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房舍。
但这并不是因为那一向心高气傲的任傲天终于让步了,心甘情愿答应她留下来。
而是因为她发了超过三十九度的高烧,神志不清地昏睡一日一夜。
她一直昏睡着,偶尔醒来喝点水,却连杯子也拿不稳,得要他人一口一口喂饮才喝得下去。
她不记得是谁如此体贴地喂她喝水,只朦朦胧胧看见一个像是个男人的灰色形影。
大概是杰生吧?因为这间屋里的另一个男人绝不可能对她做出那般关怀的举动。
更别说在她无法真正安稳入眠的时候,感觉到那一只贴在她滚烫额头的水凉手心,以及一直紧紧握住她柔荑的另一只大手。
那绝不可能是任傲天的,他不可能守在她身边看护着她,甚至还温柔地提供自己的双手安抚脆弱心慌的她。
是的,她是心慌的。当意识载浮载沉于像永远探不到底的黑暗深渊时,她真的感到无助而心慌,有某种渴望想抓住什么,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浮木一般。
她感激有那样一双温暖的手愿意守着她度过无底深渊。
她真的感激。
“谢谢。”当她挣扎着从黑暗中醒觉时,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念头便是开口道谢。
不论是谁,她都要感谢他如此照看她。
她强展眼睑,眨了眨因昏睡而酸涩的眸子,奋力想看清映入眼帘的一切。
是那间低矮的、却让杰生布置得温馨舒适的阁楼,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嵌在墙上的一排长窗落下粉红色纱帘,只令户外明媚的天光微微透入,在床前的木质地板上流转着柔和的七彩。
她偏转过头,望向床头柜上罩着白色蕾丝灯罩的可爱桌灯,仍然略嫌苍白的菱唇轻轻拉开一个微小的弧度。
一声轻微的声响从床的另一边佛过她耳畔,她应声转首,明眸倏地圆睁,流露出完全的惊讶。
是傲天!他竟然在她房里,冒出点点胡碴的俊挺容颜正对着她,深邃的黑眸无可窥测。
他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接着举起手中奥地利出品的水晶酒杯,一仰而尽。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问,语音几乎梗在喉头。
“你终于醒了。”他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一句,一面又举一只威士忌酒瓶,再斟满一杯。
又喝酒!他一天究竟要喝多少酒?现在……她瞥了一眼腕表,才不过清晨七点多,他竟然就唱酒?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意欲出口的痛责,紧紧咬住下唇。“你一直……在这里守着我?”
他瞪视她,眼底闪过一道辉芒,半晌,唇边逸出十足讽刺的冷哼,“你还没睡醒吗?我不过是听说你昏睡了一日一夜,来看看怎么回事而已?”
是吗?
她掩落眼睑,抑制一股蓦地自心底升起的莫名失落感。
当然是这样啊,以傲天对她的憎恶,怎么可能会对她如许温柔关怀?
但即便只是上来看看她,这番用心也就够了,他双腿不便,这幢房子里又未装设电梯,他要上来肯定也是费了一番功夫。
他总算还是关心她的……
她怔忡想着,低落的精神重新一振。
“那……究竟是谁?”
“什么究竟是谁?”他不耐地。
“那个人啊,我记得一直有一只手握住我……”她嗓音低细,在抬眸迎向他充满嘲讽的目光后更一下子消逸在风中。
“大概是我做梦吧。”她匆匆一句,试图迅速撇开这尴尬的话题,眸光一转,落向他扣在指间的酒杯。
“看什么?”他察觉她眸光的焦点,不悦地。
她直起上半身,晶灿灼亮的眸光逼向他,“你一大早就喝酒?”
“不行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
“为什么酗酒?我记得你以前并不爱喝酒的啊。”
他瞪她,“你又对我了解多少?”
“至少知道你不该是那种借着酒精来逃避一切的男人。”她回瞪他。
四束锐利而深刻的眸光在空中互会,紧紧纠缠良久。
终于,任傲天首先别开目光,“你说得对,我并不是借着酒精逃避,我只是纯粹爱喝而已。”他推动轮椅转身,准备离开这间阁楼客房,“你烧刚退,想吃些什么?我让夏绿蒂替你送来。”
她瞪着他背影,忽地灵光一现,“等一等,傲天!”
