问。
他拉开抽屉,〃资料都在这里,你自己取去看,我不想多说了。〃
〃玫瑰想见你。〃
〃我不会跟她结婚的。〃
〃她很爱你,她愿意与你结婚。〃
〃她的脑筋转不过来,她太浪漫,她弄不清楚三个月之后,我真的会死,她真的会成为一个寡妇。〃大哥说。
我说:〃我想她不至于有这么幼稚,你不应轻视她的感情。〃
大哥仰起头,〃她迟早会忘了我,家敏,时间治疗一切伤痕。〃
〃大哥——〃
〃回去告诉玫瑰,我们的时间太短,不要再逼我结婚。〃大哥说。
〃大哥——〃
〃别多说了,家敏,你应当为我高兴,人生三十不为夭,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如泉般涌出来。
〃家敏,〃大哥说,〃你那爱哭的毛病老是不改,自小到大,一有什么不如意就淌眼抹泪的,把咪咪叫进来,我有话跟她说。〃
咪咪应声就进来,双眼哭得红肿。
大哥诧异,〃我还没死,你们就这个样子!〃
〃大哥!〃咪咪过去搂住他,索性号陶大哭起来,一边叫着,〃你不能去,大哥你不能去。〃
大哥抱住她,却仍然不动容。
我用手托着头,黄振华低声跟我说:〃家敏,过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他把我拉至露台。
他说:〃家明需要的是过一段安宁的日子,我们总要成全他。回去设法说服玫瑰,叫玫瑰再偌伴他三个月,〃黄振华摆摆手,〃他一切还不是为了玫瑰。〃
我说:〃两人在这种时间遇上了——〃我取出手帕抹泪。
〃是,〃大哥笑吟吟地站在我们身后,〃在我有生之年居然遇见了她,我是多么幸运。〃
我受不住,〃你还笑,大哥,你还笑!〃
〃人总是要死的,〃他很温和,〃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别?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总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与他紧紧地拥抱。
他比许多人幸福,生命只要好,不要长,他说得对,他能够在有生之年,找到了他所爱的人,而他所爱的人也爱他,实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要压抑自己,不提死亡这个名词。
我与玫瑰谈了一个通宵。
她几乎要发疯了。
〃我找了他半辈子,找到了他,他的生命却只剩下三个月。〃她的眼睛空洞。
〃有些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我感染了大哥的勇敢哲学。
〃我爱他。〃
〃我们都知道。〃我说。
〃我很爱他很爱他。〃她说。
我的心碎了,但我仍然说:〃我知道。〃
〃我也爱你,家敏,但那是不同的,我爱你如爱我自己,我爱家明,却甚于爱我自己。〃
〃我知道。〃
〃如果他坚持为我好,不肯与我结婚,我也没法子,我仍然爱他,我愿意陪伴他这一段日子。〃
我说:〃我大哥实在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玫瑰勇敢地说:〃你们也许不明白我对家明的感情,实际上我认识他不止这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我就有种感觉:我知道这个人已经长远了,他是我的心上人。家敏明白吗?心上的人,他存在已经很久了。〃
心上人。我凄凉地想:玫瑰玫瑰,你何尝不是我心上人。
〃明天我将搬进去与他同往,〃玫瑰说,〃你们也不会反对吧。〃
我摇摇头。
〃也许你不知道,〃玫瑰说,〃我会煮很好的菜式,我也会打毛衣,我会服侍家明,使他舒适安逸。我们其实很幸福,我们只有三个月,我们不会有时间吵架,也不会有机会反脸,我们享有情侣的一切欢愉,却没有他们的烦恼,〃玫瑰忽然乐观起来,〃家敏,鼓励我。〃
我将她抱在怀中,〃我祝福你。〃
玫瑰搬进大哥的房子。
那日,大哥倚在书房门边欢迎她,她看见大哥双眼中充满爱怜与仰慕,嘴角有一个美丽的微笑,她仍然瘦削苍白,一副饱受折磨的模样,但依旧漂亮得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因此脸上添上一股圣洁的光辉。大哥握住她的双手摇了摇,笑说:〃你终于屈服了?〃
他俩的世界再也没有旁人,我与咪咪悄悄地退出。
咪咪感喟地说:〃我们只是凡人。〃
我看着咪咪说:〃我们是要白头偕老的,我要你为我生许多孩子,女儿不计分,起码三个儿子,我没有那么伟大,我知道生命多灾多难,可是我喜欢看到孩子们奔来奔去。咪咪,你马上怀孕吧。〃
咪咪点点头,〃好,就让我们做件最俗气的事,身为知识分子而拼命生养孩子。〃
〃辛苦你了。〃我拍拍她肩膀。
〃哪里哪里,家敏,也许我永远没有机会证明我对你的爱,但我也确实爱你多于自己。〃
我说:〃咪咪,这件事早已获得证实了。〃
我们从来没有对时间更为敏感。
天天太阳升上来,我会感叹,又是一天,这是家明剩余的日子中的第一天。
太阳下山,我又会想,家明的生命又少了一天。
无时无刻我不是心中绞痛。
因无法集中精神工作,我与黄振华都处于半休息状态。
玫瑰表现了她无限的毅力,她愉快得像个没事人一般,而大哥的心情之宁静和平,也跟往日一模一样,我们邀他俩出来,多数不成功,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真实:〃没有时间。〃
我往往在下午带着咪咪去探访大哥与玫瑰,看他俩打情骂俏,过着仿佛正常的生活。
大哥照练他的梵哑铃,玫瑰故意提高她的声音,又装得悄悄地说:〃那琴声,实与杀鸡杀鸭无异,当时为了追求他,不得不装成知音人的样子,现在日子久了,真与受刑一般。〃
大哥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他高声说:〃活该!〃
我说:〃你可以学我,大力踢他书房的门,叫他停止。〃
玫瑰无奈地说道:〃我怕,他说过如果我如此侮辱他,他会,他会——〃
〃他会如何?〃咪咪诧异问:〃打人?〃
〃他会哭。〃玫瑰眨眨眼。
我狂笑,眼睛里全是泪水。
为什么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