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蒸发掉曼彻斯特的湿气,恐怕是奇迹中的奇迹。
许多人以为读书就是夹着一叠书,在太阳满地的校园坐着,微笑地拍张照片留念吧?才怪。也许他们选对了地方,我没选对。反正学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报,我到了,只试了十五分钟,大功告成。
英国的草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个星期日上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阳光。我开始想到浅水湾血红的影树。
我学会了喝咖啡。每天两杯,有时候目无焦点的吃着点心,同学会开玩笑,用手在我眼前扬着,看我瞧不瞧得见。每个人都说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说话的。
学会了无数粗口,冲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时候很吓人一跳。当然我与阿弟也有过开心的辰光。
我们喜欢看外国人各式各样的头发颜色,对红头发特别有兴趣!在电梯里一直讨论怎么样的红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评女孩子的身裁,怎么样算标准。
我是喜欢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气怎么他得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子跑来享了现成不说,还处处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么忽然有了这许多缺点?实在很令我生气。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只好这样想。英国人的本性不但懒,而且多事。他们的穷,也令我惊异之至。整条街少有辆鲜色的车,女孩子没有第二件大衣,从来不上街吃饭,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于是英国女孩子开始向往外国人,希望他们可以带她们到阳光满地的国家去。
我是永远喜欢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问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说。
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打开我的身份证明书,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脸,我装了一个老太婆的样子给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还是哼我的绍兴戏: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老能皆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
其实我很怀疑宝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诚待,他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对每个女孩儿都不坏,甚至套西厢里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一张脸自然挂下来了。他只对一个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儿,(金钏是自己骨头轻,不能怪宝玉),他不该对柳湘莲说:“你要个绝色的,既然她是个绝色,也就算了。”柳湘莲很奇怪,他坚持要娶个绝色的处女,于是疑心疑鬼去推了亲,三姐儿受不了这个气,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欢红楼梦,每一章每一节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请教那些博士硕士们化学、会计、统计,有空也聊红楼梦。可惜他们大多数爱看水浒传,水浒也还好,但是他们又偏爱西游记,我就认为奇怪,好像初看他们往炸薯条上淋醋,不惯,当然吃春卷时也加醋,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这三年是很快过的,实际上只有两年半了。至少现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育别人。
在过去的三年,我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颜色别配得太齐,你适合穿狭身毛衣与衬衫,裤管别吊着,巴利与仙纳夫皮鞋最相衬不过。)教他做人。(别一直烂呼呼的做所谓好人,没有性格,到头来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书,教他听唱片。教他学乖。这个人学得快,他并没有什么感激的心,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裤脚拖在地上,身上的衬衫应该是比他年轻十年的人穿的,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捷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会感激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受点教育,不再教育别人。奇怪的是别人都不给他面子,一位太太见到他穿套新衣服,从头到脚的打了他一回子,然后说“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没有这么高。”
他不见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说:“好吃,真好吃,真会挑。”
当然也有欣赏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处。
反正都过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从头来过,他们不能。他们只能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灿烂的时候,自然有艳羡的人,然而始终要熄灭的。可怕是熄灭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个女朋友叹道:“太多的人,从没想到,他们还真会活到七、八十岁。”后来的几十年又怎样呢?
我也常常担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难寻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触到的现实问题。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只觉老人讨厌。像我,简直对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惧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终要老的。
倪博士亦靖是没有脑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么样跟这个滑头蛊惑的单老码了相处三年,是一个大难题。暑假往别处开溜,恐怕是一个逃避的方式。
我这么多的兄弟,最喜欢他,也是缘份。就像我二哥,喜欢老三小均,从小就爱他,省零用下来买饼偷偷给老三吃。母亲一说起这种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见过少数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说查先生与张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说我势利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亦靖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年轻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还没开始,尽开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动就掉下来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学,只是有人不给。”“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饱死,也难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难为爸成千打万的台币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医消气开胃,如今都泡了汤了。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着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仿佛得意起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着。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
旧梦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玫生对老同学周永佳说:“昨夜,我梦见了史允信先生。”
永佳听多了,已不以为奇,只淡淡说:“那么多年了,还有梦见他?”
“嗯,”玫生颔首,“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永佳抬起头,玫生看见的是一张化妆得浓淡得宜、非常精致的脸,标准银行区高薪妇女的打扮。
永佳说:“人类的记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系统。”
“谁说不是,我梦见我自己是今日模样,而史允信先生则没有变,我们的年龄已没有多大距离。”
“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这个梦?”
玫生愕然,“解决?如何?”
永佳说:“去找到史允信,大家见一次面,我保证你不会再做同一个梦。”
玫生不出声。
“抑或,”永佳说:“你情愿做这个梦一直做到老?”
