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她讨厌你,怎么可能救你?”她喃喃地,接着掷落一句他料想不及的话,“我是她的双胞胎妹妹——薛羽洁。”
☆ ☆ ☆
是薛羽洁救了他,不是羽纯。
也对,她那么讨厌他,又怎可能救他?
任傲天阴沉地想着,眯起眼,仰头灌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浓烈的酒精呛入咽喉,他等待着,让那滚烫的液体滑过食道,窜过四肢百骸,及于一双令他憎恶至极的双腿。
该死的、没用的废腿!即使残了、瘸了,就该无知无觉,偏偏还懂得疼痛,还要这样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身躯与灵魂。
真是可恶!
更可恶的是,是那个从学生时代便与他作对的恶女竟然还专程从台湾飞来看他的笑话。
她说要替他复健。
该死的他根本不需要复健!他宁愿一辈子坐在轮椅上也不要与她牵扯上任何关系。
那个高傲自我的魔女,跟羽洁那样一个纯真善良的天使简直有天壤之别。
羽洁……想起这个以为早已淡忘的人名,他不觉心底一痛。
羽洁,有着一张与薛羽纯一模一样,同样清艳美丽的容颜,性格却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若说羽纯像内带刺的玫瑰,羽洁便是静静开在角落的百合,清雅、高洁,悄悄吐露着淡淡芬芳。
与才气纵横、光芒四射的羽纯不同,羽洁虽然同有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孔,却因为个性文静宁馨,总像躲在暗处的影子。
她常说薛羽纯是光,自己是影。
“姐姐又聪明又伶俐,又有才气,每一个人见到我们第一眼注意的总是她。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都疼她,老师同学都喜欢她,所有的男生都崇拜她;而我……虽然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孔,却永远只是只不起眼的丑小鸭。”
他心疼总是带着淡淡自卑的她,“怎么会呢?羽洁,你怎么会是个丑小鸭?在我心中,你比你姐姐美上几百倍。”
“只有你会这么说——”
“相信我,如果其他人不这么认为,那是他们没眼光。”
“傲天,你对我真好。”当他安慰她时,他总会对他浅浅微笑,那笑容,雅致甜美,总让他一阵失神。
“我喜欢你。”
“真的?”
“嗯。”
“可是大家都比较喜欢姐姐——”
“我喜欢你!”他急切地宣称。“一点也不喜欢羽纯。”
“谢谢你,傲天,谢谢。”
她轻轻地,对他清清浅浅地笑着,但那宛若百合般柔嫩温婉的芳唇却在两年前,静静吐露了深深打击他的真相。
“我喜欢的人是无情,我真正爱的人是他。”
她爱的是无情!她颠倒瞬的人竟然是无情。
是他那一个一向俊秀儒雅,循规蹈矩的好弟弟,是那个所有长辈都疼他爱他,连父亲也对他服气的无情。
不是他!
不是他……
他高举威士忌酒瓶,再度斟满璀璨的水晶方杯,一仰而尽。
双腿,仿佛愈来愈疼了——
“任先生,她还在外面。”一个微微带着犹豫的嗓音唤回他阴沉不悦的神智。
他倏地回首,瞪向英国籍的管家——杰生。奈尔斯。
将近五十岁的英藉管家,修得整齐端整的灰色短发嵌的是一张典型的盎格鲁。萨克逊人轮廓深刻的脸孔,澄蓝色的眼珠,绽着训练有素的精明锐芒,气质却是礼貌内敛的。
两件前当任傲天的英国朋友推藏杰生时,形容他是个“能干且精确的男人,绝对是一个伦敦上流家庭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事实上,这两年来两人的合作,也的确证明他不愧是领有英国管家协会专业执照的专家。
本来,任傲天隐居到这座德国小镇时并不打算续聘管家的,但杰生却自告奋勇跟来石园,并且还亲自为主人物色了一名德藉女佣夏绿蒂,专司打扫及一般杂务。
杰生是个很能干的管家,能干到不应在这样的三更半夜还来打扰他心情不悦的主子。
“你说什么?”任傲天问,两道浓傲剑眉紧紧揪着。
“她还坐在外头。”
“谁?”
