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元埋头苦干,把整个小组的报告揽了过来写,上司对她宠爱有家,把她带在身边,如影随形。
同事开始冷言冷语,从前对王维元的亲昵坦诚不复再见,维元这才知道:人家对你还不错,是因为你还不配他们对年一变脸,当你有资格招人妒忌的时候,你自然会看到他们真实面目。”
维元完全不去理睬闲言碎语。
一日,上司唤她到办公室说话。
“维元,听说你与丈夫分居。”
“正确。”
“是因为——”上司仍决歉意。
维元为着释疑,不得不忠实坦白,“不,因为我心中有一个人,我不能再爱他。”(终于对自己忠实坦白了,兜了多少个圈才回到起点,却已蹉跎几多年)
上司意外,“啊。”
维元又说:“我并不是在约会这个人,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
“你的意思是,你秘密仰慕他。”
维元不再言语。
“这是你的私事,同事件关切到此为止,维元,以下谈话属于机密:一年后我将调升为首长秘书,你将跟我过去做左右手。”
她又升职?维元愕然,一年升一级,那是前所没有的事。
“维元,我想派你到史丹福读管理科课程,为期三个月,你方便吗?”
维元点头。
“这是黄金机会,你要善加利用,将来吃粥还是吃饭,就看这几年你是否勤工了。”
维元微笑:“明白。”
上司忽然问:“那人,知道你爱慕他吗?”
维元低声回答:“我想不。”
听的是只觉得恻然。
维元收拾行李前往进修,母亲担忧地问:“该处可是地政区域?”
“全世界都会地震。”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亲爱的母亲,史丹福大学从未试过地震。”
母亲悻悻说:“你天天给我打电话来。”
“明白。”
“你父亲叫你与他联络。”
维元轻轻说:“你俩掩饰得真好,我一点也没发觉不妥。”
“你也不想想你有多少时候在家。”
维元说:“我置了好几打新内衣,请女佣帮我洗一次,然后用赶衣机烘干。”
“为什么只得几套衬衫长裤?”
“外衣不必太多。”但是她把玫瑰红绒线披肩收进行李。
“维元,先敬罗衣后敬人。”
维元微笑,“是吗,难怪偶人当尽家当穿在身上。”
她出发往北美洲。
在飞机上刚想闭目养神,有人叫她:“王小姐。”
糟糕,不知是哪个不太熟的熟人,把她认出来,维元最怕与人搭讪,故此闲着眼睛佯装盹着不予理睬,那人也没有再叫她,叫她松口气。
没多久,她真的睡着。
飞机引擎嘈吵,很难熟睡,半明半灭之间,维元没有做梦,可是回忆纷沓涌来,叫她感慨万千。
胚胎如果保得住,下个月就可以出生,一个具体而微小的人,会摆动胖胖手臂,叫妈妈抱抱。
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可是,这个孩儿已不是那个婴儿。
维元怕自己落泪,用毯子遮住头。
十多个小时过去,下飞机时又有人叫她:“王小姐。”
那人就站在她身后,维元再也不能佯装看不见,她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硕健的陌生男子对着她微笑。
“王小姐,我一直坐在你后排。”
王维元不认得他。
“王小姐,我是杨志佳。”
维元想起来,“杨督察,你好。”
“王小姐,我听说你也被派往史丹福进修,我俩便是同学了。”
维元心中叹口气,“是,是。”想清静也不行。
杨督察一看就知道是酷爱户外活动的那种人,可能会搞活动像带大队到黄石或幽思美地国家公元旅游,多么扰民,她有可能被逼随行。
“你住宿舍还是朋友家?”
“我住宿舍。”
“我也是,不知是否邻居。”
维元有点无奈,这个大男孩已经决定与她做一对好同学。
幸亏他说:“我打算租车,我可以载你一程。”
维元点点头,与他走到租车柜台,他问她:“你喜欢哪种型号?”
维元随口说:“租一辆悍马军车吧。”
杨督察笑,“谁负责加油?”
维元答:“问得好,一加仑汽油在这种军车上只能驶十多里。”
“可是却安全可靠。”
他俩上车,往校园驶去,杨督察粗中带细,他带着一只手提卫星示航系统,每条路每个转弯,均有知识,不虞迷路。
他对维元说:“上一届同学转售给我的二手货。”
维元只管看风景。
忽然他说:“我听讲了。”
维元看着他。
“那次不幸意外。”
“呵,”维元觉得同学有坦率必要:“可也听说我也已离婚?”