他停住轮椅,却没有转身。“什么?”
“你会痛吗?”
“什么意思?”
“你的腿……”她小心翼翼地,“是不是经常发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回应她的嗓音沉涩。
她蓦地掀被下床,赤裸着玉足踏过冰凉的地板。“你会痛吧?因为痛得受不了所以才用酒精止痛?”他沉默两秒,“他在说笑吧?一双残废的腿怎么还会感到疼痛?”
说谎!他明明就发疼,而且肯定镇日酸痛得令骄傲的他无法承受,只得借着酒精来麻痹——
麻痹双腿的疼痛,以及自身深深的无力感。
她蓦地伸出双臂,用力转过轮椅,接着倾下上半身,嵌在莹洁脸庞的晶灿黑玉坚定地锁定他。
“你会痛!任傲天,承认吧。”
他似乎一窒,呼吸有一瞬凌乱,“你要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双腿会痛。”她微微一笑,“别想骗过我这个专业复健师,我不会上当的。”
他无言,只默默瞪视着她。
她加深微笑,“喝酒绝对不是解决疼痛的最好方法。”
“离我远一点。”他突如其来地开口,嗓音低哑。
“什么?”她一愣。
“离我远一点。”他忽地失去冷静,迸出震天怒吼,“该死的你不知道自己现在几乎是半裸的吗?”
“什么?”她怔愣着,有半秒的时间捉摸不出他话中含意,但只一会儿,待她落下眸光发现自己半隐在水蓝色丝质睡衣后浑圆高挺的乳峰正因这样的姿势而呼之欲出,呈现某种魅惑诱人的状态后,面色忽地刷白。
“对……对不起。”她尴尬地立即后退,惊慌地手掩胸前,试图借此掩饰睡衣后若隐若现的窈窕曲线。
但很快地,她便发现这样的举动只是徒劳,丝料睡衣的设计原就以轻软的贴身为诉求,而一向只在自己卧房穿着睡衣的她从来没想过这样的设计太过撩人,能令自己的曲线遭人一览无遗。
“对不起。”她再度颤声道歉,一个慌乱地转着眼眸,寻找任何可以蔽体的东西。
这样的惊慌无措仿佛取悦了任傲天,他瞪视她数秒,忽地仰头,迸出一串清朗浑厚的笑声。
他笑得那样愉悦、那样自得,直到她终于从房间角落的衣架上取下了前晚夏绿蒂给她的白色浴袍,紧紧裹在身上后,仍然没有稍稍停止的迹象。
她只能瞪他,直到自己无法忍受。
“停止!”她锐喊一声,用尽所有的气力,掩盖他震天的笑声。“别笑了!”
他总算应声住口,黑眸却紧紧凝定她,蕴着某种像是好玩,又仿佛是嘲弄的光芒。
“没想到一向骄傲自信的薛羽纯,也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
她咬住下唇,“你不必这样嘲笑我。”
“你觉得难堪吗?”
她撇过头,保持静默,但渲染芙蓉玉的嫣红美晕却泄漏了她内心的感觉。
他不觉扬起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好一会儿,他像是惊诧自己莫名的开怀,笑意一敛,神情亦跟着一凝。
“你肚子饿了吧?”他问,语声却是冷淡沉涩的。“我让夏绿蒂送吃的东西上来给你。”
“啊,不必了。我精神好多了,可以下楼去吃。”
他皱眉,“你确定?你才刚刚退烧——”
“没问题的。”
“你真的要下楼?”