“我只在伤心失望之际才梦见他。”
“我知道,在那段艰苦寂寞的岁月里,只有他支持你。”永佳滚瓜烂熟地道出玫生的心事,由此可见她们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地讨论过这件事。
玫生暗淡地笑笑,“他早已忘了我。”
“玫生,你已是证券界知名人物,而他不过是某寄宿中学一名教师,平凡中至至平凡的人物,应该是你忘了他,而不是他忘记你。”
这几句话,永佳亦已说过多次。
玫生的老答案:“话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去找他,结束这件事。”
玫生不语。
“不然的话,”永佳挪揄,“梦一直做下去,你越来越老,他则永远青春常驻,不日,你成为老太婆,他仍是年轻导师。”
玫生说:“人海茫茫,何处寻人。”
“我帮你忙,我有把握找到他。”永佳拍拍心口。
玫生抬起头,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全海景,真的,要不要把史允信找出来?
“从今天开始找,我替你办。”
玫生说:“好。”
永佳说:“等我的消息。”
玫生待永佳离去后,静静回忆昨夜的旧梦。
梦中光线幽暗,她低声呼叫: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呵玫生,是你,好吗,别来无恙?”
玫生非常欢欣地迎上去,想同他一诉别后的情况,她怎么样苦苦工作,战胜牛鬼蛇神,升到今日地步,她已不是昔日的无知少女,吴下阿蒙……
史允信俊朗正直的脸叫她安心,她正欲开口,忽闻一声天雷,自梦中惊醒。
下雨了。
做这样的梦,玫生很明白,是因为寂寞。
她双手抱在胸前,走到窗前,看着哗哗声面筋似大雨。
一位已婚并有一子一女的女友说:“你们真好,有本事,不必组织家庭,有出门的自由,有失眠的自由。”
可是那位女友最底限度睡眠不足可以推诿幼儿,而玫生则不行。
太寂寞了,除却永佳外,一个谈得来的人都没有,而永佳越来越忙,连闲谈都抽不出时间。
玫生猜得对。
永佳哪里会亲自去寻找史允信,她甚至没有亲身上小郭侦探社,她把故事告诉新认识的朋友。求真,让求真代办。
求真笑道:“小事一件耳。”
可是求真也忙,转瞬间忘却这个人情,直到一日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谈到少女的梦中情人。
琦琦感慨,“少年时那样激烈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又加一句:“后来,又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
“精力过剩,”小郭说:“无处发泄。”
琦琦苦笑,“到今天,用得着那样的力气了,却动辄累得贼死。”
小郭笑道:“不少年轻人都惯爱上他们的老师。”
噫,这才提醒了卜求真。
“对,有一位事业成功女性,托我寻找她中学时期的老师。”
小郭说:“大可找上门去。”
“那是她暗恋了多年的对象,不方便贸贸然上门。”
小郭又说:“我劝她还是不要找的好。”
“为什么?”
“因为记忆时常欺骗我们。”
琦琦也笑说:“第一次到巴黎与第十次到巴黎的感觉那里可能相同,因为当中那些日子,我们并没有白活,我们见多识广,渐渐麻木,终于失去一切惊喜”
求真过一会儿说:“即使失望,也好过一直做白日梦。”
“深闺有个梦里人还算好的呢,”琦琦嗤一声笑,“像我,临睡之前一片空白,睡着了也是一片空白,睡醒了更是一片空白。”
求真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学校叫什么名字?”小郭问。
“圣心寄宿女校。”求真答。
“呵那一家出名贵的寄宿学校。”琦琦说。
“当事人念了一年,就被送往英国。”求真道。
琦琦诧异问:“她与家人不和?”
琦琦真聪明。
“据说父母离异,她与后母不和,故被送出去寄宿。”
就是那一年情绪低落的少女玫生遇上了史允信,不知恁地,她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朱玫生今年几岁?”小郭问。
“比我大一点点。”
“很简单,求真你替她去找一找。”
“我?”
小郭懒洋洋,“这种小事,你不是想叫我代劳吧,我收取的费用十分高昂,只怕证券界名人亦会哗然。”
求真一想,这也是事实。
圣心女校不像是本市一部份。
雨后,树木绿油油,雪白的栀子花开了一天一地,香气扑鼻,影树那炎红色花朵叭嗒叭嗒自高空落下,铺满一地。
求真偶而听到少女轻笑声,转过身子,只见雪白粉嫩的俏脸一闪而过。
她微笑,身为男教师置身这种环境有何感想?
她到校务处寻找史允信先生。
君子可以欺其方,校务主任问:“你是第几届的学生?”
“呵,”求真必恭必敬地回答:“我是八一年的毕业生。”
“你找谁?史允信先生”
“是。”
“有什么事?他的地址,我们不能公开。”
“那么,请他找我亦可。”
“让我看一看,嗯,史先生于八二年离开本校,出国进修,留下伦敦的地址,我猜他早已离开英国,之后他并没有与我们联络。”
“可以把伦敦的地址给我吗?”
一定是求真那彬彬有礼的态度感动了校务主任,她许久没看到这样的好学生了。
反正地址已经过时,给了也等于不给,于是她按下打印机的钮键,把电脑中的资料印给求真。
求真道谢离去。
求真托伦敦的朋友去找。
朋友回信:“那是伦敦大学一间宿舍,史允信君的确在该处住过九个月,之后搬离,据说到东京去小住,下为地址。”
求真开始觉得史允信不简单,他并非一个平庸的中学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