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作者 亦舒
那一天的事,维元记得很清楚。
离开学校实验室的时候已经天黑,她匆匆收拾手提电脑,穿上大衣,走到停车场,才想起忘漏了母亲新近手织的绒线围巾。
那条玫瑰红围巾人人都赞好看,母亲近年眼力已大不如前,手织物特别珍贵,实验室是公共场所,莫叫人拣了去才好。
维元决定折返取回。
她看到男朋友于申一站在车子旁等她,向她招手。
维元笑问:“又换新车?”
申一得意洋洋,“祖母送我的生日礼物。”
维元把书包交给申一,申一故意肩膊一沉,“哗,足足三十磅。”
“我忘记围巾,得回图书馆拿,你等我五分钟。”
“我陪你去。”
“你陪著新车吧。”
申一笑。
维元读出车头字母,“嗯,巴伐利亚汽车工厂,好车”
申一拉住她的手响亮地吻一下。
维元回转实验室,管理员已锁上大门,她握住门柄,摇了几下。
维元决定去请管理员开门。
经过走廊,她闻到异味。
这时同学已经散尽,清洁工人也已完成一天工作,全日最静是这一刻。
学校为著节约,走廊灯光熄掉一半,有点黝暗。
那阵辛辣的气味叫维元掩鼻。
电光石火之间,她知道是什麼气味了,煤气!
实验室裏全是化学品,洩漏煤气非同小可。
维元忘却其他,她奔回实验室大门,煤气味更加浓烈,她伏在门上往玻璃张望,裏边漆黑一片,有点可怕,她用力推门,门却锁上。
人急生智,维元大喊:“救火,救火!”
走廊平日人山人海,这时渺无一人,维元急得想哭。
维元看到警钟,她打破玻璃,拉下手掣,铃声大作。
这时,煤气已叫她呛咳。
维元看到管理员匆匆奔近,她认得是福伯。
福伯一接近已知是什麽一回事,立刻掏出锁匙,打开实验室大门用力推开,进去关煤气总掣。
维元顺手开亮了灯,她看到那条玫瑰红围巾,立刻取回,绑在颈上。
福伯喘气,赶紧开窗,“幸亏你发现得早——”
维元站在门口,用手指#实验室角落,惊恐得说不出话来。
福伯朝那方向一看,不禁跌脚,大叫:“我的天!”
角落桌子上,有一个年轻人伏在那裏一动不动,嘴鼻对牢本森灯喉。
福伯奋力把他拖出走廊,他已经神智不清。
这时,其他工作人员也赶来,立刻拨紧急电话。
维元呆呆站一旁。
自杀,有同学开实验室煤气自杀。
是什麽样巨大的苦楚叫他痛不欲生?
他轻弱地倒在走廊裏,有人替他施人工呼吸,他穿著浅灰色手织毛衣,可见,他母亲也相当痛惜他,他开启煤气该刹那,可有想起妈妈?
维元手脚缓缓恢复活动,她听见身边手提电话响个不停。
是申一焦急的声音:“维元,你在哪里,发生什麽事?”
“我马上就出来。”
申一站在大门口,“我听见警钟声,什麽事?”
他看到女友一脸泪痕,大惊,把她紧紧搂怀中。
维元坐进新车,轻轻把刚才意外说出。
申一十分诧异,“一个男生?”
维元点头。
“如此轻弱,枉为男子。”
这时,白色救护车呼啸而至。
“救得活吗?”
“不知道。”
维元把头靠在男友肩上,心中忐忑。
这时,她听见汔车收音机裏正在播放一首歌,有人这样唱:“人比海底沙,无谓多牵挂……命中有时总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申一这时熄掉收音机,“我送你回家,早点休息。”
维元没有反对,本来约好替申一预祝生日,现在已无兴致。
第二天一早维元如常上学。
第一节课上一半,校工请她到教务处。
教务主任满面笑容:“王同学请坐,全凭你机智,救人一命。”
维元轻轻问:“他没事吧。”
“医生说他休养几日可以出院”
维元放下心来,头皮一角不再发麻,四肢回暖,她吁出一口气。
“校方也感谢你及早发现洩漏煤气,否则只需意外一星火,整间校舍都有危险。”
维元唯唯诺诺。
“王同学,许精神的家长想亲自向你致谢。”、
维元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叫许精神。
他辜负了这个好名字。
维元轻轻答:“不用了,举手之劳,我没做什麼。”
“那麼,电话裏说几句。”
维元站起来,“不敢当不敢当。”
教务主任对这位王同学的品格十分放心,“这件事,请王同学对媒介慎言。”
维元点点头。
“你回去上课吧。”
维元一整天都相当愉快。
放学,她对男友说:“他没事。”
申一却莫名其妙,“谁,谁没事?”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
“我们上山兜风。”
爱车的于申一把小跑车加速。
幸运的他,外婆也送他一个假期,他邀请维元到夏威夷群岛度假。
维元旋转电台,却再也听不到那首劝人记住命裏有时终须有的歌曲。
过了几天,同学纷纷说:“那个自杀生复课了。”
维元又气又好笑。
什麼叫做自杀生?一次做错,终生为志。
“他到底为谁自杀,她叫什麼名字,有什麼优点?”
