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昌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心情太激动或是因为小卉的话太直露了而不好意思,总之脸都红了。
初二韵月回来总嫌这菜太油腻那菜太荤腥,最后只吃了一碗干饭拌汤和几口青菜,阿妈说:“韵月啊,以后多注意身体,饭菜吃不下也要吃,生吞下去也是好的,你口里可顾着两个人的饭呢。”
韵月道:“我知道,阿妈。”大嫂说:“咱家腌的酸菜还有大半缸呢,待会大姑拿点回去。”
韵月拿了块沙糕说:“奇怪,我就想吃甜的,不想吃酸。”
大嫂笑道:“那大姑怀的可能是女娃儿吧,女娃儿好懂事贴娘心,男娃儿太淘又不听话。”
韵月抚着还未隆起的腹部道:“是啊,我也希望生个女娃儿。”又看着凤音笑,“凤音,你以后生个男娃儿,咱们结亲家。”
凤音瞪眼道:“什么?近亲结婚生的小孩会成傻子的。”
韵月道:“哪有,历来老人们都是表兄妹表姐弟结亲,都没见多少傻子,咱们姐妹各自嫁了,隔着几村几屯多少里路,要不亲上做亲,以后儿孙们都彼此不相往来了。”
大嫂也道:“是啊,咱家兄弟姐妹就几个,无论谁嫁走谁在家都要常来往,不然即使是亲戚在路上遇到了都不认得。”
一个小姐妹笑道:“凤音,你是害臊了不肯说吧,其实女人嫁了哪个不生孩子。”
凤音起身走出门去:“不跟你们说,越说越离谱。”
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三月百花开。今天是圩日吧,姐妹们都赶集去了。屯里少了年青姑娘们的说笑声和她们往来的靓丽身影,凤音觉得有些寂静,难得有空闭,她拿起笸箩里缝了一半的衣服飞针走线,这是染得很好的西样土布,黑里微透着红,阿妈说这是给她出嫁时做的衣服,要做五套呢。她摸着还散发着染料清香的土布眼里有些热,姐姐们都嫁了,还有三个月她也要嫁了。可是她真的好喜欢这里,这里那么近着河,河滩上土地肥沃,种的菜不用多施肥都绿油油的,而且这条河这么美,随着四季变化着不同的景色。可是又怎能不嫁呢?不嫁她的铭哥哥怎么办?她又怎么办?一个人不能总在一个地方一成不变地生活着的。
外面雾很浓,一阵一阵的雾气扑面而来,钟其鸣打了个寒战,哦,这时候还这么冷,春寒料峭啊。他往火灶里放干柴,把火柴盒握在手里哈了两下才划着火,火灶里火旺起来,厨房里暖了,他把淘好了米的铁锅架上。厨房是一个小茅房,四面漏风,不过没关系,遮得住烈日挡得住风雨就行。钟其鸣自喻说:这就是他的草堂,他可以在这儿写一篇《陋室铭》。锅里的粥沸了,顶得锅盖咣咣地响,其鸣忙把锅盖拿开。他要在这儿住多久?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等来他的春天?一个人日子好孤单啊,可这个样子他怎么能成家呢?成家只会害了人家姑娘,家是不想了,想一想时势吧,那四根筷子还能舞蹈多久?他不会等到白头吧?他伸头往锅里看了看,粥差不多了,他拿了张板凳在灶前坐着看火,一阵悠扬的笛声传来,是育德的笛声,他很准时的,早晨起六点钟这个时候他就吹一次笛子。谢谢,育德!有了你的笛声我什么苦头都能吃,什么时候都挺得住。钟其鸣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说。
思宇站在屋檐下望河边的翠竹,可那天凤音手臂上的鲜血一次次地在他的眼前闪现,每次都抽着他的心抽他的耳光,台上跪着的也是人啊,跪着并不就代表耻辱和灾难,这并不能使他们屈服,台下的人心是向着他们的。他过他们打过他们吗?骂过也踢过一脚,他头一回感到自己无比丑陋,他哪里还有脸面面对凤音?连对她单纯的思念都不配拥有,他能嫁得韵月已是上天的厚赐了,他会好好对韵月的。韵月,韵月要知道他对凤音有这样的心思,她会怎么想?这心事决不能漏出去,他把它带进坟墓里吧。
“思宇,过来帮我拉一下布。”韵月在竹架台里叫他。
思宇忙走进竹架台帮她拉开布把布晒到竹杆上,思宇闻着布上散发出的染料的清香,说:“韵月,这么早就下河把布洗了,你又做衣服啊。”
韵月道:“我哪做得那么多衣服,这布是给凤音的。”
“哦,凤音要嫁了吗?”