“是。”她坚定地颔首,“我要跟你一起用餐。”
第三章
早餐的气氛相当沉闷。
算是一顿相当丰盛的早餐,除了德国式早餐固定有的硬面包、奶油、果酱、火腿、起士之外,考量薛羽纯初来乍到的因素,杰生还体贴地准备了热腾腾的蛋卷、美味可口的法式吐司以及玉米片等等,再加上热咖啡、牛奶、鲜橙汁各一壶。
高烧刚退的薛羽纯,面对这一桌丰盛可口的早餐,其实是相当饥渴的,但对桌男人的阴沉表情多少减低了她的食欲。
她要自己别在意,慢条斯理地享用几天来第一顿正式的餐点。
“要来些咖啡吗?”在餐桌边服侍的夏绿蒂执起玻璃咖啡壶,轻轻问着薛羽纯,英文虽生涩,面容却是和善的,挂着盈盈笑意。
薛羽纯回她一个甜美的微笑,“谢谢,麻烦你了。”
她点点头,轻巧地为她斟满骨瓷咖啡杯。
薛羽纯注视着她的动作,“你住在这附近吗?夏绿蒂。”
“嗯,就在这座小镇,山下那边。”
“跟家人住在一起吗?”
“是啊,我和父母住在这儿二十年了。”她微微笑,“还有一个弟弟,在海德堡大学读书,假日偶尔会回来。”
海得堡大学?正是“学生王子”求学之地。
薛羽纯想起了老电影里的情节,唇角弯起一抹浅笑,“有机会我也想到海德堡看看,那儿一定很美。”
“那儿离这里不远,靠近德国中北部。”
“是吗?”她啜了口香浓的咖啡,转向对面一直一言不发、默默进食的任傲天,“你去过那里吗?傲天。”
他抬头,冷然瞥她一眼,面无表情。“没去过。”
“你应该找机会去玩玩的。你知道知名作家龙应台也曾经住过那里吗?”
“我不想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截断她。“我就是哪里也不想去。”
“为什么?”她依旧是这么一句,慢条斯理地切着蛋卷,再慢条斯理地将它送入嘴里,接着方扬起星眸,定定凝睇面色阴暗的男人。“因为行走不便,所以你打算将自己困在这座小镇一辈子吗?”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她并不想在外人面前打击任傲天的自尊。
他猛地掷落刀叉,在餐盘上敲出清脆声响,燃着怒焰的黑眸狠狠瞪视她。“看在你病才刚刚痊愈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但我警告你,最晚明天早上,我要你滚出我的视线。”
“如果我不呢?”她镇静地回视他。
他怒瞪她,忽地转头,扬声高唤管家的名字。
杰生立刻应声前来,“任先生,有什么事?”
“这位小姐——”他指着薛羽纯,“我要她从明天起消失在我面前!你办得到吗?”
杰生一愣,没料到任傲天忽然唤他竟是为了这事,“可是任先生——”
“我问你办不办得到?”任傲天不耐地低吼,不许管家违抗他的命令。
杰生只能抱歉地侧转身子,“对不起,薇若小姐,恐怕我必须遵从任先生的希望。”
薛羽纯只是耸耸肩,朝管家送去一抹淡淡微笑,“你知道我是谁吗?杰生。”
“小姐是——”
“我领有物理治疗师的执照,是傲天的弟弟要我来替他的双腿进行复健。”
“小姐是医生?”杰生一愣,为她的身份感到讶异。
“你也希望你的主人能恢复行走的能力,像从前一样吧?”
“当然,当然。”他喃喃地。
“我能办到这件事。”她坚定地,望向他的星眸熠熠生光,“你愿意配合我吗?”
“我?配合?”他茫然地。
“首先要是让任先生戒掉酗酒的习惯,然后我会替他排定复健计划表,由你和我一直协助任先生进行。”
“要任先生戒酒?”
“是的。”薛羽纯颔首,“我需要你和夏绿蒂的帮助,丢掉这屋里所有的酒,除非有我允许,从今以后不许再提供任先生任何含有酒精的饮料。”
“我很乐意,薇若小姐,可是……”杰生犹豫地,他内心自然是百分之百赞成薛羽纯的提议,事实上他认为早该有人来拉任傲天一把,令他脱离自甘坠落的地狱。
他很明白自己不是那个足以担此大任的人,但眼前这位看来娉娉纤弱的东方姑娘,她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