“傍晚前来造访的小姐。”
羽纯?她还在外头?搞什么!
任傲天低咒一声,蓦地转过轮椅,快速来到起居室临着屋外草皮的落地窗前,掀起乳白色纱帘一角。
“在哪儿?”他问,眸光搜寻着只有淡淡月华笼映的屋外,语气十足阴沉。
“在门前石阶上。”
“石阶?”
蜷缩在大门前灰色石阶的纤秀身影甫映入眼帘,任傲天立时又是一句沉声诅咒。
她真的还在那里,裹着单薄浅色针织衫紧紧蜷缩着,螓首深埋在双膝之间,一动也不动。
她在那里做什么?现在都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屋外的温度肯定比白天下降了十度以上,她不冷吗?
就算再怎么没常识的女人,也该知道温带地区日夜温差大,愈是入夜,愈是凉冽如水。
她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儿?为什么不乖乖开着她那辆福斯走人?该死的!就算她选择在这里跟他耗到底,也可以留在车上等啊,又何必非让自己穿着那样单薄的衣裳傻傻坐在室外水凉的月夜里。
她该死的究竟是哪一种没常识的人?
他紧紧抓住白色纱帘,“赶她走!”
“我已经劝过小姐几次了,她就是不肯离开,非要等任先生回心转意不可。”
他倏地转首,凌厉的眸光逼得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杰生,也忍不住微微一颤。
“等我回心转意?”他低吼。“叫她再等一百年吧!”
他低声咒骂着,如果双脚可以行走,早暴跳如雷。片刻,待他好不容易收摄了紊乱的呼吸,才重新转向杰生。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是微微沙哑,“要她进来。”
“是,我马上去。”
杰生立刻应声离去,仿佛害怕再多等一秒钟,他阴晴不定的主人便会改变主意。
☆ ☆ ☆
“你就是偏要与我作对不可,是吗?”任傲天瞪着亭亭玉立于面前的女人,一面在心底痛恨坐在轮椅上的自己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她蕴着明显倦意的容颜。
“信不信由你,我没有找你麻烦的意思。”她说,嗓音轻细,带着强烈疲倦造成的沙哑。“我来这里是想帮助你。”
“并非出于自愿吧?”他讽刺地,眸光从她微微凌乱的红色秀发梭巡起,直到仿佛站立不稳,微微颤动的修长玉腿。
他瞪着她,忽地发现她左膝上一块明显的淤青,黑眸一眯。
那是他之前撞伤她的吗?她为什么一声不吭?
那么明显的淤青,又正巧在最敏感的膝关节,她肯定很痛……不痛才怪!
他咬紧牙关,对着那一块烙印在白皙玉腿上显得格外丑陋的淤青,心底蓦地冒起无明怒火。
“明天就走。”他收回眸光,重新凝定她看来平静淡漠的容颜。“我会亲自打电话给无情解释这一切。”
薛羽纯两道秀丽翠眉蹙起,“解释什么?”
“我会告诉他,我不需要你的帮忙,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所以你毋需委屈自己留在德国。”
“我并不觉得委屈——”
“你当然委屈!”他截断她,语气愠怒。“若不是无情求你来,你怎可能来锳这淌浑水?”
“你为什么认为我不愿意?”
“还用说吗?”他讽刺地一笑,“我们对彼此的观感彼此心知肚明。”
她没答话,只是默默看着他,明眸光彩微敛。
他受不了她那若有深意的眼神,蓦地撇过头去,“杰生!”
高昂的唤喊方法,效率奇高的管家来到起居室门前。“有什么吩咐,任先生。”
“带这位小姐到阁楼休息!”他命令道,在以“lady”称呼薛羽纯时还故意加重了语气。
“阁楼?”杰生双眉微微一挑,“可是任先生,那里已经很久没整理了,而且一楼也有一间客人专用的套房,不是吗?”