“是啊,凤音要做六月新娘哪,我还要再做两套衣服给她。”韵月看着他说:“你说凤音那点年纪,她怎么就懂得看透人心呢?”
思宇愣了一下,笑道:“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韵月道:“凤音说你不牢靠,一颗心不全在我身上。”
思宇听得心里咚地一跳,看着韵月张大了嘴“啊——?!”
韵月笑道:“前些日子我还逗凤音来着,说我生女儿她生儿子,我们结亲家。”
思宇讶然道:“韵月,这是什么话?你们是亲姐妹,孩子怎么能结亲?”
韵月不以为然:“说说嘛,再说就真的结亲有什么不好?老一辈的和现在的表兄妹表姐弟结亲的也多,人家日子不照样过得和和美美。”
“你”思宇急道,“韵月呀,三代血亲之内结婚是违反生物学的,这怎么能乱开玩笑呢?”
韵月皱眉道:“我没你那么多学问,我只懂得把日子过好了。咳,怎么你的话和凤音的一样?都说我胡说呢?”
韵月说着拿空篮子进屋去,剩下思宇在竹架台里发呆。
第七节 庆新喜又感远别
三月是作诗的好时节,三月的平而河水清澈而丰满。陈思宇在河边钓鱼,垂钓能锻炼一个人的耐心,在等鱼上勾的间隙可以凭河远眺凭空遐想,世上唯独人的思想不能禁固,可他的妻子不懂,他和育德和箫吟诗,她们说他发癫,他爱这条河,常常坐在门前的竹架台上望着这条河一望就是大半天,韵月总是奇怪,哪有看河看得这么久的,这河天天见美在哪里?他便感叹物质和精神不能同步,他在最美的情景中见到的女子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他有一个育德就足够了,他和育德已经太奢侈了,奢侈得连老天爷都在妒嫉了,他不能要求太多。可他神仙似的姨妹就要嫁了,她的眼眸里汪着一汪水,是这条河孕育出来的,她属于这条河她一定会爱这条河,她要嫁的丈夫懂得她的心她的思想,她的心里除了许铭昌谁都容不下。她们五个结拜姐妹却不自觉地分成两派,韵月和青梅最亲,亲得分不开;怿笔小卉和凤音看似疏离却互体互谅患难与共。他好羡慕她们啊,世上在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却不降落到他头上。哦,浮标在动,鱼儿咬勾了,思宇用力一甩鱼杆,好大一条鳗鱼足有六七两重,他把鱼放进鱼篓,这是第四条了可以收杆了。唉,别想那么多了吧,今晚给韵月好好补一补,再怎样,韵月已有身孕了。
处暑过后天气转凉,凤音和铭昌的父母商量,决定农历八月初三再给他们完婚,原来打算在六月底的,但那时天气太热菜搁不住所以推迟了。八月初三,凤音数着日子,姐姐的儿子刚好满月,那他们就可以来参加她的婚礼了。姐姐没能如愿地生个女儿,那才好,谁叫她乱说什么表姐弟结亲这样的糊话,凤音想着自己偷笑。
八月初二,远近的至亲大都来了,一些大嫂和婶婶们一边推着磨盘磨黄豆,一边拉家常,一边又商量着等下怎样做豆腐才好吃;几位大爷在晒场边架着大锅一边蒸酒一边品酒,悠然自乐。
小姐妹们吃完了晚饭就聚在凤音的房间里或站或坐着说话,孟雨掀门帘进来说:“你们出来几个人帮忙做发糕蒸糯米,别总空坐着说话。”凤音刚要出去就被堂姐拉住,堂姐说:“今天你什么都别做,让我们去做吧,你就坐着享一天的福。”说着和几个小姐妹手拉着手出去。
十点钟左右,两位小姐妹端着一碟红糖发糕和一碟红糖糯米进来,笑说:“夜深了都饿了,大家吃点东西吧,厨房里还有豆腐脑,谁爱吃自己进去盛喔。”屋里坐着的几个小姑娘听说了,站起来互相笑说出去吃豆腐脑。吃过东西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就两三个两三个约着分头去别的姐妹家睡了。
