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妈低头。
“我又不谙烧菜,至多只会注满一锅水放一只光鸡煮一小时,对方会妥协吗,恐怕日久生怨。”
维妈颓然。
“找女佣代替主妇,名存实亡,不是我那杯茶,凡事我均想做到起码八十分,我敬爱的老妈,你不是想女儿辞职吧,好像你说过,女性一定要有私人收入。”
维妈哑口无言。
“维持现状就够好,我俩能够互相体谅,这是我前所未有的经历;从前,一言不合,我最怕误了别人前程,故此立刻分手。”
半晌,维妈问:“像你这样进退两难的年轻女子可多?”
“满街都是,车载斗量。”
“唉。”
“有些年届四十还未注册,即使结婚亦无子女,看到偶然有人居然二子一女之类,妒忌变憎恨,把他们比作蟑螂。”
“是否家里太舒服,抑或,对婚姻失去信心。”
“我不是社会学家。”
半晌维妈说:“有个知己,比什么都好。”
维元听了很高兴,“对了,知己,精神的确是我知己。”
许精神自他姐姐处得到的待遇较差。
许愉快很直接:“我已知会父母,他们非常赞成你迎娶王小姐。”
精神正在吃松饼当点心,一听这话,呛到,咳嗽不已,连忙到厨房漱口。
愉快跟着进去,“令我把他们婚戒传给你,他们那样爱惜我,也没把那颗三卡拉钻石给我。”
精神抹干面孔,缓缓喝下暖水,呼一口气说:“我们还未提到结婚。”
愉快说:“这个岁数不结婚,以后机会就微了,我实在不想看到你到了五十多岁才去追求二十出头的无知女,做人正常点好。”
“姐你过分操心。”
“世上就我与你同胞而生,精神,你是好儿子,绝不是‘老母要什么也无’、‘老婆要什么都有’那种不肖子,可是不知怎地,你老叫我们担忧。”
“——故此叫我结婚,好把包袱转嫁那女生。”
愉快颓然。
“你与爸妈,都没忘记实验室之事吧。”
他终于在亲人面前说到这件事。
愉快看着弟弟,忽然流泪,“忘记,那件事叫我惊怖莫名,起码削我十年寿命,我会忘记?”
精神握住姐姐双手,“真对不起。”
愉快把一只小盒子取出来,“你看,盒子保养如新,戒指送出去要不回来,你得好自为之,务必把这颗钻石留在许家。”
精神沉吟:“我另有打算。”
愉快说:“一对年轻男女相爱,理应合法注册结婚,继而生儿育女,你看西方国家,同性还争取结婚。”
精神用手揉脸,“我害怕配不起人家。”
“据我观察,这回是你疑心,去,去求婚。”
精神微笑,“失败了我就失去一切。”
“胡说,失败了再接再厉,务求成功。”
“姐,求婚不比求学。”
“彼此如此含蓄,耗到什么时候,你怕自尊受损?维元什么都知道,你根本不用介怀。”
真的,她什么都知道。
“可要我代你开口?”
“不,不,姐,请予我们一点空间。”
许姐说:“就是自小予你太多自由。”
忽然想到儿子,大声叫:“井翊,你做妥功课没有,明天测验太阳系常识,喂,火星两颗卫星叫什么名字?”
那边传来井翊声音,“福布斯与德莫斯,希腊文恐怖与痛苦德意思。”
抉择最痛苦。
第二天见了面,他们并没有提到婚事,第三天第四天,到了周末,是维元先忍不住。
“精神,凡事想太多也许是不行的。”
“我怕冲动害事。”
“两个人一起自悬崖跳进水中,至少有个伴。”
精神笑起来,“有那么坏?”
“相信我,也许更坏,我对婚姻一点信心也没有,家父实在伤透我们母女的心,家母说:‘他要我的命’,这是真的,我与她起码短命十年。”
女性说话,心惊肉跳,动辄减寿。
“他们当初何等相爱,可是男方经不起考验,造就家母无比痛苦。”
“伯母倒是没有阴影。”
“哟,你没看出来,她的阴影就是逼我结婚生子,代入我的幸福,弥补她的失败。”
灵光一现,许精神说:“维元,那么你就成全慈母吧,”他一边自怀中取出那枚指环,“王维元,双方家长都已同意,请你嫁我为妻。”
维元一颗心落了实,将来,如果发生什么事,两人闹意见要分开,她也决不会讲他半句坏话。
她接过指环,“我同意。”
两人都留下泪来。
维元说:“我要立刻通知一个人。”
“谁,母亲?”
