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花园有好几处,他把我扶到了离大门最近的广春苑,此时不过隆冬刚过,春寒嵺峭,一大片植物冻得鲜绿,我才进园子便连连打了几个寒颤。
“冷么,”他笑,将件白狐皮袍盖在我身上。
我只觉软软的,依靠在他身上只有喘气的份了。
仆人们取来张厚褥垫子的椅子,服侍我坐下。
“你看这景色有多美,”他笑得迷人:“我们以前常常在这里饮酒作乐,你没有忘记吧?”
我又怎么会忘记,不过记忆里那时的他决不是现在的他,那时的我也决不是现在的我。
“不要这么悲伤的样子,”他道:“是不是在想‘物是人非’?不要紧,再过一段日子,我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
“王爷可真是会做梦,”我听不下去,截住他:“再过一段日子,无论颜夕是生是死,恐怕都不会陪在王爷身边了,更不要说像以前一样,王爷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笑笑,就像没有听到我的恶语:“你是在故意激怒我,我说过不会杀你的,我喜欢你陪我说话,如今也只有你能陪我说这些话了。”
这倒是真的,我相信,如今大概也只有我能够和他那么近了,他生性多疑,身边统共也就这么几个略略信得过的人。
想到他的处境,我不觉叹息,暂时缓下口气:“你这样会不会太累了?空自对着良辰美景,醇酒佳人,却硬要处处刀光剑影,四面楚歌,向来只有庸人自扰,你又何苦学那庸人?”
“做大事的人怎可贪图享受,”他目光炯炯:“你应该知道我的志向,区区一个平安候府又怎能困得住我?”
不提‘大事’还好,一提到他的‘大事’,我的火气就上来了:“看来王爷不只是失心疯,更是昏了头,王爷以为这天下只是一件贵重的东西么?你就算夺了来,还要费心去守,如今天下太平,你又何苦去编一场害人害已的闹剧。”
他忽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按住我肩,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他点了颈间的哑穴。
我怔住。
“别怕,”他狡黠微笑,“乖乖地坐一会。”
我睁大了眼睛,一个人走进园中,他一身宝蓝色印花锦袍,外罩浅白貂皮斗蓬,仪态秀美而尊贵,近一年了,柳藏书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变。
一见我他的眼睛就亮了:“绮丽,果然是你。”
小候爷也笑着迎上前去:“这么冷的天,表弟怎么来了,想是不放心,怕我唐突亏待了你的佳人么?”
他听了羞涩,脸上却是欢喜的,径直上来,半跪在椅边:“怎么瘦了这么多?为何脸色又是这般苍白?”一边又抬头问小候爷:“她病得怎么样了?御医可曾说过什么,如果要用什么,只管到我府里去拿。”
“好了,好了。”小候爷笑了起来:“你府里有的我府里就没有了么?表弟也太见外了,放心,绮丽姑娘只是在塞外受了风寒,刚刚恢复过来,你也别急,包准你三月初八新娘子进得了门就是了”。
柳藏书的脸又红了,他关心地问我:“绮丽,为什么不说话?你怎么在发抖了,是不是身上冷?”
我张了张嘴,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不由急得直喘气。
小候爷立在我身旁,轻轻拍我的背:“慢慢来,你身子还弱,御医说别多说话。”又一把拉起他,将他带在一边,低声轻轻说了几句。
再回过身来时,柳藏书脸上已满是怜惜:“可怜的绮丽,”他面带不忍:“怪不得上次在西域便觉不对,原来是旧疾。”
他重又蹲回我身边,拉住我手:“别多说话了,好好静养吧,这些日子我也不方便常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就对表兄说,他会照顾好你的。”
我悲伤地看着他,虽然近在咫尺,却怎么也不能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小候爷已站在我身边,一面为我将身上的狐皮袍掖了掖紧,一面暗暗将手移在背后大穴上,只须一用力,我便可立时昏迷过去。
我不由绝望,闭上眼睛。耳听得他虚情假意地道:“外面冷,我还是把她带进房里去吧,再过十几天你们便要成亲了,现在见面终是不太方便的,表弟还是先走吧,让绮丽姑娘再好好养一段日子。”
柳藏书虽然依依不舍,仍站起了身,向他施礼:“一切多靠表兄了,衣饰礼花等物品明日都会送到府上,请表兄再代我好好照顾她几日。”又深深看了我几眼才自去了。
小候爷笑吟吟地见他走了,才转过身来解了我的穴,“如何”他道:“这个夫君还不错吧,今天我让他来看你,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心,别以为他能够救得了你。”