八月初三日,小小的杨家屯显得人山人海,安平屯的人早早就担东西过来,并说下午四点半进门,叫新娘早些做准备。凤音穿上阿妈亲手做的那套衣服,上衣黑里微透着红,裤子是靛蓝色,都还散发着染料的清香。
韵月慢慢地帮她梳着头发,柔软乌黑的头发握在手中象绸缎一样,她一节一节地给她编着辫子,想不到这小丫头一下子就长大了嫁作他人妇了,她以前总向她撒娇要她手里好看的东西,现在她好想凤音再向她撒一回娇,她要什么她都给。这么想着梳好了辫子还紧紧握着不忍放下。凤音回过头来说:“姐。”她这才感觉自己眼里有泪影,凤音又道,“姐,以后年节我回来,你也要回来哟,这样我们就能经常见面。”
韵月对她笑笑点头道:“嗯,凤音你在河的那边,水大了千万别过河啊。”堂姐凤棉见她们梳好头发,就左手拿着线团,嘴咬住线头,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线中间一绕,说声:“开脸了。”府身在凤音额头上和脸颊上绞了两三下,直起腰来笑喊:“行了。”就有外面的人说:“时辰到,新娘出门啰。”凤音慢慢站起来环视了一下房间,才慢慢地一步步走出房门去,屋里陪伴的小姐妹们纷纷拿起陪嫁的棉被、纹帐、箱子等跟在她身后。
韵月看着凤音就要迈出大门去,心象被摘走了似的,但又不能不让她走,这一走和往日可不同,这娘家的家里就不会再有她们自己的房间和床铺了,她也不能什么时候回来都能见着自己的妹妹了。她忍不住跟在她后面边走边哭道:
妹呀——
昨天在家还是小娇女,
今日出门为他妇。
日后何时才能见?
想见阿妹隔山水。
阿娘想妹痛断肠,
阿娘想妹生白发,
望妹去后常来家。
凤音的脚步顿了顿,微微侧头对韵月道:“姐。”泪就簌簌而下。
大嫂在旁边轻声说:“走吧,新娘出门不能停脚的。”凤音一边哭一边走,阿妈在门前接着她,对她点着头强笑道:“去吧,凤音。三朝回门后和夫婿回来看阿妈。”
凤音哭着从她前面过去,阿妈叹一声走两步,叹一声走两,终于哭出来:
女啊呀——
生得女儿心欢喜,
女儿最懂贴娘心。
小时晨昏抱在怀,
眼见幼女长成人。
女大嫁去娘伤心,
早晚进门不见面。
女呀——
路再远也要常回来,
娘在家渐生华发,
能见女的日子已不多。
阿妈唱一句,凤音的哭声就悲痛一层,脚步也放得更慢,三婆在一旁挥着手说:“新娘出门不能停,新娘出门不回头,快走快走!”黄狗平安追着凤音绕了几圈,并不跟着凤音走,而是回过头来蹲在凤音阿妈的脚边看着凤音远去。
汭溪的水比平而河清澈凉沁,只是这里再也捡不到巴掌大的河蚌和能装到一竹箪的河螺,但汭溪一年中仅有十多天不能涉水而过,这真是极方便。凤音每次过溪总忍不住把脚往溪水里一扫一划,有时候会单脚站在水中看水从另一只脚的脚背上流过,还会不自觉地往前后左右看看平安在不在那儿戏耍,但四周很静,平安没有来。平安在杨家屯里陪着阿妈,每到这时凤音会感到有些落寞和伤感,和铭哥在一起的日子是幸福美满的,玉亭很粘她,大嫂很和善,把她当亲妹妹,每次她回来玉亭总张着小手说:二婶抱。大嫂常笑道:“玉亭,这么粘着二婶,长大就跟着二婶学医吧。”
凤音便抱起玉亭说:“咱们的玉亭快快长大,要想学医,二婶一定把二婶所会的都教给你。”凤音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青莲道:“大嫂,临凤岭的那一片地是咱们屯的还是林场的?”