“呃——”他涨红面孔。
“还听说过什么?”
“对不起,维元,我不该多事。”
“都是事实,我并不介意,以后,就别再提起。”
“是,是。”
半途中加油,他在油站买了冰淇淋给维元。
维元觉得这三个月有杨督察作伴也不太坏,于是决定原谅他多事。
他们到达宿舍报到,孔武有力的他替维元把行李搬上二楼,有白人女同学艳羡地注视杨督察的强健手臂及V型身段。
维元微笑,除了学识外,杨志佳肯定有其他收获。
不到十分钟他来敲门:“出去走走。”
混身散发肥皂香味,他鼻子擦得亮亮,显然已经淋浴。
“我想睡一觉。”
杨志佳说:“索性累极才休息,调整时间。”
他异常主动,叫维元忍不住问:“为什么?”
“我太兴奋了,试想想,有机会踏进国际名校,即使只是三个月也是美事。”
“不,为什么。”维元再说一遍。
他静下来,想一想,这样回答:“维元,你一直没有留意我,我站在你身边已经多时,每次总署有群众抗议示威,我都当值,每次我都希望你会出现,可以见上一面,我对你好感。”
轮到维元发呆。
这是在说她吗,她有那么好?
“我常纳闷:这样小小一个女子,如何控制刁钻记者会?一日,走进会议室,刚好你为林先生主持吹风会,一个年轻男记者态度激烈,数度站起来发言,指手画脚,我刚想请他出去,谁知你指着他说:‘明朝报记者王大伟先生,请你坐下慢慢说’,大家都笑了,记者本人也笑起来,气愤恢复平和。”
有这样的事吗?
“我很佩服这种态度:在任何时候,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毕生都会努力学这种态度)
维元只是微笑。
“但是,我知道你身份。”
维元侧一侧头。
“当时你已婚。”
“你都知道了,局里没有秘密。”
“我也知道你进过医院,没多久,你与丈夫分手。”
维元点点头,真好,他都一清二楚,不劳女方在适当时刻清清喉咙为难地说:我有点事要告诉你。
维元问:“为什么是我?”
他愕然,“当然是你,不是你还有谁?”
维元没奈何,只得说:“我得拨几个电话,你等等我。”
她先与母亲讲几句,母亲这样说:“尉文知道你出国,不放心我,前来探访,千叮万嘱,叫我无论大小事宜,都可以随时找他。”
维元也觉得安慰,她真幸运,他们都是好人。
她又向办公室报到,秘书悄悄说:“林先生的事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
“快打开明朝报网页一读,他已辞职,由我们上司顶上,立即生效。”
维元吓一跳,立刻取出手提电脑插上通电,看毕新闻,异常感慨,飞机上十多小时,世上已百年变迁。
这时,上司电话来了。
“维元,安全抵步?”
“已经安顿,行李尚未打开。”
“你读过新闻?”
“都明白了。”
“读毕课程回来报道吧。”
“晓得。”
“有几个报告还需要你写,上头看惯了你的文笔,十分喜欢,也问过作者是谁。”
“我会第一时间做妥。”
上司忽然感叹:“维元,也得尽量抽空嗅一嗅玫瑰花香。”
“知道。”
维元忽然听到一阵鼻鼾声,他挂断电话,走到客厅看视,只见杨督察躺在沙发上已经盹着,维元笑出声来:老虎也有渴睡时。
她替他盖一张毯子,然后整理行李。 梳洗完毕,她去校方报道登记,维元忽然发觉她办事效率胜过从前多多,真像一个做事的人了。
她租了一辆自行车,四处游览,肚子饿,买热狗吃,悠然自得,并不觉疲倦。
按着书单,她到图书馆附设的文具店采购书籍。
职员同她说:“停车场举行义卖,你可以去看看,旧书便宜得多,也许有意外收获。”
维元还是买了新书,不过决定到拍卖会一游。
这时,手提电话响,杨督察的声音:“我去准备晚餐,你爱吃什么?”