不,是首长大人。
那老好人听见维元家有喜事,忽然沉默,宽大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余传真机输送纸张声音。
半晌他问他爱将:“维元,我代你高兴,可是,婚后你是否会继续工作?”
维元含笑:“我不会放弃工作。”
他大声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接着,还有疑问:“维元,你不是想告长假吧?最近局里烦得不得了,大家正在设法向公众解释西市建设第三条大桥合约并无官商勾结成分,非靠你那支健笔分析不可。”
维元微笑,“的确想告一星期假。”
“三天,连周末在内,共三天。”
“连周末共五天。”
“你们去何处蜜月?”
“波拉波拉,我不打算携任何通讯仪器。”
“维元,你不如期回来的话,我会通知国际刑警。”
能够这样清晰知道得到上司器重,确是美事。
“维元”,他又说:“由我送你进教堂吧。”
维元一怔,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这是何等体面得一件事,被父亲抛弃得她终于得到更佳送嫁人选,照片凳在报章上,一定为母亲出尽一口乌气。
至于王维元自己,当然在社会势利眼中更上一层楼。
她连忙道谢。
“维元,我派秘书跟你办事,恭喜你。”
那天驾车回家,维元想听音乐,可是每个电台都在播放一项天灾消息,没有歌声。
忽然一个宗教台有儿童合唱:“愿前路升起配合你的脚步,愿你每一日有阳光照耀,愿花朵为你怒放,叫你欢欣莫名……”
维元凝神聆听,十分感动。
前路会得升起配合她的脚步……,真是善祝善祷,一般人只说前途茫茫,何处有路?还不是需要个人披荆斩棘,一边跌撞一边勾得皮破血流,都不知凹凸小径通向何处。
歌词温暖了她的心。
礼服自纽约寄来,是维妈挑选古典小袖子式样,象牙白,香蒂宜纱边,含蓄美丽,维元好不喜欢。
维妈含泪说:“女儿你像仙子一般。”
忽然忍不住,眼泪汩汩流下,像是失意委屈许久终于扬眉吐气,又似小学生留堂后终于有家长来接,她抒尽胸中抑郁。
办公室想嫁女儿似,比王家还忙。
秘书说:“许多人问要帖子。”
“我们并不请客。”
“观礼也行。”
“我不打算广邀亲友。”
“由首长代发帖子,已经超过两百张。”
维元大吃一惊,没想到那么多人愿意办喜事。
“全部答允出席,教堂只有那么多座位,因拆掉前边数排摆置花束,怎么办?”
维元推给上头:“叫他们问问首长秘书。”
“对!我怎么没想到。”
呵,婚礼变成演唱会,那么多人轧入场券。
牧师要求一对新人演习一次,一面怯场,但是该日突然有事,决定招待记者,本来毋须维元在场,可惜上司们都有一个陋习:他们希望所有下属一字排开,万一天塌下来,好大家一起顶着。
教堂就近在咫尺,维元不慌不忙与同事说:“说我肠胃不太舒服,在卫生间。”
同事恻然,年薪百万,需出到这一招,生活真正折磨人。
她溜出去,与未婚夫会合。
牧师与他们讲了一些守则,两人预演一次仪式。
精神十分体贴,“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维元点点头,就在这时,她看见教堂大门旁人影一闪,那么鬼祟,是谁?
精神轻轻说:“是你父亲呢,去与他说几句话吧。”
维元不悦,“许精神,是你通风报信?我必不放过你。”
“小的不敢,是令堂大人。”
维元走近父亲。
王先生自大理石柱后面走出来,看着女儿,维元刚好站在教堂玫瑰形染色玻璃下,七彩光芒反映在她身上,看上去晶光绚烂,叫人炫目。
“维元,请允我参加婚礼。”
维元看着他,有一段日子,她做得更好,升得更快,就是为着要生父知道,她放弃了一对优秀的母女,有没有他,她们都一般争气,决不藉词放弃,今日,她已没有这种意图。
她王维元生活得更好,是因为她本人有能力生活得更好。
只见王先生的西装簇新合身,头发熨贴,看样子最近过得不错。
“我们没有打算广邀宾客。”
他坦白说:“维元,首长替你主持婚礼,我极之需要这张帖子,否则行内朋友问起,我颜面无存,沦为笑柄。”
原来这样,原来不是为着希望亲眼看到女儿出嫁。
维元笑起来:“你喜欢坐第几排第几个座位?”