“我说带她到阁楼去!”他不耐烦地,“她只是暂住一宿,不需要太好的地方。”更不需要住在那正好位于主卧室隔壁的客房。
“可是任先生——”
杰生还想说些什么,薛羽纯却以一个清甜的微笑打断他。“没关系的,奈尔斯先生,阁楼很好,只要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了。”
“但是小姐,那里连床罩都还没铺——”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打理。”
“不行的,小姐。”管家似乎认为这么委屈客人并非待客之道,微微思索两秒后,唇角拉开微笑弧度,“这样吧,小姐大概也累了,就请小姐先行沐浴,完毕后杰生保证您的房间肯定打理好了。”
“谢谢你,奈尔斯先生。”薛羽纯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另外,以后请直接唤我名字就行了,我的英文名字是薇若妮卡,你可以叫我薇若。”
“是的,薇若小姐,请往这边……”
☆ ☆ ☆
洗了个长长而舒服的澡后,薛羽纯总算觉得精神一振。
换上从台湾带来的丝质睡衣,再罩上夏绿蒂搁在浴室门口的白色浴袍,系紧腰带,她才缓缓步出浴室。
走廊尽头依然透出来黄色灯光,显示起居室仍然有人。
他还在那里吗?
她咬唇沉思,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迈开步履,盈盈朝长廊尽头走去,悄然停定起居室门前。
他果然还在这里,侧对着门口,手边扣着个璀璨亮眼的威士忌方杯,头颅微微垂着,仿佛瞪着那造型精致的酒杯沉思。
她眯起眼,这才发现距他身旁不远处一张小方桌上搁着一只已然全空的苏格兰威士酒瓶,而桌脚边还歪斜地躺着另一只。
一个晚上喝两瓶威士忌?他什么时候酒瘾变得如许凶了?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出现,忽地转过头来,凌厉的眸光射向她,她禁不住呼吸一颤。
喝了两瓶威士忌的男人眼神真不该还如此英锐,应该是朦胧而混浊的才是。
“你终于洗完啦?”他瞪视她良久,黑眸掠过几道异芒,好一会儿才低低开口,嗓音嘲讽而沙哑。“整整半个小时。你知不知道德国水很贵的?这里的人不主张泡澡。”
“这是你很少沐浴的原因?”
“什么意思?”他拧起眉。
“或许你自己没注意到,你的头发纠结,像整整一星期没洗过似的,衬衫也皱得可以,仿佛好几天没换了,更别说现在你身上还传来阵阵难闻的酒味。”她略微冲动地,本来无意点明这样的事实,却不知为何还是冲口而出。
或许,是因为看不惯他近乎酗酒的行为。
“我洗不洗澡、多久洗一次澡,根本不关你的事。”他瞪她,眼神凶恶鸷猛。“别忘了你只是暂住一宿的客人,别妄想插手我的生活。”
别妄想吗?她就偏要,就偏要插手他的生活、干涉他的一切。
他别想轻易赶她离开!就算无情开口要她走也别想她会乖乖听话。
她管定他了,要不把这个自甘堕落的男人拖出地狱,她就不叫薛羽纯!
“我要留在这里。”她坚定地,一字一句掷落铿锵有力的宣称,“明天、后天,在你双腿还没能恢复行走前我绝不离开,在这里留定了。”
“你!”他气怔,凌烈瞪她。
“你想要我走,可以,快点让自己站起来走路,别再这么一副要死不活,让人见了鄙夷不屑的懦弱模样!”她冷静地,嘴角甚至还拉开一弯半嘲弄的弧度,“那时不必你赶我,我自己会走。”
“薛羽纯,你别太过分!我要你明天就滚出我视线。你叫骂也好,死赖也好,总之即使要让人把刀架在你颈上,我也非让你坐上回台湾的飞机不可!”
任傲天怒极,高声咆哮,而薛羽纯只是神情淡漠地听着。
“是吗?我们走着瞧。”
☆ ☆ ☆
她果然留下来了,一天、两天,甚至第三天清晨她还留在这座德国小镇,待在这幢位于半山腰的典雅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