“咖喱羊肉。”维元笑。
“遵命。”
这比家庭生活更像家庭生活,谁会想得到。
她逛到停车场,发觉张灯结彩,摆满小摊子,原来是一年一度筹款活动,所得全数捐赠学校图书馆,不但书籍堆积如山,还有家具,衣物与玩具出售。
维元逐个档摊巡过去,都没有看中什么。
忽然她看到大堆牛仔裤之下一角玫瑰红。
维元抽出一看,是一方手织围巾,颜色与她珍惜的那条相仿,可是花样比较粗糙,亦有若干污渍。
维元迟疑一下,还是决定买下,档主讨价十元,维元没有还价。
维元就是不舍得玫瑰红沦落在旧货摊。
她捧着书本与围巾回宿舍。
第一件事便是小心把旧围巾洗净晾干补好。
接着,杨志佳捧着一锅咖喱羊肉过来,香闻十里,宿舍住客统统打开门,“喂,可否分一点”,杨招手,“欢迎”,他竟如此好客,倒也叫人欢喜。
于是各人带来啤酒咖啡水果,在维元客厅聚会,那咖喱拌白饭其味无穷。
吃终人散,杨很快收拾干净,又点燃一盒薰衣草香蜡辟味。
维元没想到他如此细心,她不得不同他说:“我统共没打算再度投入感情。”
“唷,”他说:“同学间彼此照顾纯属友谊,我可没有催逼什么。”
他明白就没事。
过两天,维元搭着修补过的绒线披肩在演讲厅上课。
不到一个星期,她已被杨志佳喂胖,吓得天天清早不是游泳就是跑步,可是越勤越饿,梦见自己变了一只怪兽,自背后掩向可爱的冰淇凌小人,把他吃掉。
一边上课一边想吃冰淇淋,垂涎欲滴。
她可不知演讲厅门打开,有人走进来,取过上一课放下的笔记,又走出去。
那人在门口站住,他意外地看到一角玫瑰红披肩,他蓦然紧张起来,呵,这不会是她吧。
他走进两步,随即发觉这红不是那红,而且花样也粗糙,肯定是冒牌。
他黯然,不,不是她,他怎么会那样幸运?
他听说她的事了,上次到她家,她新婚,可是不久,又离婚,大家都觉得可惜。
是人没留住她,抑或是她没留得住人,没人知道。
又听说她工作顺利,升势快捷,凡是为职位无日无夜苦干的人都为上司所喜,这么说,她寄情工作属实。
他取过笔记离开演讲厅,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落寞。
她总是别人的女伴。
人人当她如珠如宝,他不敢现身。
每当他鼓起勇气追寻她下落,略有眉目,她又为人捷足先登。
像捉迷藏一般。
这迷藏游戏,外国人不过叫Hide and seek:藏与觅,可是到了华人口中,忽然多出一个迷字,份外黯然,意思也大为失落,有可能永远找不到。
他在门口险险与一人相撞,互相道歉,对方见他亦是华裔,便自我介绍:“杨志佳,来读速成管理科。”
他答:“许精神,生物实验室客座。”
“有空一起喝啤酒。”
匆匆招呼,匆匆分手。
杨志佳看着他背影,喝一声彩,到处都有出色的华裔,这人温文尔雅叫人难忘,相形之下,他只是粗人。
不过,粗人也有好处。
他毫不费力把女伴的自行车扛在肩上,向停车场走去。
维元拉一拉绒线披肩,回宿舍写功课。
对邻一个来自南韩的女子过来聊天,她说得一口好英语,她父亲是外交官,全家跟着周游列国,在瑞典住过两年,她遗憾地告诉维元:“渴望有一个永久住址。”
但凡没有的,都是值得盼望的。
“其实很多少年都希望有见识机会。”
“不是我,”韩女用手捧着白皙的脸,“我做梦都会看见从前的男朋友上门来找我。”
维元恻然,“一个,还是两个?”
“有时,两个一起争,只能挑一个,靠在那强壮的肩膀上,灵魂似找到归属。”
“会长久吗?”
她叹一口气,“拥有一刻也是好的,做梦时还有荡漾感觉。”
“或许,你想家了,父母此刻在哪个城市?”
“日本东京。”
“那也是一个叫人忙得透不过气来的都会。”
韩女问维元:“你最初,我指最早的男朋友是谁,你们可曾拉手或接吻?”
维元觉得这问题十分有趣,她斟出咖啡,同新朋友说:“我约十一二岁,他姓周,可能是邻居,每天放学叫我出去玩,我俩到附近公园散步,不,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四肢,但是我记得,他走路总是等我一起,对我很好。”
“后来呢?”
“家母告诉家父有这么一个男孩子,他同他说了几句,他以后不再来。”
“父母总是这般多事。”
韩女坐了一会走了,从头到尾,没发觉杨志佳在露台上用手提电脑做功课。
她们的对方,他全听进耳里,他诧异问:“你们女孩子时时谈起亲昵话题?”
“她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