王先生老实不客气:“第一排右边近走廊第一个位子。”
维元立刻请秘书过来替他登记。
王先生笑逐颜开,“谢谢你,维元。”
每次求这个女儿,总有结果,他很满意。
这时,维元听到有人在她身边窃窃私语:“好像不是第一次了”,“还能在教堂举行仪式吗”,“人家是新派”,“嘘”。
维元收敛笑容。
许精神过来握着她的手,她却说:“我要回去了,拍照的时间已到。”
果然,她推开侧门走进会议室,大家刚好排队准备合照,首长看到她,这样说:“维元,过来站在我右边。”
大家只得笑着让位。
但是维元再也笑不出来。
她同母亲这样说:“你瞎大方,叫前夫来干什么,一会他带着后妻以及他们的孩子一起,像马戏班,完了就是完了,拖泥带水最讨厌。”
维元妈不出声,她对这露台坐着,背光,看不到她的表情。
忽然维元觉得语气太重。
她走过去,手搭在母亲肩上,“妈妈。”
维元妈轻轻说:“没关系。”
生父已经无足轻重,多一个客人少一个客人,根本无所谓,何用大做文章。
维元搭讪问:“最近看些什么书?”
“我都已忘记自己识字。”
维元更加歉意。
“你不用理我,你去坐你自己的事情。”
维元轻轻退出。
她一辈子也不会像母亲那样体贴温驯。
“你才像个老太婆。”父亲说。
母亲微笑:“我本来就是个老太婆。”
可是这样会做人,看情形也得孤独终老,不过,维元并没有时间伤春悲秋,报上有弹劾文字,上头着她反驳,即打笔仗。
维元年纪不大,可是下笔辛辣,毫不容情,不但据理力争,而且语气讽刺,他们都忌她。
晚上,她自书房出来,“妈妈,妈妈,为什么最近不打牌?”
“凌阿姨患乳癌,需长时间治疗,宁太太的母亲去世,没有心情。”
“发生这么多事?”维元吃惊。
“你别理这些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一会她的助理前来取稿,维元叮嘱几句:“机密文件,你小心处理。”
再转头,母亲已经熄灯休息。
第二天,维元说:“妈妈,我们婚后一起住。”
“啐,我才不干。”
“我怕你寂寞。”
“我的人生责任已经完毕,本来可以含笑辞世,不过二十一世纪人类寿命比从前足足长了二十年不只,我也不介意愉快生活,每日阅报、午睡、逛街、寻找娱乐,有什么寂寞?”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
维元替母亲搥背。
“一个人最紧要学会自处:亲友叫我们,欣然赴会,不理我们?乐得清闲,我早已明白道理。”
维元把脸靠在母亲肩上,静静聆听。
“不幸中大幸,我身边不过少个伴,生活却无忧,还有你与精神作伴,又雇着女佣服侍细节,像上次,在家发病,立即送院救治。”
“妈妈,我会照两间相连屋,一人一间。”
维妈忽然笑了,“除非你们有孩子,那我名正言顺做外婆保姆。”
维元最近注意到,许多中老年太太都是这样:说到豪宅、珠宝、或子女成绩,顶多表示满意,可是一提起孙儿,笑的合不拢嘴。
维元轻轻说:“幼儿会长大,一懂说话,十分讨厌。”
这是救星来了,电话找维元妈,有人发起慈善活动,捐赠棉衣网北方贫困儿童,维元妈立刻表示兴趣。
维元悄悄回房休息。
母亲说得对,不幸中大幸,她生活无忧,假使到了这种关口,还需为开销担心,有什么意思。
大日子就在眼前,规矩在仪式之前新人最好不要看到对方,她已有两日没见到精神。
维元有点紧张,进教堂前一日,一直做梦。
她看见自己在黑暗走廊里,是个熟悉的地方,却迷了路,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感觉非常可怕,忽然,她闻到煤气味。
维元看到一扇门,不顾一切,她取下墙上灭火器,撞向门锁,门被撞破,煤气味更浓,这时,灯亮了,维元急问:“有无人受伤,赶快送院救治!”
只见年轻学生一个个缓缓走出来,啊,维元认识他们,她轻轻唤出他们名字:“陈祖苗,连振合……志佳、尉文,”然后她看到了站在角落那一个:“申一,我一直牵挂你,申一——”
她惊醒,一额是汗,真是个僵梦。
天色刚亮,秘书已经打电话来:“我带人上来替你梳头化妆,你且别叫醒伯母。”
“明白。”
“礼服送来没有?”
“在床头。”
“请即时吃一点简单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