“她是经济系的张明媚,她拒绝他的爱意,随父母移民往雪梨,他一时想不开。”
“真没想到现今世界还有如此浪漫男生,唉,我男友像见橡皮救生衣。”
有人嗤之以鼻,“救生衣?你倒想,像厕所板才真。”
“这个许精神念什麼科?”
“好像是化工,相貌与功课均十分平常,现在可平地一声雷成为明星了,女生都涌去看他。”
维元一声不响,天下人真无聊。
“维元,你没有好奇心?”
维元说:“五月就毕业了,又要大考又要找工作,谁有空管闲事。”
“维元你不是准备结婚吗?”
“谁说的?”
同学笑:“每个人都知道。”
维元否认:“不,还没有那麼早。”
忽然有人幽幽叹口气,“别太挑剔了,于申一条件上佳,家境小康,且十分疼惜他,独子,将来什麼都是他的,学历又好,是名建筑师,还等什麼?”
“哗,你那麼熟悉他,你是他的仰慕者?”
“他一个表哥是堂姐的众多追求者之一。”
“听见没有,维元。”
维元答:“没听见,拜托别再说我。”
“今年我们年轻漂亮,五年後又轮到别人比我们光洁标致,再过五年,我们这一辈便晋升大姐。”
维元迟疑,“不用再看看吗?”
“看什麼,看谁,有啥好看?”
这时上课铃响,大家一哄而散。
经过实验室,发觉有几个女生伏在玻璃上窥看。
“维元,自杀生在裏边,我们也去看看。”
她们不知道维元与那个自生生有特殊关系,拉著她张望。
维元心一动,她也想看清楚他长相,但终於没有,她把情绪压抑,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回来上课了,多好,学校深明大理,也不加以处分,人家已经够惨,想必已经知错,全校上下应当协助这个许精神同学重生。
有人在身後说:“能够为一个人自杀,真不容易。”
声音裏透著奇异的敬畏,她们并没有蔑视他懦弱。
维元到演讲所坐进角落裏,讲师迟到,她翻阅笔记。
前座几个男同学叽叽喳喳在谈论异性。
他们没看到维元,最大言不惭那个说:“女朋友分四级,第一等,周一周二已经拨电话问她们周末可有空。”
有人接上去:“第二级,要待星期三或四才约。”
“第三级,星期五傍晚,实在无聊,也许拨电话看她在做什麼。”
维元越听越生气。
有人更不堪:“第四级是,自酒吧出来,喝了几杯,又无伴,便问她可否到她处喝咖啡,呵呵呵。”
“林玉琳,张少霞都是这一等。”
“第一级有谁?”
“王杰华与陈雯姿都是一级女。”
维元忍无可忍,抓起铅笔,用橡筋拉紧,当箭般射出去,正中一个男生头後。
他雪雪呼痛,转过头来看,见是维元,连忙搬到别的座位上去。
讲师终於来了,讲威尔斯诗人狄伦汤默斯作品,说到诗人父亲临终,他激动地写:战斗、战斗,不要静默地步入深夜……但是诗人本身在一个晚上喝下十八杯威士卡暴毙,终年三十九岁。
讲师问:“同学们,他叫你想起什麼人?”
维元举手:“礼拜,将进酒,杯莫停,惟有饮者留其名。”
“只有王同学有灵感,你写一篇比较吧。”
就这样下了课。
一直到回家,维元仍庆幸至少他在於申一心目中是第一位。
她把那条玫瑰红围巾摺好收起,不敢再用,她怕丢失,下次就没那麽幸运,找不回来可怎麽好。
她靠在床角不觉睡着。
忽然闻到煤气味,一头冷汗那样惊醒,大声叫着:“漏煤气,快开窗,快。”
她母亲匆匆奔进来,“维元,你说什麽?家中一向用电。”
维元这才知道是做噩梦,一脸惊恐。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送礼物来。”
“谁,申一?”