青莲道:“是咱们屯的,二婶怎么问起这个?”
凤音道:“我和小卉走娘家常从那儿经过,见那儿的地挺好的,小队怎么不开出来种木薯啊什么的,荒着太可惜了。”
青莲哦了声道:“你想咱们屯有几户人家呀,哪儿做得那么多,荒着的地多了。临凤岭那儿地好草好留着也有地方放牛,而且野果树木多,六七月孩子们也可以到那儿採捻子吃。”
凤音若有所思地道:“喔,这样,是咱们屯就好。”
青莲关切地对她道:“二婶,好好做你的医生,有什么打算和想头不合时宜的,心里搁着,搁不住憋的慌就悄悄跟大嫂说,别在外面乱说话啊。”
凤音感激地道:“嗯,大嫂,我知道。”
青莲说趁天色趟早去把菜地锄出来,好撒菜籽种菜。凤音背起玉亭说:“那就去吧,一块儿去。”青莲在门角拿了锄头和凤音一起去菜地。
这晚洗漱过后进房间里准备休息时,凤音听到床底下有轻轻地狗吠声,她奇怪地看铭昌,铭昌却有点神秘地看着她笑。凤音低头看床底,从床底里面拉出一个旧箩筐来,筐里趴着一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小黑狗,凤音呀地一声抱起小黑狗惊喜道:“好可爱哟!铭哥,是你拿来的?”
铭昌拥住她点点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凤音一边逗着小狗一边道:“我还是叫它‘平安’吧。”铭昌说:“好,平安好,它跟着你,你们两个一起平平安安的。”
凤音将小狗放进箩筐里,又把箩筐推进床底,出去洗了手方才进来睡下。
初冬了,早上汭溪冒着水气,可把手伸进溪水里水却是暖的。中午凤音抱着一堆衣服进房里来放在床上叠,在拿过一件放在床脚的衣服时带起纹帐连着拉起了一角席子,凤音见席子下压着一叠小画报,忙放下衣服拿起画报来看,这是精心剪辑过的,每一张小报上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文字内容,只是一张张解放军穿着军装或个人或团体的图像,个个英姿飒爽,这是一个崇拜军人的年代。凤音看了一会将小画报放回原处,又继续叠衣服,叠完将衣服放进衣箱,就到厨房搭铁桶到溪里去挑水,小平安不知从哪里哧溜一声窜出来,欢蹦乱跳地跟在凤音面。
小卉腆着肚子正在溪边唰唰唰地洗衣服,凤音放下铁桶叫了她一声:小卉姐。小卉只顾着洗衣服并没听见,凤音又叫了一声,她才啊地抬起头来,见凤音和她身边的水桶,忙道:“凤音,来挑水呀。”
凤音应了声,在她身边蹲下拿过衣服来帮她洗,看她样子象有心事,凤音一边洗衣一边道:“小卉姐,你都快生了,别做那么多活,要多注意身体,有什么难事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