“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他冷笑:“柳藏书与金越本是差不多的,我不相信你情愿做他们的侍妾,就算你愿意,我也终不会让你过得日子舒坦,为什么不杀了他,再回到我身边来呢,除了我,这个世上恐怕没有别的男人可以保护得了你。”
我双手紧紧抓着椅子,冷冷看着他,就在这一刻我已下定决心,决不会向他妥协,只要我的腔子里还剩一口气在,便要与他对抗到底,也许他总能控制住一切事态,也许终这一生我都不会是他的对手,可纵然拼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我也不会让他总是赢得那么容易。
第 18 章
在婚礼前三天,我的房间闯进了位不速之客,进来的女子非常高大健美,身上穿着件奇异的深红色长袍,在婢女的簇拥下,显得颇为高傲艳丽。
她一进门,便有婢女急急跟在后面:“王妃,这个房间王爷是不允许人进的”。
我心中一动,原来这就是西域的莎丹公主,小候爷的夫人,只见她紫眸卷发,果然是位西域皇族,且身形丰满艳美,极尽鲜妍明媚,应该是小侯爷平日最喜欢的那种女人。
“不就是房里藏了个女人么,”她妖娆的笑:“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王爷又不是个怕羞的人,这么紧张做什么,莫非这个女人是三头六臂的。”
婢女急得汗都出来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慌什么,”她板下脸来:“想向王爷禀报就快去,别给我偷偷摸摸的,叫人看了讨厌。”
她不笑的时候脸更像佐尔,有着晶莹的紫眸,精灵般的轮廓,不过她的眉角眼稍风情万种,线条更为柔和罢了。我不由看得呆了,一时痴痴地向她凝神。
“看什么呀,”她在我床边坐了:“没见过我吧,不要紧,瞧仔细了,说不定以后还要打交道呢。”
我微笑,这个公主脾气真好,干干脆脆的,一点儿也不矫情。
“你叫颜夕是吧?”她上下打量我:“就是要嫁给柳藏书的那一个?”
“还不一定呢,”我淡笑:“像这种娶亲嫁人的事情,不到最后,谁又说得清。”
“好”,她鼓掌大笑:“怪不得柳若坚把你藏得那么紧,你这样的女人,我见了也喜欢。”
我知道自己看着她的眼神是渴望而疑惑的,她是这几天我唯一见到的与佐尔有关系的人了,可我不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皇室里充满着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中原是如此,西域也未必不是,我不能相信她。
她过来坐在我床边,满眼俱是笑意,一双手在我这里摸摸,那里捏捏,我被她捏得浑身不舒服起来,不由皱起眉头。
“怎么呀,”她媚笑:“不开心要咬我呢,可别咬我的肩膀哟,有疤很难看的。”
我蓦地一惊,眼睛亮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小候爷冲冲进来了:“今天怎么想到要来我府里?”
“紧张个什么,”那位公主头发丝也没有动一根:“一个女人罢了,我又不会吃醋,难不成你还怕我会占了她便宜?”
遇到这样的定头货,小候爷反而没了法子,他背负着手,‘嘿嘿’冷笑着站在了边,一句话也不说了。
“你的眼光还不错嘛,”她不怀好意地笑着睨他:“女人还是辣一点的好,是不是,表弟的老婆算什么?你们中原人不是向来最喜欢吃窝边草的?”
我骇笑,这样的公主,要是生在中原,是要被浸猪笼的。
小候爷想是平日里这种话也听得多了,倒不生气,只冷冷看着她。
“算了,”她反而叹着气站了起来:“有你在话也不能说,一点也不好玩,我还是以后再来吧。”她自婀娜地去了,临走还向我抛了个媚眼:“美人,别怕,若要是真动起手来他也就这么二下子的。”
我一时怔住,不料软禁在此,竟能遇到这样的奇事,实在算是意外之喜呢,我抬起无力的手,指着他笑了个翻天覆地,自重回王府后,还真没这么痛快过呢。
“你笑什么”他不好发火,只有苦笑:“难道在西域几年你还没有看懂西域人?”又有些懒洋洋地:“你别看她什么都敢说,可做事还算有分寸。”
“同西域人打交道是最容易的了是不是,阿夕”他继续道“他们没有太多心机,做什么事情又都要先说清楚。”
我不笑了,这倒是真的,莎丹也好,佐尔也好,他们完全没有中原人的虚伪,他们情愿做真小人。
“不过我倒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看你”他有些起疑,盯着我:“她并不住在我府里,这么专程过来,难道只是为了看看你?”
我面无表情地回瞪着他:“想不到王妃倒是个这么可爱的人,王爷,我看还是你配不上她呢。”
他没有在我脸上发觉不对,‘哼’了一声收回目光:“只有三天了,你倒还有心思管别人配不配。有没有考虑我的建议?”