“不是申一,是一对姓许的夫妇,司机千恩万谢,送上一大篮子名贵水果。”
啊,是他们。
水果不方便退回,推来推去就烂了。
“维元,是什麽人?”
维元这才把故事说上一遍。
上一辈的人想法与年轻人完全不同,王太太皱招眉头,“如此没出息的男孩。”
“他一时糊涂。”
“倘若不再醒转,可叫父母怎样伤心得过来,太不孝顺,维元,这种人你要与他保持距离。”
“我不认识他,他比我第一年,且不同科。”
“最好不过,这篮水果我帮你转送老人院。”
维元点点头,在小事上她从不与父母抝撬,她一向是好女儿。
接著,新年假期来临,父母开通地让于申一带维元出外旅游,维元玩得非常高兴,申
一教她潜水,她在水底珊瑚礁边用手掬起一群小丑鱼,笑得合不上咀。
若果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两个星期,一点也不过分。
她髩边扣着大红花,晒得皮肤金棕,胖了五磅才回家。
行李中有许多各种颜色及形状的贝壳,维元逐一小心洗净陈列。
她最喜欢的是一对白色的天使翼,那形状与纹路与文艺复兴西洋画中的天使双翼一模一样。
王太太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指环,立即问:“这是什麽?”
“申一给我的订婚指环。”
“你俩已经订婚?”王太太又惊又喜。
维元坐下,“我已答允,他说他已徵求到你同意。”
王太太点头,“是,出发之前他问过我,我很高兴,我祝福你们。”
“妈妈好像认同早婚。”
“早,早什麽,又不是十六七嵗,大学出来,做几年事,已近三十,婚後成为高龄产妇,你们新派人老以为青春永驻,永远不会过去,告诉你,人一下子就老。”
“妈妈的口气真像妈妈。”
王太太叹口气,“半夜听见婴儿哭,我还会以为是你:哎呀,元元为何悲泣,起身想抱,才醒觉女儿已经大学毕业,时光飞逝呵。”
维元微微笑。
王先生她父亲敲门进来说:“太太,我们迟到了。”
两老结伴看戯去。
王太太临走丢下一句:“看到没有,少年夫妻老来伴。”
为著毕业典礼也喧嚷好一阵子。
王家亲戚奇多,且都是女眷,叔伯们辞世,他们那些妻子却十分健康,一点血缘也没有的一群中年太太,凡事七嘴八舌不请自来奉献批评。
——“读什麽科?”;“英国文学”,“有什麽用”,“或者可以教书”,“哪有什麽出息”,“只得一个女儿,又妆奁”,“那就不用愁”……
使维元觉得,她要是到了四五十嵗一张嘴仍不愿闭紧,她会找医生把嘴皮子缝实。
父亲把一笔款子寸进维元户口,另送她一层地段体面的小公寓,忠告说:“不要借钱给别人,不要投资别人生意,不要请别人到公寓住,要学会说‘不’。”
成年了。
同学们举行晚会,女生泰半打扮成小凤仙,只有维元穿千年不变的黑色小裙子。
她站在露台上看院子裏热闹的张灯结彩,突生伤感,像是知道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
有人轻轻与她打招呼。
她不认得这个人,他脸上有股惹人喜欢的书卷气,凡是这样的人都有点忧郁,不太主动。
维元微笑,“你好。”
他轻轻站到维元身边,双手搭在栏杆上,“很热闹。”
维元只能答:“应届同学们都到齐了。”
“你有计划吗?”
维元笑答:“还没有决定,有几个选择,反而为难。”
那年轻人忽然轻轻说,“王维元,你不只我是谁吧。”
维元一怔,索性承认:“你说得对,请问尊姓大名?”
年轻人涨红面孔,似有口难言。
这时有人大声叫维元,“维元,维元,我们要跳舞了,快下来教康嘉。”
维元应一声,在转头,年轻人已经离去。
整晚她在人群中找他,但是再也看不到他的踪影。
短短相聚,匆匆几句话,却那样吸引,他像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关心别人感受,维元愿意与他多谈几句,甚至向她请教,现今女生的前途及出路问题。
那晚于申一陪着维元,玩得很高兴,他喝多了果子酒,兴奋莫名,大叫大跳,有点失态。
比申一更轻浮的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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