我索性板下脸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当房间里根本没这个人。
他又一次冷笑,拂袖而起:“不说话就可以了么?我倒看你能挺到几时去。”自回身走了。
注视着他的背影,我的眼里忍不住透出丝笑意,纵然他再怎么心思缜密,恐怕也算不出沈昀竟然是西域的皇族,这次,我有救了。
转眼已是大礼之日,一早,便有大批仆人在府中忙碌,我的房间里却份外冷清,只小候爷和二个婢女,想来他已全部安排妥当,生怕稍有差池,每个细节都格外小心,他甚至是站在一边看我换的嫁衣。
待一切完毕,他走到我面前,手里托着样东西“来,阿夕,我送你件大礼”。
我低头,那是一只黄金指环,质地略厚,上面雕着精致的龙凤戏珠的花样。只见他小心地将那粒雕珠按了下去,立刻从凤嘴里便吐出根极细的针来,不长,最多只有二寸。
“你要小心了”他慢慢道:“虽然针上的毒液发挥很慢,划破皮肤后,大约在半桩香内才能致人的性命,但我向你保证,这可是绝对没有解药的。”他面上带着笑,如同一个父亲在看着他最得意的儿子:“这针一遇力便会断在人肌肤里,待那人完全死时它恐怕已顺着血液流入心脏,而同时,原来被刺的皮肤也早已愈合了。”
我静静听着,浑身冰冷,血液仿佛一点一点都凝固了起来。
他又按了按龙头,那班指立刻恢复了原样。“怎么样,这是不是一件宝物”他哈哈笑了起来,招了招手让二个婢女走了上来:“这是侍妆和念奴,她们会跟随你一块嫁过去。”
我看着他,只是道:“颜夕从来不杀人的,这点王爷应该知道。”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他无所谓:“还记得你第一次陪我去猎狐,第一次为我鞭打叛奴…,”
“还有第一次为了王爷嫁人。”我替他说下去:“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所以王爷才会如此穷索无度。”
“我是怕你没有选择的机会呢,”他笑:“自从我选中你入府那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只能做我要你做的事。”说着,突伸手掐住我的咽喉,将我拽到他脸前:“所以别想法子和我作对,你没有办法摆脱我的,不如乖乖地听话,按照我的意思办事,永远陪在我身边。”
他的脸距离我只不过三寸,我可以看见他双眼中似燃着把火:“你放心,入了洞房后侍妆才会把指环给你,然后念奴递上交杯酒。”说到这,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微笑了起来:“用戒指杀了他或是喝软红醉,你会选什么?我猜是喝酒吧,我的颜夕是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的。可是要是我告诉你,二杯酒里我都下了药,只要柳藏书药性一发,守候在门外的侍妆和念奴便会进去杀了他,你还会喝酒么? ”
他松了手,那二个女孩子立刻上来扶住我,又将红帕盖上了头,隔着红帕,我听到他悠悠地笑道:“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今晚你只有这二条路可走,别妄想自作聪明的走第三条路,若是你自尽死在洞房里,无论怎样,我都有办法证明杀你的人是柳藏书,到时送上刑部,等下了牢,他还是死路一条。”
下午世子府来人接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喜气洋洋,我的心却是冰冷的,我已没有了退路。二个婢女得了他的重令,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一步也不离,我简直是被她们押入了世子府。
低着头,脚不沾地,径被拥入喜堂,到处只听得人声噪杂,门外的喜官在唱名,京中显贵大多都来了,见我进门众人一声欢呼起来,苦于我脸上罩着红帕,临出门时又被他点了哑穴,虽身处人群之中亦是无计可施。
耳听得司仪声声地报喜,我不是正室用不了敬茶拜祖宗,大约已到了拜堂大礼的时候,侍妆将一截连着绣球的红带塞在我手里,带子另一头已被柳藏书拉在手里,这时自然不能再有二个婢女候在身边,念奴离了开去,只侍妆仍紧紧攫着我的手臂,强按着我跪了下去。
我心头一喜,机会终于来了。
为着今日要走出府,小候爷下药只平日里一半的剂量,我还存着一些力气,凭这些力气挣脱侍妆的掌握是不可能的,但要捣乱却还有余,他千算万算,将我逼到绝境,以为我只有在洞房内杀了柳藏书这一条路可走,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也许我根本就不想进洞房。
借着下跪的力道,我一口咬住面前红帕,甩头间将它硬扯了下来,露出面孔,一边的侍妆不意我会如此,大惊之下忙上来抢拉红帕,我死死咬住,乘她这放松的当儿,拔下头下金钗往她身上刺去,这一下事出突然,全场宾客顿时都呆了,柳藏书拉着那半截红带怔惊在当地,我也管不了了,不光是侍妆,一边的念奴也扑了过来和我扭到一处。
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看我们纠缠在一起,厅里顿时没有动静,半天,人群中有人轻轻说了一句:“新娘子别不是疯了吧。”
“疯,”我是没有了什么力气,眼看就要被她们制住了,突然听到这个字,就像是得了仙丹妙药,我索性吐出红帕,奋力狂笑着在地上翻滚起来,嘴里又